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每次欣赏李商隐的《锦瑟》,内心就会引起一种共鸣:华年已逝,像锦瑟为什么有五十根弦那样无理可说;而弦柱间流淌出来的音乐,引起人们追忆逝水般的流年。人生的锦瑟华年,其实只是一场凄迷恍惚的蝶梦,一阵椎心泣血的鹃啼,一颗独对冷月的珠泪,一股随风飘逝的玉烟……这些感情至今还可追忆,在当时却使人感到迷惘和怅然。
的确,五十一过,容易怀旧。“五十弦”如歌的行板,如珠的年华,如梦的岁月,值得珍惜之时却等闲而过;面对现实,父母已逝,盛年不再,壮志难酬,幡然醒悟之日已风光不再。于是从近年开始,试着用笔记录“五十弦”间的嘈嘈切切,“沧海月明”的点点滴滴,“暖玉生烟”的丝丝缕缕……
弯弯的小溪如母亲的臂弯,四周的青山如儿时的摇篮。家乡的溪水是哺育我成长的乳汁,家乡的群山撑起我做人的脊梁,家乡是我梦萦魂绕的地方,家乡是我取之不尽的写作源泉。
村前是一个田畈,这是家乡的粮仓,也是我的乐园。我和小伙伴们像欢乐的小鸟,在多姿多彩的田野上飞翔,摸田螺捉鲫鱼抓黄蟮。五线谱似的水田由高到低的铺排,顽皮的我们就像欢乐的音符跳动其间。
村后是一大片溪滩,溪对面是一片巉岩。清浅处金沙历历,游鱼可数;深潭中一片碧绿,深不可测。春天的潭水绿得像块翡翠,倒映着悠悠白云巍巍青山。一到夏天,这里就成为村民的天然泳池,水中岩石成为一座座天然的跳台。一到冬天,潭中成群结队的白鲦,变幻的银鳞在阳光的折射下,泛出银光万片。
春晨,我早早地骑着水牛,穿过薄雾笼罩的溪滩,顺手折一柳枝,做成圆圆的柳笛,吹起无名的歌谣。牛一起一伏地驮着我,泅过盈盈的溪水,觅一青草丰茂处,尽情地啃啮起来。
傍晚,青山如黛,晚霞绚烂,我肩挎一只鱼篮,手提一根鱼杆,赤脚踩着清溪中滑溜溜的卵石,随着鸭毛梗做成的浮子逐波而行。每当浮子一沉,右手轻轻一提,左手鱼篮一接,钓起的是一片霞,牵动的是一座山……
这不仅是我的故乡,更是我的精神家园。独在异乡为异客时,总要回忆遍插茱萸的儿时玩伴,总要回味家乡生活的苦辣酸甜,总要回想两小无猜的懵懂初恋,总要回望成长路上的曲曲弯弯。
于是我的脑海里常常忆起拾柴的情景。小时常常到附近的山坡上耙树叶拾干柴,有时柴尖竹桩剌破鞋底,荆棘毛草划破手臂。每当暮霭四起、百鸟归林的黄昏,回家路上,我背着全家的温暖,也背着童年的辛酸。
于是我的脑海里常常飘过求学的一幕。每逢星期一清晨,我们挑米带菜,到一所中学求学。如遇山路泥泞,鞋子一脱赤脚而奔,等赶到学校旁边的水塘里再洗脚穿鞋。山路有泥泞,也有风景。翻上一座山岭,境界顿时开阔,山河异常壮丽。面对莽莽苍苍的如黛群山,眼看云蒸霞蔚的晨雾山岚,这时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胸中油然升起万丈豪情。
于是我的眼前常常闪过一个花布衫的身影。她会把满篮满筐的兔草或柴禾匀些给我,她会在我挨打之后闪过悲伤的眼神,她会偷出家里的《水浒》《岳传》让我阅读,她会在露天电影场上出现在我的身边,她会在我挑柴路上塞来粽子和年糕,她获悉我考上大学后悄悄嫁到远方……她纯洁得如同家乡的山泉,她美丽得如同深谷中的幽兰。或许她早已将儿时的一切淡忘,但我对她的思念却比流水还长。
我思念最多的,是我的祖辈和父母。白发苍苍、慈祥和蔼的外婆,放达乐观、幽默风趣的奶奶,饱经沧桑、性格倔强的爷爷,他们是我生命之河的源头,他们是我精神营养的甘泉。我仿佛看到满头银丝的外婆,雪夜纺纱的背影,呼啸的北风穿过瓦楞,挤进门缝,吹得昏黄的煤油灯摇曳缤纷,把外婆印在墙上的背影一忽儿飘向左边,一忽儿飘向右边……我仿佛看到笑呵呵的奶奶,冬天为我们煨糖水花生的情景。只见她揭开铜踏(南方一种冬天取暖的器皿)盖,在炭火上放一个铁制瓶盖,然后剥上两粒糖再放进几粒黄豆或花生,渐渐地糖水开始熔化,慢慢地花生黄豆开始飘香,看着沸腾起来的糖水花生,我们兄妹几个馋得直咽口水……
当然我更想念的是父母,两个借我一生的人!尤其是已经去世的母亲。母亲是家乡溪中那条长长的窄木桥,是村口树上那个温暖的鸟雀窝;母亲是厨房里那个斑驳的老灶头,是床梁上那把开裂的巴蕉扇。母亲,有了你才有那条回家的纽带,有了你才有那个温暖的家庭;你做过的饭菜还香飘我的梦中,给我打扇的巴蕉还送来习习的凉风。
家乡是我行文的主题,亲人是我呤唱的旋律。这并不是年久怀旧,而是我的精神追求。追求真、善、美,鞭挞假、恶、丑。所以我描绘了山村清新如露珠的早晨,温馨如臂弯的炊烟,守望如伴侣的明月,沉默而深情的云彩,热烈而艰辛的夏天。我聆听过大山的语言,我遥望过雪夜的灯光,我追忆过童年的场景,我怀念过菁菁的校园。当然我更想念自己的亲人,特别是逝去的母亲,追忆母亲的味道,追记清明的艾青,追念与母亲相处的最后时光……
告别亲人,离开家乡,地方不断迁徙,场景不断转换,阅历着五花八门的人生,跋涉过多姿多彩的山水,反而消退了写作的冲动和生活的浪漫,是审美引起的疲劳还是岁月积累的冷漠?抑或是每况愈下的身体还是人性本来的怠惰?当然我还是写了一些,从恢复高考后求学白马湖畔,到一个山区小镇十年教书育人,再辗转落脚鲁迅故乡绍兴: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从秋瑾故居到轩亭口,从青藤旧宅到徐渭墓,从会稽晚霞到鉴湖星月。故城绍兴给我的太多太多,自然成了我行呤不止的地方。
原打算终老山阴,却阴差阳错地来到杭城。“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曾在杭州度过童年,现在又回到人生的起点。从一个都市走向一个山村,又从一个山村返回都市,常常使我产生一种人在旅途的感觉。所以我一到杭州,从西湖到运河再到富春江,我一路深情地呤唱,我唱西湖的诞生,西湖的西进,西湖的美丽,西湖的和谐,运河的申遗……但是我发现,我的身体虽然走进了都市,但我的心却留在了故乡,仍在那片青山绿水间翱翔。随着城市房价的畸高,生态环境的恶化,我对都市生活产生了深深的厌倦。我通过雾与霾的比较,城市与乡村的对照,发出了 “房子啊房子”的慨叹。
我到过很多地方,却留下不多的游记。大概为了照顾团队,或者为了沿途采访,而冲淡了游兴,削弱了写意。印象最深的是新疆和俄罗斯,因为新疆的大漠戈壁,因为俄罗斯的异国风情,对于生活在江南的我,确实会引起一种莫名的震撼。当然我还记写了云南的泸沽湖、江西的三清山和甘肃的五彩山等地方。
本书中,我还选了一些在《人民日报》、《经济日报》、《解放日报》等报刊上发表过的文章,因为这些文章看起来有点像散文。
我还选了一些小诗,放在了这本散文集里面,用另一种形式展示情感历程。
应景之作少,写人文章更少。我想,除了自己父母,除了盖棺定论,活着的人都在变化之中,因此很少执笔写人。其实无论美好还是痛苦,相爱还是仇恨,我都会感谢每个曾经相遇或离别的人。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当曾经的青春已经消逝,岁月的年轮终将老去,跋涉的足迹开始模糊,只剩下依然年轻的心灵,宁静致远的胸怀,风淡云轻的往事,心如止水的回忆。所有的往事不会踏雪无痕,能够留下的只有字迹与心迹……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往事如烟,梦萦魂牵,李商隐的《锦瑟》未免有些伤感,我更喜欢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试想,一阵新雨刚过,空山更显青翠静幽;夜幕剪出山影,习习凉风送来浓浓秋意……尽管春天的韶华早已飘零,春天的芬芳早已消逝,我希望长留住金色的秋天,享受这无边的秋色……
享受无边秋色,欣赏人生风景。人的一生就是旅行的一生,不在乎目的地,而应欣赏沿途的风景。路上有风雨如磐电闪雷鸣,路上有风和日丽草长莺飞,一切的一切,都被镌刻成一处处壮丽的风景,催生出一段段人生的感悟,形成了一篇篇所谓的文章,结集后诞生了这本《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