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梁孟伟的头像

梁孟伟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4/22
分享

我家的乌嘴

我家有只跟来狗。一只前房东家的,后来跟到我新居,一直没有回去的狗。其实我新居与房东家并不远,就隔段上坡,数百米距离。

为何与狗结缘,有犬跟我,还得从我回乡说起。那年我刚好退休,家乡为水库所淹,请我写点东西,留作故乡纪念。我就在故乡南面的山岗上,一个叫银星的小山村,租了间房子住下来。在这里写我的《乡愁》,编撰《记忆新林》一书。

房东本没养狗,邻居有条母狗,一次在房东家旁,一堆旧木材下面,产下了一窝狗崽。邻居准备一扔了之,房东就留了两只,一雄一雌,毛色灰黄,嘴皆乌黑,我们呼雌的为“乌嘴”,雄的为“大王”。它俩胖乎乎、圆滚滚、黄褐褐,煞是可爱。开始我只喂些剩饭剩菜,发展到专为它俩买米煮饭。房东喂我也喂,只是我想弄得更好吃点,实在没啥荤腥时,就猪油酱油拌饭,两狗吃得也欢。以致房东埋怨,是我养刁了狗嘴,连他的白米饭也不吃。它俩每次吃我喂的饭后,把碗舔得比洗过还干净,地上饭粒都没一星半点。

房东的房子朝东,三间二层楼,砖墙水泥板。东屋檐下开着三扇房门,乌嘴们就栖息在檐下门边。房子楼层虽高檐却不宽,风雨时易飘进,大雨时要溅湿。可不像土木结构的老屋板房,沟深阶高、檐低廊宽,雨水飘不大进。现在农村房子的高檐窄廊,没有考虑到鸡狗的栖居习惯,和传统的生活生产。农村也少了“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村景,和“山上剪枝归,檐下摘桑忙”的农事。所以一下大雨,就苦了两只狗狗,风雨之中狼狈不堪,毛发潮湿粘糊零乱。它们蜷缩门下,退无可退,难免碰撞,似在敲门。我就打开房门,让狗进屋。两狗看我,眼含感激,伏地而卧,默不作声。待雨稍停,狗就走出,站在一片水光里,抖抖身耸耸肩,长长地松了口气。而它们躺过的地板,已是湿漉漉一片。我就在房东家的南墙根,用一些旧砖搭了两堵短墙,上面盖块旧铁皮,下面垫些稻草。两只狗狗也懂,第二天就乔迁新居。大王霸道,躺在里头;乌嘴怯懦,卧在外面。只是每次下雨,雨水漏进狗窝,我得及时翻晒,否则潮湿不堪。

等到写作倦了,我就走出房门,门外两只狗狗,也从地上起身,伸伸腰摇摇尾,仿佛与我招呼。我或者拿块饼干,或者取个包子,或者撒点奶粉,犒赏犒赏它们。大王一口吞下,乌嘴一动不动。大王吃完后,就冲过来抢吃。我连忙上前驱赶,大王悻悻然离开,乌嘴开始慢慢品尝。

每当夕阳西下,百鸟归林。我们出门,山陬水湄,林下草丛,到处闲逛。这时的两只狗狗,俨然成了我的警卫。大王在前开道,势如奔马,步履矫健。因跑得快,距离拉开,就慢下来,等在前面,如是再三。乌嘴跟在后面,由于腿短,走得也慢,似着地滚,东闻西嗅,左顾右盼。这时的我,真有一种“左牵黄,右擎苍”的威武感。

山村狗多,常来我家串门。其中有只白狗,是另一邻居家的,我叫它“小白”。小白性情温顺,聪明乖巧,讨人喜欢。我时常抓着它的两只前爪,在天井里一扭一歪地学跳探戈,吸引了众狗们的围观,也引来了邻居们的笑声。而此时的小白把头扭向一边,很害羞似的。每次烧饭做菜,我的餐厅厨房,就会众犬云集,狗朋满座。斥走不大相识的,最后留下三只,大王乌嘴和小白。一等到开饭,它们齐聚桌下,等着我的施舍,我轮番依次奉上,它们则多多益善,有时我自己也没吃饱,饭菜已经喂完。一次桌下的大王狠咬了小白一口,并对小白一顿狂吠怒吼。小白痛得一阵呜咽,仓惶躲避着逃离。我想,大王大概在骂,你“拿棒槌当针了”,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你给我滚!从此小白来得少了,我也少了个舞伴。

大王对外狗狠,对主人亲。每次妻子外出或下地,它总陪伴在左右。一次妻子去拣茶籽,妻钻到那里,它跟到那里。妻在那里采摘,它就在那里守候。一有风吹草动,它就竖起耳朵,昂然四顾。一旦发现某处悉悉索索的响动,它就会猛扑过去穷追不舍。不一会儿,它又悄悄回到妻的身边,安静得像只兔子。

房东养狗,不为看家,实为卖钱。因此年关一近,他买了条铁链脖圈,套上后就可卖可剐。当地认为雄狗最补,大王就成首选。只因大王力大,捕时拚命挣扎,挣断了那个脖圈。以致差点窒息,嘴脸都是乌黑,毛发向前倒竖,眼中充满恐惧,身体瑟瑟发抖,几天不敢回家。挣断铁链事件发生后,一次我把它俩带到较远的山湾,抚摸它们并频频叮嘱:家里危险,赶快离开,别再回来。他们大概听不懂我的忠告,也可能实在没地方好去,等我回到家中,它俩早抄近路回转,对着我摇头摆尾,我只得一声长叹。

结果可想而知,只剩一只“乌嘴”。大王的结局如何,我不愿打听也不敢打听。不管狗力气多大,也大不过人的力气;不管狗多聪明,都逃不出人的算计;不管狗多逍遥,也逃不过自己的宿命。乌嘴一如既往地跟随、守候,只是有时绻缩、发呆,眼含孤独、忧伤。好在春暖花开时,它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窝生下七只,只只毛茸茸圆滚滚。久未露面的乌嘴,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虽然瘦成皮包骨头,但眼睛闪烁着母爱的光辉,柔情得像池满溢的春水。房东显然养不起这么多狗,一天把小狗们抓进蛇皮袋内,一把拎上了农用车车斗。这时的乌嘴在车头疯狂转圈,试图以一微躯阻拦庞大的汽车;嘴中发出阵阵呜咽哀哀呻吟,似在苦苦乞求留下还在吃奶的孩子。直到车子一溜烟地开走,它还一边狂吠一边追赶。还好房东留下了一只,一只雄性的狗崽。

小乌嘴自然成为母亲的心肝宝贝。我每次为大小乌嘴准备的两碗饭菜,小乌嘴径自吃了起来,大乌嘴就是守着不吃。它要把自己这份,留给心爱的孩子。直到小乌嘴吃了这碗吃那碗,吃得个背阔肚圆,摇滚着走开。这时乌嘴才在空碗边东嗅西找,拣点残羹剩饭。我恨其痴情感其可怜,常把小乌嘴赶开,呼大乌嘴前来。这时的乌嘴,虽然嘴流哈喇水,饿得直发抖,就是不吃一口,不尝半点。我于心不忍,重喂乌嘴,还没等它动口,小乌嘴就抢上前来,乌嘴默默地走开。哎,天下父母心,人狗一样情!

乌嘴失去了太多,自然珍惜这个儿子。小乌嘴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乌嘴在旁欣赏观看;小乌嘴在院里东跑西癫,母乌嘴尾随着照看。有时母乌嘴为它抓蚤灭虱左拱右舔,小乌嘴躺着哼唧志得意满。有时小乌嘴稍有不满,对着母亲就是一顿狂吠,乌嘴不愠不怒若无其事。在乌嘴的精心呵护下,小乌嘴很快长成一只大乌嘴。

随着小乌嘴的长大,我的新居也装修完成,并从房东处搬了出来,与房东家相隔一段上岭,乌嘴母子就常到我的新居走亲。由于乌嘴的宠爱甚至溺爱,小乌嘴不免有些娇骄二气。即使长成大狗,也不懂得谦让体谅,还是吃了这碗占那碗,对母亲不顾不管。我实在看不下去,有时对其破口大骂,甚至棍棒相向。它一气之下跑回房东那里,这时房东对其分外客气,因为年关将近狗肉吃香。后来小乌嘴被卖了宰了,乌嘴或许看到或听到,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被捕遭杀的情景,凄厉悲惨的叫声……

乌嘴又成单身。因其嘴上鼻翼的的黑毛,上延到它的眼眶周围,就更加深了它眼神的悲哀。自从失去了小乌嘴后,乌嘴就再也没回房东那儿,而在我的新居旁住了下来。轰它也不走,打它不离开。当然房东没有忘记乌嘴,几番来寻找,多次来捉拿,都被它躲过或逃脱。看来乌嘴和它的兄弟儿子相比,心智要成熟得多……

我怕房东误解,想法逼狗回去,每天只喂一餐。就是一天一顿,它也赖着不走。另外我们故意离开,想饿了它总会回去。那天离开银星,已经走出很远,我偶然瞟向反光镜,乌嘴竟跟在车子后面。我一脚踩下油门,把它甩得远远,它无奈地立在路边,看着我们走远。

十多天后回家,车子还未停稳,就听到呜呜之声,推开车门一看,乌嘴早候门外。只见它毛发稀疏,骨瘦如柴;又蹿又跳,口中狺狺。那股欢喜劲,那种亲热气,让我又气又怜。我下车后,它围着我转圈,对着我蹭舔,尾巴摇成风中的旗杆,久别重逢的欣喜,久盼终归的思念,都在轻蹭柔狺之间。我真不明白,它怎么知道我们回来?除非日夜守在这里!那又靠吃啥度日?原来近邻远舍看其可怜,纷纷倒点剩菜剩饭,乌嘴就东一顿、西一餐,准确地说是吃一餐饿几天,苦等着我们的归来。邻居还告诉我们,乌嘴每天蹲守路口,眼望我们的去路,一守就是半天。后来我们每次回来,即使相隔十天半月,一到新居附近,就会远远看见,乌嘴咧嘴伸舌,竖耳摇尾,向着我们奔来,虽已饿得瘦弱不堪,却难掩它欢乐的狺狺,难阻它欢快的步伐。这时的我,总会模糊了泪眼……因此每次离开,我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地里的庄稼和家中的乌嘴。每次与邻居通话,也总是打听庄稼可好,乌嘴可安?当听到蔬果欣欣,乌嘴安稳,悬着的心也就放下大半。

我几次想带乌嘴外出,看看我生活的那个城市,见见它未见过的世界,但一看到它清澈似泉的双眼,天真无瑕的神情,内心就充满了矛盾。我想,乌嘴啊乌嘴,你躲避得了车水马龙的滚滚车轮?你适应得了灯红酒绿的闪烁霓虹?你习惯得了状如蜂窝的大厦高楼?你从小生活在穷乡僻壤,成长于林间草丛,山野溪涧是你驰骋的疆场,泉声鸟语是你高歌的伴奏。你多像电影《海上钢琴师》中那个1900,只是他的生命在船上海中,而你的生命在山上云间。我把你带到花花绿绿的世界,你是否也会像1900那样,对城市有种本能的恐惧?即使已经看到都市的模样,走下轮船的舷梯,也会毅然转身,重回原来的家园?既然这样,又何必到红尘中去走上一遭?

从此,乌嘴守在我的车旁,它知道就是这个家伙,载走了朝夕相处的主人,守住它就等于守住了我们。我的车停在屋后,它就躺在屋后;车停房前,就守在房前;车停树下,就蹲在树下。除了跟我们下地或散步,其余时间就在车底或车旁扎根,呼它不出来,赶它不离开。如有谁走近车旁,它就会一顿狂吠。

乌嘴就这样一直陪着我们,夜里也守在楼下车旁。因我的新居靠近水库,夜半三更时有钓者出没。乌嘴发出一阵阵狂吠,将远近的狗吠缀成一片,编织成一件山村的夜衫。我有时被狗叫醒,就睡眼惺松地走到阳台,朝着黑暗中的乌嘴骂上几句。短时间的沉默以后,狗叫声又此起彼伏。看家护院和保卫主人,这是它的职责,更是它的本能,不是骂几句就能改变。

春花烂漫时,就有一群雄狗,来到我的新居,围着乌嘴打转。这时的乌嘴,俨然成为女王,受到众狗的求爱。乌嘴就择一佳婿,做自己的丈夫。一场穿山跨谷的爱情,一次两臀相联的婚配,使得乌嘴的肚子变圆,胃口变差,精神萎靡。一天乌嘴突然消失,我遍寻不见,可能回到房东那里,躲进那堆木材底下,去生产它的宝贝儿女!?我有种如释重负,又有点怅然若失。直到有一天,屋后那个废弃的岩洞内,传来几声狗婴的狺狺,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乌嘴在此生孩!我打着手电走进洞内,发现洞内一个小洞,乌嘴正定定地注视着我,眼睛清亮得像汪泉水,一扫从前的颓唐萎靡。一看它的身边,围着一圈的狗崽,竟有七八只之多。

我也养不起呀,只有把它们送走。一次我们外出散步,乌嘴产后又跟在身后,我让妻快点回家送狗,自己继续带着乌嘴散步,比平时多绕了些弯路。等到我们回家,妻子已把狗崽送掉。她说放在邻村停车场旁,估计大都会被人抱走,我们不禁一阵感喟唏嘘。这时乌嘴钻进洞内,我赶紧逃回家里,不敢看它此时的情状。果然,洞内传来了乌嘴的呜咽,如哭似嚎,如泣似诉,肝肠寸断,凄惨无比……

第二天,乌嘴走路有些蹒跚,眼中布满血丝,更充满绝望,但我一下地或去散步,它还是紧随不舍。这更加重了我心中的惴惴,相比于它的宽容和忠诚,对比出我的自私和背叛。它难道不知道我是始作俑者,难道不知道是谁带走了它的小孩?为什么还对我们不离不弃?真让我这个做人的惭愧。

从此,无论是下地还是散步,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抑或是雨季还是雪天,只要我走出家门,乌嘴总会悄悄相随。你骂它也不听,拦它也要跟。特别是雨天,我们打着伞,它总光着身,想为其撑下伞,它客气地躲开,来来又回回,毛发尽湿透。新居后是个山岗,岗上有个凉亭,四周空旷八面来风,是我们夏夜纳凉的好地方。每当夜幕降临,我先爬上山岗,乌嘴就在岭下,等着后面的妻子。等我们进了凉亭,享受徐徐的清风,乌嘴就蹲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地眺望远方。不管我们乘多久凉,它一直陪在身边,直到星月西斜,直到我们回家……

乌嘴,既然你我如此有缘,那就让我们长相厮守,一起慢慢变老。我们坐在你的两边,你蹲坐在我们中间,背靠着那堵土墙,面对着那个晒场,享受着冬日的暖阳,直到夕阳把我们涂成金黄。或者在满是星辉的夏夜,我们在家山上信步,在水库边徜徉,直到一轮圆月升起东方,把乌嘴的一身毛发照亮,把我们佝偻的背影拉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