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
我走过北京的长安街,上海的南京路;走过杭州湾的跨海大桥,太行山的挂壁公路。但最让我难忘的,还是家乡那条村路。
我的家乡就在剡溪上游,一湾碧波汤汤流过,两边溪滩满是石头。远看像片洁白的云彩,近看似群匍伏的猪兔。它们百转千回出深山,浪淘洪簸不辞苦,磨掉了头脚的棱角,磨去了身上的粗粝,滚得木磬一般圆润,变成猪崽一样可爱,最后在溪边安家。
我们的祖先,或躲战火,或避征徭,离家别社,扶老携幼,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划木作梁,砌石成墙,筚路蓝缕,建设家园。卵石砌成的外墙,都经铁锤的敲击,虽没砖砌那般平直,打击得也甚整齐:块块堆砌行行码就,如排铅字似写文章,如嵌鱼鳞似结石榴,紧密结实严丝合缝,沧桑厚重蕴藉风流。中间一条条卵石镶嵌的道路,我们称它们为弹石路。路中一行大石,每块大似斗盆,表面光洁幽亮;边上两行较小,也有砖头大小;再往边上更小,形似个个拳头。从大路通进家家庭院,卵石小了许多,形状似鹅卵,颜色多灰白,拼出各式花纹,“弹”成各种图案,有飞禽走兽,有梅兰竹菊……与黑灰建筑形成很好的互补。它们泛着幽光,曲曲折折,如水流淌,时明时暗地流向历史深处。
弹石路凹凹凸凸,密密麻麻,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它的第一个功能是排水。弹石路中间高两边低,呈弓状,便于雨水迅速向两边雨沟排泄,雨沟汇聚雨水后再流圳入溪,即使倾盆大雨也不会积起。第二个功能是美化,首先美在形态。如果把街巷比作河,卵石就是河中的鱼;如果把街巷比作龙,卵石就是身上的鳞;如果把个个天井比作葵花,卵石无疑是葵上的籽。其次美在色调。不管是阳光下还是月色中,每块卵石都进行着天与地的对话,跳跃着光与影的舞蹈。这时你走过街巷,就是踏着一路阳光,或者淌过一沟月华。最美的还是下雨,路两旁是斑驳陆离的石墙,年代久远的板房,这时每滴雨珠在卵石上弹跳成花,每缕雨丝在深巷中翩跹起舞,走在上面就会脚脚琼瑶步步莲花。如果再撑把红蓝黄的油纸伞,更像雨中怒放的朵朵鲜花。
每天清晨,朝雾还在深巷中徘徊,晨露还在石头上滋润,霞彩就把卵石路点亮。这时候,卵石路踢踢哒哒地热闹起来,晶晶莹莹地闪亮起来。学生迎着温煦的朝阳,踏着斑驳的霞光,蹦哒着青春的舞步,向庙里的学堂走去,军绿色书包一摇一晃,上面“为人民服务”五个字闪着金光,嬉笑喧闹声在深巷中回荡。挑水的妇女展开优美的舞姿,“吱嘎”的扁担伴随着婀娜的脚步;噙竿旱烟背柄锄头的老人,苍苍白发仿佛一朵流动的花;梳个盘头挎只竹篮的老太,小脚笃笃快过鸡啄食的速度;扛犁牵牛的男人走向碧绿的田野,“哞哞”的牛叫应和着“咯咯”的鸡啼;手挽着满盆衣服的姑娘走向溪边,银铃似的笑声追逐着溪水的浪花……
一旦春暖花开,我总爱赤脚而行,卵石路虽然光滑、圆润、细腻,但路面高低不平,一不小心就会踢掉趾甲,以致鲜血染红了卵石,并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踢得脚趾来不及长出新甲。盛夏酷暑的中午,卵石被骄阳烧烤得滚烫炙脚,我不敢把整个脚板踩在上面,只能蜻蜓点水地匆匆跨过,连蹦带跳近似一场舞蹈;最喜欢夏天晚上,走在弹石路上,凉凉的温温的柔柔的滑滑的,踩踏出天鹅绒般的感觉。雨天的卵石路,好像涂了层桐油,走在上面滑溜滑溜,但又不会让你滑倒,一溜到卵石与卵石的交接处,就会让你稳稳地站住。
曲曲折折的弹石路,五颜六色的弹石路!黑漆棺材从上面抬过,雕窗婚轿在上面歇过;女儿老伴在上面哭过,孝子贤孙在上面跪过;铜锣铙钹在上面敲过,锁呐洞箫在上面吹过;鸡鸭狗猪在上面闹过,牛羊骡马从上面踱过;强盗土匪在上面掠过,逃难人群在上面跑过;离乡游子在上面回过,白发父母在上面盼过;山洪大水在上面流过,太阳月亮在上面照过……弹石路是行文字,记录着村庄的历史;弹石路是条琴弦,弹奏着沧桑的歌谣。
走在古老幽深的弹石路上,仿佛走进漫长的岁月。千百年来,祖祖辈辈忍饥挨饿,餐风露宿,肩挑手提,背沉负重,翻山越岭,风雨兼程,一路走来……条条弹石路,是祖先种下的花,永远不会凋谢;是他们写下的文,值得后人品读。
弹石路通到村口就嘎然而止,出了村就变成土路。只有两条例外,一条是通往县城的路,一条是通往镇上的路,卵石一直铺到村界为止。上世纪三十年代,随着溪对岸公路的修通,两条大路开始沉寂下来,弹石路却一直保留至今。
相比刻板的弹石路,乡间小路就活泼得多。春天铺成花径,夏天化成碧桥,秋天镶上了金边,冬天洒满了银粉。小路旁麦苗青、油菜黄;藤牵瓜、稻流金。小路上牛儿走、人儿跑;步泥泞、担沉重。小路不知拉过多少狗屎撤过多少牛粪?不知滴过多少鲜血流过多少热汗?不知飘过多少雨雪染过多少风霜?不知溜过多少趔趄滑过多少踉跄?不知遭过多少践踏受过多少欺压?不知担去多少艰辛挑回多少希望?小路粗糙得像父亲的脸庞,小路弯曲得像爷爷的脊梁,小路坎坷得像母亲的人生,小路崎岖得像奶奶的表情。
小路是根纽带,一头牵着黄绿交替的田野,一头连着炊烟袅袅的村庄!
小路是根扁担,一头担着哺育生命的庄稼,一头挑着繁衍生息的百姓!
小路是支画笔,一头描着坎坷崎岖的人生,一头绘着田野陌上的风景!
春天的小路,那是一条彩色之路。田野上的紫云英花海,淹没了纵横交叉的阡陌。穿行在漫天的紫云英花海,仿佛在碧空繁星中翱翔,万顷绿波中航行。东岭西坡的桃花李花,那是从天上扯下的片片彩霞;扯下彩霞的根根丝线,就是那一条条弯曲的山路。小路旁一簇簇淡淡的野花,静静地自由生长,幽幽地兀自开放,翻塍越坎,漫延席卷,绕着丘丘田,围着块块地,为庄稼镶了彩边,给大地戴上花环!
夏夜的小路,那是一条歌唱之路。路两边的知了引吭高歌,路两边的蛙声此起彼伏,路两边的庄稼拔节有声,路两边的田水悠悠流过。路两边的萤火虫提着一盏盏灯笼,路两边的水稻田映着一轮轮圆月,路两边的禾苗上挂着一串串星星。夏夜的路有寂寞有喧哗,夏夜的路有灯光有配乐。
深秋的小路,金黄的稻谷把它挤得又细又长,风吹稻浪发出飒飒声响。几只贪食的麻雀扑愣愣飞过,或者升腾,或者俯冲,一忽儿落在小路上,一忽儿掠过稻田上,一次雀跃,几声叽啾!风轻轻,云淡淡,天蒙蒙,地软软,山初瘦,水微澜,田已冷,路渐寒。九月的乡间,一幅很有水墨写意的山水画图。
冬天的小路上覆盖着浓霜,路边的田野结着冰凌。这时的小路像条冻僵了的蛇,田野像片枯黄了的荷。走在田间小路上,有种不可承受之轻,又有种失落空虚之重。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象,一份错觉,只要艳阳一照春风一吹,沉睡的大地就会马上醒来,每条小路又会奏响春天的彩笛。
啊,每一条小路,是乡亲的路。小路没有名字,也没有路标,乡亲们摸黑都能找到自己的田地,闭眼也能摸回自己的家里。他们在小路这头哇哇坠地,又到小路那头长眠安歇;在小路这头辛勤劳作,又在小路那头繁衍生息。乡亲是小路的双脚,小路是乡亲的触须;乡亲心里装着每一条小路,小路熟悉每个乡亲的脚步。
啊,每一条小路,是乡村的路。乡村是小路的果实,小路是乡村的藤蔓;乡村是小路的胎盘,小路是乡村的脐带。春天的一粒种子是小路送来的,秋天的万顷粮食是小路领回的;清晨的牛羊是由小路驱赶着走向山坡的,傍晚的乡亲也是小路呼唤着回家的。小路有起点也有终点,有归处也有来处。
我喜欢一个人走在夜幕笼罩的小路上,不打扰地上的生灵,也不打扰天上的星星。拥抱着无边的夜色,夜色也拥抱着孤独的我;流连着朦胧的月光,月光也流连着多情的我。我的心会在夜色里发芽,会在月光下吐翠。我站在小路中央,闭上昏花的双眼,身体轻盈得像儿时的纸飞机,只要一阵风来就会起飞。
这时我的耳畔响起《乡村路带我回家》那悠扬的旋律,美国乡村音乐歌手约翰•丹佛那略带嘶哑的歌喉,让我听起来总是回味无穷百感交集……走在归乡的路上,游子归乡倦鸟归巢的心复杂而温暖!无论是萧萧落叶的黄昏,还是春花烂漫的清晨,只要踏上故乡的小路,就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亲娘!
家乡路,拉直了,就是一条鞭子,催我赶快回家;竖起来,就成一把梯子,让我登高望远;压扁了,就是一封家书,每字每句滚烫;卷起来,就是一件行囊,背上就回家乡。
啊,一条条村路!它们延伸在大街小巷的深处,掩映在稻田麦地的尽头,躲藏在牛羊欢叫的远方,更珍藏在每位游子的心底。如今,随着家乡水库的建成,条条村路已经蜿蜒在湖底。那些过往,那些美好,只能缅怀成一朵朵炽热晶莹的泪花。
但村路是大地伸出来的手,如同如来佛祖的手掌,无论我们怎么奔跑,也跑不出佛祖的掌心。
……
乡村路,带我回家
去我属于的地方
西弗吉尼亚,大山妈妈
乡村路,带我回家
……
《乡村路带我回家》的歌声,又一次在我的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