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没有高贵的身份,没有好听的名字,也没有姣艳的容颜,它却滋养着芸芸众生。
在我的印象中,故乡就是庄稼,庄稼就是故乡。阳春三月,大地锦绣,村庄仿佛一艘灰色的船,停泊在一个七彩湖畔;七月炎夏,水稻金黄,风吹稻浪,一波波涌向小船一般的村庄,而村庄就在金波中荡漾。村庄村庄,紧密相连,就像故乡这艘“小船”,从来离不开庄稼的碧波金浪。
当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庄稼。各处的庄稼有不同的禀性:北方的庄稼豪放,绵延千里纵横坦荡;南方的庄稼清秀,高低错落起伏跌宕。它们怀着相同的心事,和着四季的节拍,变换不同的色调,间或洇进几缕炊烟,掺入两声牛哞,点上三只春燕,把大地拍成一部三D大片。
从绿油油的禾苗生长,到黄灿灿的金浪翻滚,庄稼成了大地的杰作。那一列列碧绿的禾苗,就像一首首整齐的诗行;那一波波金黄的稻(麦)浪,更像一篇篇璀璨的华章。而农人、牛羊、鸟雀、花草,就像夹在诗文中的注解,把故乡和庄稼的内涵和美丽,诠释得淋漓尽致生动形象。
庄稼是多姿的。从大到合抱的冬瓜,到小至颗粒的稻麦;从摇云拂日的甘蔗,到藏身泥土的薯类;从形似马尾的粟米,到状若尖塔的秋葵;从亮得发紫的弯茄,到青得逼眼的尖椒。还有气宇轩昂的高粱,银灯万盏的棉花,亭亭如荷的芋艿,似挂缨络的缸豆,层层紧裹的包菜,节节攀升的芝麻。豆儿裹入荚膜,高梁把穗扬起,地瓜结成块状,花生点点如麻,谷穗谦逊低头,苞谷横生枝节……庄稼多姿多彩琳琅满目,它们张扬着各自的个性,展示着不同的身姿,书写着大地的丰收。
庄稼是整齐的。它们生来就齐整,横是横来竖是竖,纵看成排侧成行。那是潇洒的雁阵,那是浩荡的队伍,各列各的队型,各站各的位置。不越位不喧哗,行是行列是列,统一队形和身高,统一着装和佩戴,充满纪律之韵军旅之美。它们万众一心共同成长:根茎相连心意相通,比肩而立守望相助,互相扶持相互谦让,共享蓝天同植沃土,共沐风雨同抱艳阳,谁也不多占一缕阳光,谁也不多争一滴雨露。它们纪律严明,轶序井然:何时萌发,何时拔节,何时扬花,何时吐穗,都等着季节号令农民安排。甚至何时跳舞何时歌唱,也听风儿的指挥:你看,呼啦啦一阵风,高粱们统一摆动绿色的“水袖”,翩翩起舞于岭上山坡;你听,玉米举手投足间发出唰涮声响,就像统一发出的低吟浅唱,和着周围稻麦、豆菽、蔬菜等的声响,瞬间演奏成一部交响乐,它们乐曲伴着舞蹈,从山谷表演到山顶,充满着层次感和节奏感。
庄稼是美丽的。挺拔似士兵的排排玉米,全身充满着阳刚之气;曼妙似少女的纤纤豌豆,春风中娉婷着婀娜身姿;金黄如海洋的千重稻浪,低头弯腰感恩着大地;蓬勃成青烟的万千条桑,挂满了紫红晶莹的桑椹;蔓延成碧浪的根根瓜藤,结下一个个青白的甜瓜。就是那些庄稼叶子,每一片都是太阳雕成的象形文字,风雨裁剪的美丽画图,它们有卵形的、针形的、心形的、掌形的等等,千姿百态,叶叶皆美:小麦、玉米和高粱的叶子,像一柄柄青锋利剑;花生、包菜、紫云英的叶子,像一枚枚圆形蛋卵;红薯、大豆的叶子,又像一颗颗桃形的心;而枫树状的棉花叶,则像一张张伸开的手掌……它们四季有序,黄绿交替,色彩斑斓,美不胜收。庄稼花更美:它们虽然没有牡丹、玫瑰的雍容华贵,却有着纯净、淡雅、清新、高尚的风貌,是它们孕育了人类最宝贵的粮食:蚕豆开出蝴蝶一样的花朵,在春风里振翅欲飞;那黑白分明的蚕豆花心,又像一双双黑色的眼睛,向你睒睒眨眼暗送秋波。那淡红、粉白、紫红色的豌豆花,恣意地绽放在绿叶间,一朵花就会结出一个豆荚。小麦花细碎、渺小,朴实、内向,连那些最爱拈花惹草的蜂儿、蝶儿,也不怎么来亲近它们;而洋芋花开得热烈、盛大,像朝天劲吹的小喇叭,是群十足的“宣传家”。荞麦花开得最张扬、妖艳,“粉红一片,如云似霞”,招惹得蜂儿蝶儿流连忘返。油菜一开铺天盖地,金光灿烂一望无际,远远望去如云似霞。“油菜开花黄似金,萝卜开花白如银,草紫开花满天星,芝麻开花九莲灯,蚕豆开花当中一点黑良心,怪不得我家爹爹要赖婚。”这是庄稼花的生动写照。就是庄稼的果实,也别有一种美丽:玉米怀揣胖墩墩的孩子,并且将它们精心打扮,头顶系上鲜艳的红缨;高粱擎着硕大的穗儿,仿佛在举办一场“火把节”,红彤彤地像一片火烧云;一盏盏灯笼似的蕃茄,泛着青红的光泽,不知为谁指路和照明?就是藏在泥土中的红薯,别看它们长得像堆纺锤,可爱得像一窝窝小猪。
庄稼是洁净的。庄稼从泥土中来,而泥土是最洁净的,它从岩石中风化,草叶中腐殖,泉水中孕育。泥土上的庄稼,承受着日月光华,沐浴着霜雪雨露。它们以雨水浇身,用露珠洗脸,撕白云揩手,入清泉濯足,什么时候都打扮得停停当当,任何辰光都收拾得清清爽爽,哪怕是夜深人静星月归去,它们也玉洁冰清顾影自怜。你看,玉米身材高挑,头发浓密,青绿得发亮,天花粉是绿的,腰须却是深红,像美髯如流苏;芝麻草绿,穿着朴素,节节高节节花,一身的青衣绿裙。麦苗像群水灵灵的女娃,率性而生自由而长,长出麦穗后突然变得端庄,俨然是位威仪的女皇;而那一蓬蓬直立的洋芋,多像维族少女头上梳着的小辫子。
庄稼是乖巧的。它们顺应着农时,听话地生长:豆角、黄瓜和丝瓜,给它们一根竿,就自觉地往上攀;红薯、西瓜和香瓜,为它们打好垄,就温顺地在垄间爬;卷心菜为了不冻坏身子,在寒风中抱紧了柔嫩的手臂;甜菜为了积累糖分,在阳光下舒展开宽大的叶子;稻麦为了躲过贪吃的老鼠,把穗儿高高举过头顶;土豆、花生为避开偷嘴的野兔,把果实深深埋进泥土;芝麻花是白的,而那青嫩的荚,居然像只长方多棱的小灯笼,清纯的光辉照亮了节节攀升的道路,不久“灯笼”里就会盛满黑色或白色的籽粒。庄稼更是可爱的,那风中拔苗的样子,节节升高的样子,扬花坐果的样子,抽穗灌浆的样子;那攀附竞上的顽皮,那竞相成长的蓬勃,那成熟稳重的谦虚,都显得可师可友可爱可敬。一到成熟时节,地瓜早已耐不住寂寞,将垅背撑得龟裂,若将蔓儿一扯,它们就会跃然而出;花生叶儿开始发黄,轻轻薅起抖落泥土,数十粒花生朝你摇头晃脑挤眉弄眼。大豆则藏在荚儿里面,好像乘着一艘艘月牙船,只要豆叶这片绿帆风一鼓满,它们就会乘风破浪驶向天边。
庄稼是包容的。庄稼地是飞禽虫蛙们的家园,庄稼地里安顿了它们的生命,也安顿了它们的灵魂。你看,穿着古典礼服的燕子,在秧田边剪绿条条柳丝;拖着彩裙的野鸡,在麦田里举行起盛装舞会;青蛙组成的田园乐队,在水稻拔节时擂响战鼓。布谷的悠扬报幕,斑鸠的激昂朗诵,还有各种鸟儿虫儿的低吟高歌,都献给了可爱的庄稼。蜜蜂、白鹭、燕子、麻雀、青蛙、蝴蝶、蜻蜓、豆娘等等,它们在庄稼地里觅食、劳动、生育,也在传花、授粉和除虫。而每一株庄稼,既是每一场歌舞的忠实欣赏者,又是热情喝采者。不是吗?听到动情处,看到精彩时,它们时而高兴得手舞足蹈,时而欢笑得前仰后合。
庄稼是高尚的。庄稼从不嫌弃土地的贫瘠,葳蕤着岁月,坚守着家园;不论土地肥瘦,都能安身立命,都会开花结果,一生奉献无怨无悔,栉风沐雨安之若素。到了饱满的时候、成熟的时刻,慢慢地垂下谦恭的头颅,向大地感恩、向农民致谢。庄稼欢天喜地地回到家后,心甘情愿地被碾成米、磨成粉,即使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也义无反顾在所不辞,变身美食滋养人们。最后剩下秸秆枯蔓,也要化身灰烬,重返大地泥土,孕育来年的丰收。
“庄”是无边的土地,“稼”是辛勤的耕耘。每一株庄稼背后,都浸透着农民的心血。从耕耘播种,到灌溉施肥,到收割归仓,无数道工序,无数道汗水。播种前的精心繁育,播种时的面土背天,播种后的锄草治虫;还有天旱无雨时的望眼欲穿,狂风暴雨时的束手无策,鼠咬虫吃时的担惊受怕,一棵苗,八瓣汗;每粒粮,含艰辛,只有大地懂庄稼懂:甘蔗感动得哗哗作响,芋艿感动得热泪打转,芦笋感动得钻出地面,棉花感动得奉上花朵。
庄稼是土地的霓裳,土地是庄稼的摇篮。我们阅读庄稼,是在阅读大自然中最华彩的一章。当我们站在庄稼地边,目光轻风般抚过每一株庄稼,燕尾样掠过每一块土地:它们春天的萌发,是春之声;夏天的热烈,是夏之律;秋天的成熟,是秋之韵。庄稼是首交响乐曲,是部经典名著。
朋友,请你跟着我,沿着弯弯山道,循着田间小路,走进庄稼深处。庄稼染绿了我们的眼睛,也染绿了我们的灵魂。你就会像庄稼一样蓬勃,庄稼一样踏实,庄稼一样纯真;你就会恢复青春的活力,重燃生活的希望,找到心灵的归宿。
就让我们做一棵有思想的庄稼吧,根柢下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即使这块土地是贫瘠的、板结的、沙砾的,我们也会有根的视觉,在土地的深处,找到生命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