恢复高考那年读的是师范,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小将。
小将地处天台山脉,东西是道曲折蜿蜒的深谷,南北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往西通往县城的砂石公路,像一条白色的飘带,翔舞于山岭之间,和外界联通起来。
小将说是区所在地,其实是个小山村。村后群山逶迤,村前山峰耸立。中间一道山涧,喷珠溅玉地歌唱,曲折蜿蜒着流过。这里有一些单位,如学校、机关、银行、医院,还有粮管所、食品站、供销社、邮电局等,加上几个工厂,如五金工具厂,羊毛衫厂等,倒也比较繁华。我任教的中学在村子东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那时吃在食堂,睡在宿舍,上课在教室,运动在操场,很少同外界接触。就是晚上散步,也喜欢爬上后山,俯瞰暮色中的炊烟,眺望落日下的群山,思绪会被归鸟驮得很远。只有购买一些生活用品,才跑趟粮管所或供销社。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龄在变大,婚姻始逼人。父母催,亲朋急,但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私下打算,考上研究生,再找意中人。
考研谈何容易,自身先天不足;而且只考名校,简直不自量力。北大储斌杰教授倒来信鼓励,但两次考试外语失败。父亲撂下狠话,要我负起做长子的责任。
如果娶个农村姑娘,子女还是农村户口。那时城乡二元结构,农民居民差别,界线壁垒森严,横亘社会中间。居民户口姑娘,小将不是没有,但物以稀为贵。像我这样的人,外界接触少;又缺少红娘,婚姻易耽搁。
一
这时先后调来两位老乡。调到食品站的姓章,调到银行的姓竺,他俩年龄比我大,属于我的叔辈。两人长矮相等,都一米七左右;胖瘦相仿,都一百来斤的个头。但两人性格迥异,竺叔老成持重,慢条斯理;章叔热情活泼,八面玲珑。章叔离我家仅几十步路,竺叔离我家隔一道斜坡。关键是两叔的老婆都是我妈的闺蜜。
一下来了两个同村,我自然快乐无比。每当夕阳西下,我们仨徜徉于山水间,徘徊在马路边,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特别是章叔,那诙谐的话语,拖腔的语调,夸张的表情,常把我们逗得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又因为他在食品站工作,吃的常到他那里“揩油”。
两位叔叔显然还肩负着更大的使命,就是受我母亲所托替我物色对象。他俩一方面对我如何谈情说爱耳提面命,一方面对各单位姑娘逐个调查摸底。首先查到我校就有两位,至今婚讯未明。老师找老师,我可没想过!他俩做起了我的工作,说夫妻都是教师,就有共同假期,便于教育子女;同在一个单位,更多共同语言,互相照顾方便……看我心有所动,就要我去谈谈。我挠挠头问,应该谈些什么?
他俩又教我怎么借机上门,如何深情表白,必要时如何恸声一哭,关键时怎样屈膝一跪。他俩还把当年谈恋爱的独家秘诀,三分真实添加七分油醋,对我和盘托出悉心传授。两叔看我孺子可教虚心好学,认为应该趁热打铁立竿见影,于是我们仨一起逛回学校的宿舍。
那是个周六傍晚,校园很是安静,教工宿舍也不大有人。二楼两位女老师的房间门都开着,我就住在她们的楼上。两叔当机立断,要我立即行动。这时我的身上开始冒汗,头部成倍放大;步欲移而趑趄,口想说而结巴,像根木头杵在那里。
“你是个男人吗?冲!”章叔拍了下我的屁股,他俩连推带搡地把我架上二楼。事已至此我也豁出去了,昂然走进第一个女老师的房间,仿佛一位烈士正在走向刑场。那位女老师正在叠着衣服,看着突然闯进的我吃了一惊,还是微笑着与我招呼。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见这位女老师听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巴僵硬地张开着合不拢来,显然受到了惊吓和刺激。我不等她缓过神来,就从她的房间退出,向另一位女老师的房间走去。
第二位女老师正要出门,看我进来以为商量工作。我也不知向她说了些什么,这位女老师低垂下她的粉颈,满脸的惊讶和害羞,秋水般的眼波闪着光芒。她微笑着示意我坐下来细说,而我又逃也似地离开了她的房间。等我冲到楼下,两叔脸色非常难看,章叔气得脸都变形,咬牙瞪眼地说,“真想扇你两个耳光,让你清醒清醒!”我一头雾水地站住,我同时完成了两个任务,还这么凶神恶煞地对我?两位女老师听到我们的争执,纷纷走出了房间,猜测刚才一幕,大概是楼下两位导演。她俩互相看看又看看我们,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我们仨在笑声中落荒而逃如丧家之狗。
二
女师事件后,两位叔真生气了,骂我是抹不上墙的泥巴,扶不起来的阿斗。“放个屁也要等人家回声‘臭’。”章叔骂得粗鲁,但一针见血。“五分钟时间,谈两场恋爱,破世界纪录,你是村里的骄傲。”竺叔讲话慢悠悠,但让人难受。“抓小猪也要一只只来,你两个对象同时找?真是个活宝。”章叔抡手想打下来,我把头一缩,满脸的无辜。
两叔虽然对我恨铁不成钢,过了几天又重新张罗起来。这次两人对我说供销社刚调来一位姑娘,她爸曾与他俩在同个地方工作,彼此熟悉姑娘也认识。章叔已与那姑娘打过招呼,说接下来就靠我自己。
以前供销社去得少,现按要求须每天光顾。我逛到那个姑娘柜前,脸未变红心跳加快,人刚看见脚底抹油。我犯错似的胆怯,做贼般的心虚。去了几次我就没再去,两叔见我没有动静,就问我为何不去,我说找不出多去的理由。他们问姑娘卖什么,我说卖书。章叔骂了句,“檀树脑袋不开窍,她卖书你买书。”我说买不起这么多书。竺叔说买不起就多去看,看着看着就熟了。于是我硬着头皮,再逛供销社。
供销社里,顾客与营业员隔着排柜台,挑本书得营业员给。我挑书是名挑人是实,但一翻起来就忘乎所以,总要等那姑娘柔声提醒,我才突然醒悟过来。那时我在继续深造,需要一些参考书箱。我每次列出书单,她尽力帮我采购。有次城里买不到,她写信给北京的哥哥,让她哥直接寄书给我,我对她产生了好感。她也在自学中文专业,更增加了我俩共同的话题。一天我又去供销社看书,却发现她已经不在,据说已经调进城里。那天走出供销社大门,竟然有点怅然若失。我跟两位叔说,她走了也不打招呼。两位叔问我,“你向她说过什么?”对啊,除了谈书我啥也没说。
一天傍晚,我们仨又在一起散步,章叔对竺叔说,看来得对我采取点非常措施,他如此这般说出心中的计划。原来章叔打听到乡卫生院有位姑娘,说人也高大影响也好,今晚刚好值班,他俩就陪我去挂针住院。我急忙推辞说,无病装病装不出来?章叔吼了一声说,揉揉肚皮,皱皱眉头,会不会?我只得诺诺应声连忙点头。
我们走进大院,那位女医生迎了上来。女医生我早就认识,她也看出我是病人,关心地询问病情。章叔连骗带编说了一通,女医生说可能是吃坏了肚子,准备开点药让我回家服用。章叔表示让我挂些盐水,留在医院观察一会,等到病情稳定后再回。等我挂上了盐水,两叔说了些安慰话语,然后挤挤眉撇撇嘴开溜。走前章叔咬着我的耳朵吩咐,“抓住机会,便宜行事。”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偌大一个卫生院,就剩下我们两个人。盐水在我的床头嘀嘀嗒地流着,涧水在窗外哗啦啦地响着,女医生热情勤快,时不时进来问讯,问我有没有不良反应,还摸摸我冰冷的手臂,问我痛还是不痛?我一会儿说痛,一会说不痛。她看着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笑起来的酒靥更加迷人。每次走前还吩咐我,有事就叫她一声。但我始终没有叫,直到盐水挂完,才叫了声“医生好了”。
挂完针我就去找两位叔叔,竺叔还等在章叔的房间,他俩从头到尾拷问我各个细节,竺叔说:“我们总不能跟在你后面,每步都来教你怎么做?”章叔站起来摸摸我的额头,连连说“看来这家伙病得不轻,简直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三
我的笨拙让两叔恨得牙齿痒痒,但为我介绍对象仍然热情不减。
一次章叔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粮管所有位姑娘漂亮乐观,什么时候去看看。这时我对恋爱有些恐惧,甚至有些厌倦,但又不好违拗他俩的好意。
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我们一起来到粮管所。所里人说姑娘出差刚回,正在石家仓丁姐家吃饭。于是我们又打听着去石家仓,刚到石家仓就碰上那位姑娘,我们又跟着那位姑娘重返粮管所。章叔边走着边询问,“我们想到你那里坐坐,欢迎不欢迎。”只见这位姑娘回转身,盯着我看了眼说,“欢迎呀!哪有不欢迎的。”说完自顾自朝前走去。
这个姑娘我知道,但一直没见过面。那是数年前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准备从老家返回小将,在小将里面工作的一位邻村同学,来到我家约我一同前往小将。他先和我一起拜访了村里一位退休老人,他曾在小将粮管所工作。老人为我同学写了一封信,让我同学转交给小将粮管所的丁姐,大意是希望丁姐做回月老,把所里那位姑娘介绍给我这位同学。那天我俩回到小将已是傍晚,赶到粮管所已近黄昏,再摸到丁姐住的石家仓已暮色沉沉。那天丁姐夫妻俩都在,她丈夫原来是粮管所的所长。我同学把信交给他俩,他俩看信后没表示什么。只说那姑娘回家探亲,老董的来信他们自会转告。想不到事隔数年后我成了主角,慨叹世事难料阴差阳错。
来到姑娘办公室,我们坐下来闲聊,章叔指指我对那姑娘说,“这是我和老竺的老乡,在小将中学教书,平时好学上进,已考出几张文凭,至今还光棍一人……”姑娘一边听着介绍,一边瞅我几眼。没有忸怩不安,也不惺惺作态,而是沉着冷静,落落大方。
坐了一会,我们起身告辞,姑娘礼貌地送行。走到门外路口,章叔对这位姑娘说,“我和老竺有事先走,你俩再走走聊聊。”姑娘没有表态,我却说学校有事,也想拔腿开溜。旁边的章叔暗暗地踩我一脚,疼得我差点叫出声来。我只好留了下来,陪着姑娘往前走。这时夜幕已经降下,月光非常皎洁。姑娘边走边对我说,“我们粮管所没啥好的。”可能是句谦虚的自嘲,也可能是种喜欢的暗示。对我更是一剂退烧针,一片降温药,自卑和紧张荡然无存,内心变得月光般轻盈。那晚我俩散步散得很久,月亮陪着我们一直走呀走。
接下来我和两叔散步越来越少,跑粮管所次数越来越多。竺叔路上相遇只是笑笑,眼含着深情的祝福;章叔碰到就会骂上一句:重色轻友的家伙!骂完后一阵欣慰的笑声。
这个姑娘后来成了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