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辈子的家山,怎么到老了才真正看见?!
我的家山,往小里说,在天姥山麓,沃洲台地,剡溪环绕,丘陵起伏;往大里说,就是浙东会稽、四明、天台三山环绕成的新嵊盆地,古代所谓的剡中。
龚自珍的眼中,“无双毕竟是家山”。而我青少年时的家山,给人的感觉是,沉重而麻木、苦涩又辛酸。家山供给了我生命的营养,也榨干了我青春的血汗。当我们把一处处荒山石堆改变成沃土良田,把一畈畈新绿青黛转换成雪白金黄,你可知道,我们在那座山上磨出了多少茧,在那些田中洒下了多少汗?
特别是每年冬天挑大寨田,寒风吹裂了草鞋中的双脚,血口开成鲶鱼嘴一样,每走一步似针刺刀剜;雪花粘满毛茸茸的蓑衣,人人披上了白色大氅,蝙蝠似地穿梭于冰雪的苍茫。而每年夏天的“双抢”,不知每天晚上种下了多少颗星星,每天凌晨收割起了多少轮月亮?加持的是烈日,灌顶的是暴雨;相亲的是蚊子,难离的是蚂蟥。但家山回报我们的却是微薄的收获,清贫的生活,青黄不继麦出断米,破衣难遮一副饥肠。
就是用来烧饭的柴薪,也要到几十里外的大山砍斫。肩头压着两捆如山的柴担,赤脚涉过刺骨溜滑的溪涧,挣扎翻越重重关拦的大山。这时候的家山,沉重得让人窒息,压迫得让人绝望。我像西里西亚的一个纺织工人,对着家山“织进去三重诅咒”(海涅《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
每次干活岭上,或者砍柴山巅,总会情不自禁向远处眺望,向往那云外白云山外青山,总想“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但“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诗经《硕鼠》)?等到“文革”结束高考恢复,我立刻拔出泥中的两腿,卸下双肩的重负,挑着一箱粗布衣被和一兜生活用品,搭上一辆拉煤的便车,逃离了生我养我的家山。
师范毕业返回家乡,并非我留恋家山热爱家乡,只是还没可去的地方,而且当年毕业大都返乡。我被分配到大山深处的一所中学任教,我在那里教书育人,也在那里面壁苦读。十年间我也时常赶回家乡,帮助父母干点农活,但感觉与家山逐渐疏远,心理与家山逐渐疏离。
后来,为与异地的妻儿团聚,我告别双亲离开了家山。离别那天,尽管家山默默地跟在身后,深情地注视着我,甚至派出溪水来挽留,我却一骑绝尘没有回头,为了家庭也为了前途,不想梦断家山老死马厩,只想到更广天地驰骋拼搏。我所到的城市越来越大,离家山的距离越来越远。家山抽象成一对日益苍老的父母,雨幕笼罩下的几座坟丘。我有时做梦,也不会梦见家山苍老的背影;即使问询,也不会打听家山的一草一木。我在闪烁的霓虹中迷失了归路,在林立的高楼上远离了故土。
让我重新回归家山,还是在父母离世之后。当家山默默地收藏了已经化为灰烬的父母,父母从此就与家山融为一体,不远处栖息着爷爷奶奶太公太婆,还有更加久远的列祖列宗。只是时间的风雨吹平了荒凉的坟头,岁月的烟云斑驳了砌墓的石头。这时的我才产生了“我从何处来”的疑问,开始在家山上追本溯源寻根问祖。我在寻访时发现,家山不仅是一座山,更是一条河,一条奔腾澎湃的历史之河。我从这条河流上溯,来到初唐时期公元641年的渡口。一位名叫梁山宝的先辈,离开下游二十五里处的前梁,来到我的故乡查林,开基立业荜路褴褛,延续到我四十四代,距离前梁始祖五十八代。家山上安息着代代先辈,家山上流淌着千年血脉。我对家山的态度,由讨厌到尊崇;我对家山的感情,从疏离到亲密。
于是我继续上溯,从查林的家山寻访前梁的家山。东晋元帝(276-323)梁万开创的前梁,已无梁姓人家,村址仅存遗址。这与北宋末年前梁梁氏先辈揭竿而起参加方腊起义,最后兵败被围惨遭屠族相关。前梁从此不姓梁,直到后来改前良。
老前梁遗址在今前良村西南的山脚,两地相距二三华里,当地人叫其屋基里。屋基里背山面田,原是一片高墩,解放后平成良田。正因为那次屠村,前梁村才有后来的东迁。如果十四世祖梁山宝不迁徙查林,就不会有我们这脉子孙。
各族始迁先祖在剡东的山陬水湄重构生存之地,奠定一个个聚落的根基,开拓一片片沧桑的家园。他们一代接一代地辛勤劳作,改变着家山的地貌山川。随着外人的不断迁入,村落选址也由水滨向山岙推进,从溪边向台地延伸,由泉甘土肥处向一切适合生存处拓展,渐渐地村落相望,慢慢地人文蔚起,剡东这幅妩媚端秀的山水画卷上,增添了生生不息的人文景观。
啊,座座家山,辈辈先祖,前赴后继,兴亡交替,他们安眠在这片山水间,入土为安,与泥相融,再育后人。骨架支撑起山梁,血脉滋养着土地。他们的身体虽然化为尘土,灵魂却由此而生,默默守望着这方山水,佑护着自己子孙。我常常在想,梁氏血脉延伸到我之前,一路经历了几多凶险、几多跌宕?这血脉如同火把,穿过黑夜又进入黑夜,然后又穿过黑夜。风吹、雨打、悬崖、深谷、天灾、人祸,举火把的那些手,稍有闪失,都会使火把熄灭,火种失传,都会使一线血脉中断,一座庙宇倒塌,一个家族灭绝。而终于,血脉穿过时间的千山万水,到达了此刻,传到我身上,延续至子孙。细想想,这怎能不是一种奇迹……
原来贫瘠荒凉的家山,竟如此生动富有!低矮丑陋的家山,竟如此宽广伟岸;平常普通的家山,竟如此神秘沧桑。以致我伏在梁山宝太公墓前长跪不起,请原谅我这个姗姗来迟的不孝子孙。
如果说父母的离去,让我读到了家山的历史;那么退休返乡,更让我理解了家山的内涵。那是2018年年初,这一年我面临退休,我选择重返家山,重读家山,重识家山。我的乡亲竺岳兵,在家山之间发现了一条浙东唐诗之路,唐朝450多位诗人在这条诗路上流连,并留下了1500多首瑰丽的诗篇。因此我就与竺老相约,退休后就一叶扁舟入剡溪,一路山川吟雅韵。只是家乡父母官打来电话,因建水库乡亲已经搬迁,新林乡也面临着撤并,希望我作点文字记录,为故乡留点根脉,为乡亲留份念想。于是我就先写故乡,更全面认清了家山的来龙去脉;再写诗路,进一步理解了家山的文化内涵。
我惊喜地发现,家山上不仅绵延着家族脉络,还广布着风流遗韵。浙东梁氏三十八世祖梁贞,在鳌峰《梁氏宗谱序》中有载:“淳熙中(1174年-1189年),世祖平叔,洎总之公隐居乐道,遨游山水间,建桃源观、清虚庵于水帘洞之傍,与朱晦庵先生、陈文毅公、周益公数辈,吟咏其中。晦庵先生尝寓宗伯汝明公之家,为之手书大学一帙,至今孙珍袭焉。”啊,这一个个人名,有的如一轮皓月,或一颗巨星,曾璀璨过中国文化的天空。想不到,他们还照亮过家乡的地理山川,荣耀过家族的历史时空,真让我这个后辈充满自豪。
序中提到的朱晦庵就是朱熹,南宋著名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诗人,世称朱子,是孔孟之后最杰出的儒学大师。梁氏宗谱载其与梁平叔、梁总之交谊深厚,曾数次来沃洲探望二梁,写有《复平叔书》,并有诗歌唱和。陈文毅即陈亮,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人,南宋思想家、文学家,与梁平叔交厚,两人情谊在《答平叔书》中有所交代。周益公乃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与会稽章颖齐访石天民编修,还访梁总之,遇雨宿于观,周益公写下《访石天民编修还访总之公游桃源观遇雨》一诗:“桃源佳致绝尘埃,惟有桃花树树开。晓雨乍晴香作阵,晚霞相映绵成堆。观中道士多幽趣,席上诗翁试逸才。刘阮欲寻仙子迹,不须采药到天台。”章颖也写下《访石天民编修还访总之公游桃源观》一诗:“绕观参天万树松,倚阑时见翠重重。一团晓雾浮天外,半夜秋涛落帎中。暮雨断猿愁羃历,夕阳飞鸟度屏风。采苓欲问长生诀,只恐云迷路不通。”著名文学家、爱国诗人杨万里,也与梁总之过从甚密,留下《经宿总之公书院》一诗:“四面环溪溪外山,置身浑在水云间。山中隐者头如雪,清夜安眠白昼闲。”
明洪武初拜太子宾客兼祭酒、掌监事的梁贞,洪武庚戌(1370)以老乞归,筑墅鳌峰之下。后因宗族修谱,请老友宋濂的得意门生,明朝的著名学者、文学家、散文家、思想家方孝孺作序。宋濂为元末明初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思想家,被明太祖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他与梁贞曾同游水帘,并写下《题水帘洞》一诗:“石泉飞雨乱淋漓,翠泊银丝万缕齐。云屋含润珠网密,月钩凉沁玉绳低。鲛人夜织啼痕湿,湘女晨妆望眼迷。恍如水晶宫殿里,四檐花雨早莺啼。”梁贞也答诗一首:“白发萧萧奈老何,常携竹簟卧林阿。赤松解得南还意,曾授长生诀一歌。”
啊,家山上不仅繁衍着宗、族、群,更流传着风、雅、颂。家山如此蕴藉风流,在于其源远流长。因为随着阅读的深入,我青少年时劳作、如今退休后栖居的沃洲山,还是中国山水诗的摇篮。因为东晋时驻锡于此的白道猷,所写的《寄竺道壹》一诗,开创了中国山水诗的先河:“连峰数十里,修竹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诗中的山水不再是描写人的陪衬,而以独立的主体出现。白道猷之后的支遁、王羲之和孙绰都有山水诗文留传于世,正因为有这些山水诗的积累铺垫,才迎来南朝宋时谢灵运山水诗的成熟,而谢灵运的老家就在几十里外的沃洲山北、剡溪下游,不能不说渊源深厚。
两晋南北朝时家山的空前盛况,在白居易的《沃洲山禅院记》中有所体现:“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栖焉。晋宋以来,因山开洞。厥初有罗汉僧西天竺人白道猷居焉;次有高僧竺法潜、支道林居焉;次有乾兴渊支道开威蕴崇实光识斐藏济度逞印凡十八僧居焉。高士名人有:戴逵、王洽、刘恢、许元度、殷融、郗超、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谢长霞、袁彦佰、王蒙、卫玠、谢万石、蔡叔子、王羲之,凡十八人或游焉或止焉。”
也正因山水诗在这里发祥,十八高僧十八名士在此聚集,才引得唐代李白、杜甫等大批诗人寻踪而至。自天宝末安史之乱爆发,沃洲山再度出现了东晋那样的盛况。不同的是,比起王羲之等人的沃洲雅会来,它持续时间更长,数量更多,活动更频繁。尤其是释界诗人,多曾云游于沃洲。
担任过南宋礼部尚书的新昌人黄度,在他的《爱山亭记》中以父子对话作记表达爱山之意,其实是爱五座山上所栖之人:岇山竺道潜,“方其师友万乘,奔走公卿而能等朱门衡茅为一致,卒归老于空山,故吾爱其洁;”沃洲山支遁,“虽为浮屠氏之学,而有当世之望,一时名士,出处不同,尽从之游,片言只语,皆足垂世,故吾爱其达。”金庭山王羲之,“识鉴精微,有经世实用,而不肯降志辱身,故吾爱其坚。”四明山谢安,“苍生喁喁,以其出处为安危,而高卧空谷,若将终身焉,故吾爱其远。”天姥山李白,“当其文章名海内,人主一见倾属之,而飘然情兴,形乎梦寐,故吾爱其逸。”。
岇山又称东岇山,即沃洲山的“头部”,般若学本无异宗的创立者竺潜(285-374),又名竺道潜、竺法深。出生东晋王氏显族的他,厌倦了宫廷纷争和官场嘈杂,来到东岇山下水帘洞畔,立寺行道研究佛学。与此同时,和岇山相连的沃洲山上,又迎来般若学即色宗的创立者、庄子学说研究者支遁,他在小岭立寺行道有僧众百余。他将佛学引入庄学,用即色义解释《庄子》的逍遥义,使其成为玄、佛结合的先驱。金庭山在沃洲山东北的王罕岭上,两地相距十来公里,这里是王羲之晚年的归隐地,与竺道潜、支遁、许询成为密友且往来频繁。沃洲山北的东山乃四明余脉,东晋名相谢安高卧其上,后来临危受命东山再起,淝水一战而名垂青史。沃洲山南,一溪之隔的天姥,就是诗仙李白登蹑的地方,留下了《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诗篇。难怪黄度发出深深的感叹:“有非常之地,必以非常之人重焉。故尼山之重以孔也,濂溪之重以周也,而南阳、河汾之胜亦以孔明、仲淹增光焉。故山有虎豹则山若增而高,川有蛟龙则川若浚而深。生斯地也,当知所重矣!”(康熙《新昌县志》卷四)
家山呀,至此我才看清了您的模样,理解了您的内涵,领略了您的深广。而我的乡亲和我的子孙,是否也认识到乡土之美,感觉到家山之重?乡土文化是中华民族得以繁衍发展的精神寄托和智慧结晶,是区别于任何其它文明的唯一特征,是民族凝聚力和进取心的真正动因!西方文化中的神造乐土也好,东方儒学里所描述的大同社会也罢,其实都是乡土文化的折射。乡土文化中蕴含的厚重、自然而又温馨的生活状态,正是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不可或缺。因此,乡下人的“心灵扶贫”需要熟悉的乡土文化的浸润,城里人的“精神脱贫”更需要质朴的乡土文化的熏陶。
让我们重回家山,认识家山,看见家山!从家山上汲取力量,在家山上放眼世界。陆游在《家山》诗中写道:“鹿食苹时犹命侣,鹤冲霄後尚思归。家山不忍何山隐,稽首虚空忏昨非。” 我在写完了《乡愁》和《一路山川响雅韵》两书后,就结庐家山,守望家山;继续阅读家山,理解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