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说流淌的河流是大地的乐章,那桥就是那乐章上动人的音符。
人们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建造了数不胜数的各类桥梁:横木为梁的木桥,筑石为虹的拱桥,抛索为渡的索桥,造舟为桥的浮桥,架屋休闲的廊桥……
由于桥连接了原本不可能互达的物理两端,使得人们对它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并在诗意化的审美过程中,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美学风凡。古典诗词中的桥,或驼峰伏谷溪流潺潺,或长虹卧波碧水荡漾,或小桥流水环村绕舍,纷纷构成各种经典意象。
诗人将内心的情感通过桥来表达,既拓宽了抽象情感的延伸意义,又使具体意象有了更多的美感呈现。无论是鹊桥、灞桥、断桥对爱的欲说还休,还是朱雀桥、二十四桥畔的繁华往事,或是溪桥、月桥、烟桥之上的柔美画卷,都或深或浅的横在诗词之间,丰盈了古典诗词的表意空间。
最早出现在诗歌中的桥,当是《诗经·大雅·大明》中周文王“亲迎于渭,造舟为梁”的浮桥。发展到唐代,江河津渡架设桥梁已很普及,木梁、石梁、舟梁应有尽有。于是诗人们纷纷拿起如椽巨笔,书写虹桥彩梁的丽姿倩影,抒发因桥触发的情致感慨。后来随着社会生活的变迁、思想文化的发展、诗词形式的嬗变,为桥梁意象提供了更大的发展空间。宋朝特别是南宋偏安江南之后,许多都市名城都是倚水而建,桥的功能更从实用向审美发展,渐渐地形成了这样的传统,即以某一种桥表达某种固定情绪,例如借灞桥、断桥来抒写离愁别恨,以鹊桥、断桥来表达情爱的忠贞,蓝桥多用来抒写艳遇恋情,二十四桥引发对历史兴衰的思考,小桥让人联想到闲情逸趣等等。 这也是《全唐诗》中“桥”字出现1068处,而到《全宋诗》飚升到6018处的原因。
“往年同在鸾桥上,见倚朱阑咏柳绵。今日独来香径里,更无人迹有苔钱……”(《寒食日重游李氏园亭有怀》)。这是唐代诗人韩偓眼中的鸾桥:一个“同”字,表达出相亲相爱之情,相依相偎之态。在这样美好的环境中,与这样一位美慧可人的女子相会,不能不让人心存怀念。“金谷园中柳,春来似舞腰。那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上洛桥》)。这是唐代诗人李益眼中的洛桥:用柳姿舞腰的轻快形象起兴,仿佛要引起人们对盛世欢乐的神往,却以独上洛桥的忧伤,引发对时世衰微的关切。“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过垂虹》)。这是宋代诗人姜夔眼中的垂虹桥,他形象地概括了自己在惬意的欢乐中,在艺术的陶醉里,全身心投入物和我两忘,两岸一切都视而不见,当乐曲奏完才回到现实的过程。“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这是宋代诗人陈与义眼中的午桥:曾在一起吟诗饮酒的豪杰们,如今散落各方九死一生,身世之感家国之痛油然而生。“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一剪梅舟过吴江》),这是宋代词人蒋捷眼中的泰娘桥,诗中透露出触景生情、漂泊思归和闺中人团聚的迫切心情,只是偏偏逢上恼人的天气。“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浣溪沙红桥》)。这是清代诗人王士祯眼中的红桥,他欣赏着红桥美景,也在怀古伤今。
除去那些有名的桥梁,诗人们还留下了许多不出名的山桥、江桥、石桥、索桥、花桥的绝美诗句。例如梁简文帝的“卧石藤为缆,山桥树作梁”,杜甫的“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郑谷的“朱桥直指金门路,粉堞高连玉垒云”,欧阳修的“波光柳色碧溟濛,曲渚斜桥画舸通”。沈与求的“画桥依约垂杨外,映带残霞一抹红”。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是的,当诗人们一踏上桥头,他们心中的旋律就会与桥共振,感情的波澜就会随水流淌。“小桥流水人家”是对家园的向往,“伤心桥下春波绿”是对爱人的怀念,“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旅途上的思乡,“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是对美景的感叹。就是写同一座桥,不同诗人眼中也有不同的意象,心中有不同的寄怀。白居易写有一首《天津桥》:“津桥东北斗亭西,到此令人诗思迷。眉月晚生神女浦,脸波春傍窈娘堤。柳丝袅袅风缲出,草缕茸茸雨剪齐。报道前驱少呼喝,恐惊黄鸟不成啼。”诗人以诗的镜头,为我们摄取了天津桥头的早春美景:水如美目,月似蛾眉,风缲柳丝,雨剪芳草,黄鹂在树间歌唱。而孟郊的《洛桥晚望》则是另一番气象:“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诗中的天津桥充满了寒意,给人一种高远落寞的观感。
上述种种,都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从生老病死到婚丧嫁娶,从起居行旅到互通有无,从爱情事业到理想信念。那折柳话别的灞桥,烟雨缠绵的断桥,兴亡衰盛的朱雀桥,繁花似锦的洛阳桥,一年一度的会鹊桥,生离死别的奈何桥……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诗词里,文人墨客通过这些唯美唯韵、幽怨悲戚的“意象”,赋予具象的桥梁以丰富的美学意蕴和文化内涵。
二
情爱之桥
记得沈从文写过这样一段诗意的话:“在青山绿水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古今之桥常常作为情爱的媒介,最为有名的当数那鹊桥。
鹊桥本非人间桥,却是最美爱情桥。几乎所有国人的童年心空,都飞架过这道天上彩虹。牛郎织女是我国四大民间爱情故事之一,两人鹊桥相会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后来常比喻男女结合的途径,并由此诞生了“鹊桥仙”这一词牌名,以咏牛郎织女相会的故事。其中流传较广的数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咏七夕的节序词,熔写景、抒情、议论于一炉,明写天上双星,暗写人间情侣,歌颂坚贞诚挚的爱情;抒情上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气氛;结句既指牛女爱情模式的特点,又表述了诗人的爱情观点,其中包含多少相爱之人无法经常相见的无奈。诗歌读来感人肺腑、荡气回肠,具备了跨越时空的审美价值和艺术力量。
天上鹊桥只一座,人间情桥却无数。宋代诗人贺铸的《御街行·别东山》中有一座伤心的断桥,“断桥孤驿,冷云黄叶,相见长安道。”写的是为妻子扫墓时所见到的周围场景,落寞孤寂思而不得;最后句是对美好生活的回忆,也是对妻子亡灵的告慰。清代诗人纳兰性德的《望江南》中有座红桥:“初八月,半镜上青霄。斜倚画阑娇不语,暗移梅影过红桥,裙带北风飘。”初恋情人倚靠在雕花的栏杆上娇媚不语,梅花影随着月光暗暗度过红桥;情人桃花般妩媚水莲花般娇羞,带给诗人青涩而甜蜜的回忆。纳兰性德另一首《采桑子》中的“谢桥”,变成了“恋人居住之地”,感情色彩也带思念和伤感:“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诗人因夜晚听雨、愁绪萦绕而无法入眠。总算睡着梦中是否与亡妻相会?不得而知。因为梦是虚幻,桥亦虚幻,所以梦没梦见已不重要,已逝之人再也无法回转。这样的怀念愈发深刻沉重,凄婉悼词更是力透纸背。
离别之桥
有爱情,就有离别!桥梁津渡往往与别离联系在一起。因为亲人远去、情人分离,每每发生在桥边渡口。伫立桥头,眼见亲人分离,难免心头伤感,而这丝丝离愁、点点哀怨,经过诗人之手又化作了一段段凄美的文字,一首首瑰丽的诗歌。
西安灞桥位于关中通往关东的交通要道,东出长安过了灞桥便是中原地界。据汉代《三辅黄图》记载: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柳“留”谐音,折柳送别,表达出恋恋不舍之情。“灞桥折柳”也就成为离别的代名词。“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灞陵桥和灞桥柳,这两个意象共存共生,极大地丰富了国人表情达意的情感载体,折柳相送也就成为挽留之情和祝福之意最浪漫的诗意表达。无论是送别还是离别,都将带来分离之苦,此时的桥静静地与柳枝一起见证着,也记录下他们真挚而难舍的感情。他们在灞水畔依依惜别,在灞桥上殷殷回望;深沉的离愁别绪也在酝酿发酵,最终喷薄而出一首首千古名篇。灞桥也就突破了物质层面与时空界限,演变成诗歌殿堂里一座生生不息的“情尽桥”和“断肠桥”。
《开元遗事》中就有“灞陵有桥,来迎去送,至此黯然,故人呼为销魂桥”的记载,纵然洒脱如李白,听闻了呜咽洞箫之后,笔墨也不免感伤,写下了“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诗句。“诗豪”刘禹锡面对灞桥,似乎也少了几分豁达,发出“征徒出灞涘,回首伤如何”的感叹。温庭筠的《清平乐》写离别:“洛阳愁绝,杨柳花飘雪。终日行人恣攀折,桥下水流呜咽。”愁极,艳极,柳花飘雪,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悲极亦可美极。唐末罗隐在《送溪州使君》时,“灞桥酒醆黔巫月,从此江心两所思。”离别的情绪与“两所思”的伤感,借桥与河抒发到极致,离别的忧伤与不舍如不尽流水。
宋词延续了“灞桥”伤别的意象,如“落花飞絮蒙蒙,长忆著、灞桥别后”(毛滂《上林春令》);“灞桥杨柳年年恨,鸳浦芙蓉叶叶愁”(苏庠《鹧鸪天》);“东风里,有灞桥烟柳,知我归心”(陆游《沁园春》)。此时的“灞桥”,早已不再是实体,扩大为文化语境中的送别场景与伤别情思,用于渲染和构建离别的愁绪。
当然,古时候的送别之地并不只有灞陵,而是遍及各地的河桥、溪桥、板桥,桥边也同样多植杨柳。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唐代诗人刘禹锡在《杨柳枝》中写到:“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旧板桥”是全诗的中心意象,也是绮事绮思的焦点,只是如今物是人非鱼沉雁杳。清江一曲柳千条,乍看之下文字浅显,细味之中情思无限:江水澄碧,一曲可怜;柳丝千条,缕缕挂垂,是恨也是思。
也就是在这座桥上,白居易写下《板桥路》:“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只是两诗相比,刘诗更加精炼,也更婉转有味;白诗写得太满,显得不够含蓄。
宋代诗人范成大的《横塘》,亦写桥边别离,纯以旁观者的视角:“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春天与江水,石桥与朱塔,物物自在,似有盟誓,横塘路上,年年上演别离场景,细雨垂杨画船,看似道具实是主人,而人只是匆匆过客。个中深意让人感叹。
如今,现实中的那座离别之桥,可能在时间的风雨中磨损坍塌无法找到,但文字的离桥仍然渡水凌波浪漫至今。
感怀之桥
桥不仅贯通着彼此的离恨情仇,也记载了两岸的兴衰更迭,扮演着历史见证者的角色。
扬州的二十四桥就是这样一座特殊的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歌饱含着扬州明月依旧、繁华不再、玉人难觅的感慨之情。至于二十四桥是一座还是二十四座,历来争论不休,至今尚无定论。有人认为是指分布在扬州城内的二十四座桥,这些桥建于隋代,以城门坊市为名;也有人认为指的是一座桥,此桥为隋炀帝月夜同宫女二十四人吹箫桥上因名。
到了宋代,扬州因战乱已不复当年繁华,呈现出一片凋敝的景象。著名词人姜夔路过扬州,见此情景抚今思昔,怀古之情勃然而兴,遂作《扬州慢》词一首:“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昔日的扬州繁荣昌盛,但金兵南侵后,变得凋零破败,已找不到曾经的繁盛场景。扬州的名胜二十四桥还在,它见证了这里的沧桑巨变。诗人今昔对比感慨万千,二十四桥边上红药默默开放,自己心中的悲凉也油然而生。
让人怀古伤今的,不仅是杨州的二十四桥,还有金陵的朱雀桥。光阴流转,秦淮河在桨声灯影里旧波未改;风吹雨打,朱雀桥在静默不语中洞悉沧桑;那些波诡云谲的风云,金戈铁马的岁月,以及感怀伤时的愁思,都被定格在秦淮河和朱雀桥不悲不喜的时光里。刘禹锡历经人世波折、遭受政敌排挤,愤慨中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诗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字里行间满含忧国忧民的大格调和大情怀。
诗中的“乌衣巷”便在金陵城南,因东吴时是乌衣营驻地而得名。这里曾是东吴、东晋王、谢两大士族居住的地方,可以说是“豪门”“繁荣”的象征。而“朱雀桥”原是秦淮河上的一座浮桥,今已不复存在。诗人通过对朱雀桥边的野草野花和军营遗址,及乌衣巷口一抹斜阳的生动描绘,勾勒出一幅荒凉冷落的图景;再用燕子古今居处的强烈对比,把读者引进一个“风物依旧,人面全非”的场景——六朝繁华已经无处可寻,只剩寻常百姓人家,从而勾起人们对六朝繁华的兴叹。
宋室南渡后,词人朱敦儒在登临凭吊时写下《朝中措》一词,但见“朱雀桥边晚市,石头城下新秋”,忽然心内隐隐作痛,瞬间化为“昔人何在,悲凉故国,寂寞潮头”的感喟与哀思。“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朴,在金陵城下、朱雀桥边,忽然忆起六朝繁华旧梦,感叹“朱雀桥边野草,白鹭洲边江水,遗恨几时终”。清人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写下了“六朝燕子年年来,朱雀桥圮花不开。未须惆怅问王谢,刘郎一去何曾回”。更将那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落寞,表达得淋漓尽致、哀婉欲绝。
思乡之桥
每每翻阅古诗中有关“板桥”的诗篇,总会油然而生出一种浓浓的乡愁。这种乡愁如拍岸波涛急泻涧水,飞溅漂湿了多少颗游子的心灵。板桥总与桥下的流水连在一起,与桥边的“古道”连在一起,成为一份惆怅的情结,一种忧伤的诗意。
“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这是白居易眼中的板桥;“尽将舟楫板桥去,早晚归来更济川。”这是杜牧眼中的板桥;“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这是张继眼中的板桥;“流水通春谷,青山过板桥。 ”这是刘长卿眼中的板桥;“独酌板桥浦,古人谁可征。”这是李白眼中的板桥;“才遵板桥曲,复此清涧纡。”这是韦应物眼中的板桥;“红板桥头秋光暮,淡月映烟方煦。”这是柳永眼中的板桥;“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这是王士祯眼中的板桥。
当然经典的还数温庭筠《商山早行》中的板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鸡声和茅店,将田园的远影轻盈地勾勒;板桥薄霜,早早刻下游子的踪迹。一个“迹”字,道尽凄迷离恨,无奈愁绪,一如旷远的箫音袅袅娜娜,穿心透肺,不绝如缕。马致远的小桥更为经典:“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我们依稀看到诗人那苍凉、峭拔的身影,沐尽世态炎凉,历经人生沧桑,手牵一匹瘦马,身剪一天晚霞,在人生旅途上踽踽独行。这时归鸦的翅膀驮着夕阳,苍茫的古道如母亲的脐带,瘦弱的小桥如父亲的骨架。可谓一曲《天净沙》唱绝了一首思乡曲,一座小板桥支撑起一片大乡愁。读着此诗,耳畔总会响起弘一法师的歌声,看到那个走在古道夕阳中的身影。
的确,古诗中更多更美的桥梁,并没有名字甚至现实中不存在。小桥、流水、人家,是那么安详,那么静谧,那么温馨。而在“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这样的背景中,让人生出多少感慨:我的家乡、亲人,他们还好吗?家是这么温暖,这么令人留恋,家人是这么令人牵挂,我为什么不早点回去呢?如此萧瑟的景色让人满目凄凉,又加上安详温馨的小桥、流水、人家反衬,使愁情更为深切,悲伤更为凄厉,写景之妙尽在于此!
板桥上下的渔樵互答,板桥上下的白云流水,板桥两旁的三两农舍;农舍里的鸡鸣狗叫,农舍上的袅袅炊烟,农舍外的菊篱阡陌,这一切常使人蓦然回首,看见那个曾经熟识的家园,也有这样一座铺霜的板桥:冬晨的霜雪落满了黑瘦的桥面,雾气氤氲的两岸忙碌着洗衣担水的农妇;夏夜的月光丰满了嶙峋的桥身,满天银辉中男人们在它上面纳凉聊天。这故园的人物情景,都分明地映衬在板桥下流水上,不由分说地成为思乡路上迷离的背景。我们久居闹市,身处红尘,离田园已久,距板桥已远。如今偶读诗书,旧时文人的感怀,已成了一种遥远的怀念。但在潺潺流水的桥上,月影斑驳的梦里,板桥依然清清又浅浅,横斜复横斜,久久的兀立,永远地呈现。
因此,板桥凝结的乡愁,是马致远的小令,是温庭筠的离情,更是一种苍凉的人生意绪,难舍的文化遗存!倏然觉得,一座悠悠木廊板桥,一条弯弯流淌小溪,是少年心中的“外婆家”,游子梦中的“桃花源”,是中国文化中最温情的一个部分。
隐逸之桥
中国文人士大夫由于受传统文化影响,总是徘徊在庙堂与江湖之间,进忧退忧的矛盾心理伴其终生,而桥梁意象与归隐遁世深度契合。因此诗人在摹山画水、造亭架桥时,就深深地蕴含进这种入世出世的传统意蕴。
小桥并非某桥的专名,泛指那些藉藉无名之辈,它们或坐落在市井巷口,或凌驾于深山荒野;没有悠久历史,也没有迷人风采,只是孤立在溪上水畔。古诗中最常见的,就是这种小桥,它们朴实无华、随意散淡,或一木凌驾,或一石平铺,甚至浮板一二,碇石两三,大多粗制糙作因陋就简,实用功能大于审美功能,但这种小桥与周边环境相谐,与淳朴民风相合,表达出隐逸意趣,建构起心灵家园。
“行到小桥春影碧,一沟晴水浸垂杨。”这是元朝诗人彭炳眼中的《小桥》;“断霞低映,小桥流水,一川平远。”这是宋朝诗人高观国《留春令》中的小桥;“小桥流水人来去,沙岸浴鸥飞鹭。谁画江南好处。”这是宋朝诗人刘学箕《桃源忆故人》中的小桥。走到小桥之上,一川平远,杨柳拂水,春影碧碧,诗人刹那间恍若出尘,一片净心悠然。
白居易在《池上闲咏》中写道:“日晚爱行深竹里,月明多上小桥头。”诗人读书舟中,晚吟深竹,月明小桥,新酒清曲,这种闲适逍遥的情景,是其晚年“独善其身”的写照。郑谷则在《张谷田舍》中写道:“县官清且俭,深谷有人家。一径入寒竹,小桥穿野花。碓喧春涧满,梯倚绿桑斜。自说年来稔,前村酒可赊。”幽径寒竹,小桥野花,流水边的小院人家,仿佛昔日采菊南山的田园清境,澄明场境托起了红尘浮沉的诗心。诗中充满了自适、淡雅的情调,自是田园诗家心向往之的人生境界;而落满黄叶的小桥,更成为这种闲适心情的见证。冯延巳的《鹊踏枝》中:“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微风拂柳,河岸青青,词人带一抹轻忧淡愁,感受融融春意,小桥流水凝眉处,是作者那闲情难遣的心怀。
诗人在小桥上,可以看风景如画:“晓来一树如繁杏,开向孤村隔小桥。”(元·元淮《立春赏红梅之作》)可以品离人忧思:“细水涓涓似泪流,日西惆怅小桥头。”(唐·白居易《小桥柳》)可以吟风咏雨,可看山市晴岚。没有高楼林立,没有画舫穿梭,只有那座不起眼的小桥依偎在小河村头,诗人驻足桥上仰望俯察,感受天人合一的境界,流露出寄情山水、遗世独立的情怀。
安史之乱后,杜甫拖着“百年多病”之躯,扶老携幼颠沛流离,流寓西南来到成都,在万里桥西、浣花溪边搭建茅屋。片刻的安逸宁静,使其一改“沉郁顿挫”的诗风,深情款款地写下了“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等清新明快的诗句。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一生漂泊、了无所依的诗人,在山明水秀的锦官城得到了片刻的慰藉与安宁。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唐·张谓《早梅》)远远的村外,路边一树寒梅,洁白如雪,傍溪临桥,兀自开放。诗人起先当它是雪,以为春天尚早,不料无意之间,竟探到梅花消息。疏疏几笔,饶多趣味。溪桥梅花,想见村落人家,凡俗中亦不染埃尘,鸡犬亦如在云日之外。花不为人,人不寻花,素面相逢,彼此清好。
人们推崇贾岛《题李凝幽居》“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一联,却较少记取“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的下联。其实此联也极妙:走过小桥后,眼前呈现出原野景色,云脚正在飘动,仿若山石悄悄移动。好像一帧双面屏障,一面是烟村人家,一面是辽阔原野。随着桥这根中柚的转动,呈现出两个清新的世界。
唐代诗人张旭的《桃花溪》,则为我们描绘了另一幅画图:“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一座高耸的桥,隔着云烟,若隐若现;一个独行的我,在石矶西畔,询问着过往的渔船。问什么呢?“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桃花整天随着流水流淌,桃源洞口又在清溪的哪边?
陆游《卜算子·咏梅》中的桥,是颓圯的、断裂的,“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所咏乃是暮色下的野梅,开放断桥边,香消风雨中。风景实在凄凉,实抒诗人胸怀。到了晚年,陆游的心态变得闲适,诗中多有表现,比如这首《秋思》:“山步溪桥又早秋,飘然无处不堪游。僧廊偶为题诗入,鱼市常因施药留。”又到秋天,山中闲步,行过溪桥,涧水草树依时黄绿。诗人飘然一身,自在天地间,何处不堪游,何处不清安。
宋代诗人黄庭坚有首《菩萨蛮》:“半烟半雨溪桥畔,渔翁醉着无人唤。疏懒意何长,春风花草香。江山如有待,此意陶潜解。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乡野渔翁的日子过得自由惬意天真烂漫,喝醉了睡着了也没人把他唤醒,疏懒慵懒的神态真叫人艳羡。这时春风温柔地拂过,送来一阵阵草气花香;江山如位知己故人,静静伫立若有所待。这样的意趣境界,只有陶渊明才能理解。诗人对田园风光的追求,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尽情地流露在字里行间。
宋代诗人杨杰索性以《归隐桥》为题,以道人自许:“道人从此归,影不入廛市。端坐笑浮云,往来太多事。”王柏则直接站在《题山桥》上,发出千古感叹:“吹尽尘襟亦快哉,心期千古一时开。清风满峡谁收拾,即此清风播后来。”
华美之桥
桥有隐逸的,也有显赫的;有简陋的,也有繁华的。古诗中的繁华之桥多以画桥称呼,画桥是指雕饰华丽的桥梁。南朝阴铿《渡岸桥》诗中有“画桥长且曲,傍险复凭流”的描写,《醒世恒言·隋炀帝逸游召谴》中也有“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的记载。
李白《秋登宣城谢脁北楼》:“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诗人登高怀远,感慨万千,思绪翻飞;江城如画,岚光山影,淡雅明净。水波清澈见底,如明镜般清亮,双桥倒映水中,疑似彩虹落到人间。只是仙气飘飘的美景之中,也让人感到绵绵秋意。
宋代诗人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中的桥,更是如诗如画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烟熏之柳,彩绘之桥,遮风之帘,翠绿之帐,楼阁高高低低,参差十万人家,写尽了江吴都会的富庶繁华。还有贺铸的《减字浣溪沙》中的“杏花零落昼阴阴,画桥流水半篙深”,蔡昆《水龙吟》中的“画桥流水桃溪路,别是壶中佳致”,李峤《春日侍宴幸芙蓉园应制》中的“烟气笼青阁,流文荡画桥”,刘宪《侍宴长宁公主东庄》中的“画桥飞渡水,仙阁涌临虚”。美丽的桥梁,点缀了美丽的画卷,诗人迷醉在这美丽的画卷中,不知所在,恍若置身尘世之外。
江苏吴江有桥“环如半月,长若垂虹”,故名垂虹桥,诗人们纷纷写诗赞美。宋代诗人吴文英《瑞龙吟·送梅津》写道:“还背垂虹秋去,四桥烟雨,一宵歌酒。犹忆翠微携壶,乌帽风骤。西湖到日,重见梅钿皱。”暮秋中的垂虹桥烟雨朦胧,诗人此时正把酒言欢,一宵歌酒盎然,可谓畅快尽兴。王安石则写有《垂虹亭》一诗:“……谁投此虹蜺,欲济两间厄……颇夸九州物,壮丽此无敌……”诗称此桥非人力所能为,九州之内没有比它更秀丽壮美。郑毅也写有《垂虹桥》:“三百栏干锁画桥,行人波上踏琼瑶。插天螮蝀玉腰阔,跨海鲸鲵金背高。路直凿开元气白,影寒压破大江豪。此中自是银河接,不必仙槎八月涛。”后人将“插天螮蝀玉腰阔,跨海鲸鲵金背高”一句,与宋苏舜钦的“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杨杰的“八十丈虹晴卧影,一千顷玉碧无瑕”,合称为吴江长桥三名联。
清代诗人郑燮《满江红·思家》的桥,桥虽红火,却潮打雨荒,别有一番情调:“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红桥火。”瓜步山下,江潮拍打着夜晚,也拍打着江中明月;细雨飘洒十里扬州路,灯火将桥映衬得火焰般红彻。桥外下着蒙蒙细雨,桥下一片火红酒绿,赏景人望着这番景象,惶惶然遁入夜色。
的确,秀丽的风光里,桥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有了它,画面便有了沟通,多了厚重,添了诗韵。诗中桥,画中意,景中人,共同勾勒出富有古典美感的景色。
桥如画如虹,还似月。由于很多桥呈拱形,而拱形的桥与弯月相似,因此文人们喜欢把拱桥称为月桥。拱桥以其曲线之美使人仿佛身处弯月之上,桥下水上的倒映好像置身星空之间,让人不禁生出一种羽化飞仙、超尘脱俗之感。古诗中描绘月桥的诗词数不胜数,最为享誉后世的是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古月苍茫弥漫着历史的云烟,触动着人们回首往事的情绪,反映着遗世超群的独立风格。一弯拱桥静卧水上,和着溶溶月色,以宁静安谧的神韵和玲珑晶莹的光彩,创造出静与净的意蕴。
写月桥的还有廖刚的“月桥风槛水边居。画楼三鼓初”(《阮郎归》):张先的“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行香子》),韩淲的“看了香梅看瑞香,月桥花槛更云窗”(《鹧鸪天》)等等。文人们望月易起相思之情,见到月桥同样容易起相同情绪,一次次地写出在现实中的愁苦,和对美丽彼岸的向往。
三
古典诗词中,桥并非单一出现,而是与别的组合,或伴雨飞,或随雪飘,或笼月华,构成一组组经典意象。
桥雨相伴的如,温庭筠曾经“驿桥春雨时”(《菩萨蛮》),也曾逢“咸阳桥上雨如悬”(《咸阳值雨》),郑谷则曾“半烟半雨江桥畔”(《柳》)。岑参看到的是“桥西雨过城”(《临洮泛舟,赵仙舟自北庭罢使还京》),刘长卿眼中是“野桥经雨断”(《碧涧别墅喜皇甫侍御相访》),许浑相逢的则是“荷叶桥边雨”(《忆长洲》)。韩翃看到了“桥边雨洗藏鸦柳”(《送客还江东》),罗隐注意到“野桥梅雨泊芦花”(《送魏校书兼呈曹使君》),谭用之观察到“石桥风雨少人过”(《幽居寄李秘书》)。更多诗人则是将桥与暮雨组合,如上官仪的“雨霁虹桥晚”(《安德山池宴集》),岑参的“桥西暮雨黑”(《西蜀旅舍春叹,寄朝中故人呈狄评事》),白居易的“暮雨湿村桥”(《渭村雨归》),“别时暮雨洛桥岸”(《送卢郎中赴河东裴令公幕》),张祜的“暮烟疏雨过枫桥”(《枫桥》),杜牧的“暮烟秋雨过枫桥”(〈怀吴中冯秀才〉)等等。
桥雪相拥的有,唐朝诗人孟郊的《洛桥晚望》:“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天上月华雪光交相辉映,灿然夺目;雪中的天津桥银雕玉砌,晶莹玲珑。这时的洛桥变成一座紫霄殿广寒宫,玉洁冰清,独具风韵。李绅在《和晋公三首·其三》中写道:“穷阴初莽苍,离思渐氛氲。残雪午桥岸,斜阳伊水滨。”离别总是让人忧伤,阴沉天气更添几分忧愁。但桥边残雪在夕照下红妆素裹,显得分外妖娆。司空图在《杂题九首》中写到:“驿步堤萦阁,军城鼓振桥。鸥和湖雁下,雪隔岭梅飘。”雪中世界显得苍茫壮美,眼前小桥似随军鼓震动;湖上鸥翔雁飞,山间梅飞雪舞,多么斗志昂扬雄伟壮观!蒋吉在《汉东道中》写道:“九十九冈遥,天寒雪未消。羸童牵瘦马,不敢过危桥。”山高路远,积雪未消,小书童牵着瘦弱的马,面前是摇摇晃晃的桥,艰难旅途令人心生感慨。清代诗人洪升的《雪望》:“寒色孤村幕,悲风四野闻。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鸥鹭飞难辨,沙汀望莫分。野桥梅几树,并是白纷纷。”狂风呼啸,雪花飘飘,已然分不清野桥边的梅与雪。远远望去,一切事物都模糊不清,如此大雪隔绝了世界,冻住了人心。
桥与月配的更多,“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苏味道《正月十五夜》),冯延巳的“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鹊踏枝》),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陆游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沈园》),房舜卿的“与君别,相思一夜梅花发。梅花发,凄凉南浦,断桥斜月”(《忆秦娥》”等等。
除了雨、雪、月,桥还与更多的意象组合,时随一年四季,物覆日月雨雪。桥与它们交融碰撞,又延伸组合,塑造成功一座多姿多彩的诗歌之桥。桥下,流水无尽、冷涧如旧,荒草空山、不见人迹;桥上,密友送别、亲人遥望,恋人相思、游子断肠。而我们在诗外,淡淡的看,轻轻的愁。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大自然是何等神奇,巧妙搭配出世间最和谐、最美妙的画面,这才有了多姿多彩的世界,有了如诗如画的迷人风光。桥,本是人工建筑,因为有了诗人的吟咏,便多了一种色彩,平添一抹神韵,获得了神奇的生命力。桥因诗而美,诗以桥而存,穿梭在历史时空中的文人墨客,正如那能工巧匠一般,用那生花妙笔,为我们描绘了一座又一座古老的桥梁,留下了一首又一首美妙的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