鹳山忆达夫

红叶醉人，澄江似练。我和妻从桐庐七里泷沿江而下，好像行走在黄公望的画中。车到富阳市区，看到江边一峰独峙，三面临水，名曰鹳山，就停下了回家的脚步。漫步青石古道，登临山巅楼阁，只见两岸青山妩媚，江上帆影如梦，让人流连忘返。

鹳山不高，海拔仅仅四五十米；鹳山很小，面积大约三四公顷。但岩壁突兀，耸立于富春江边；古木葱笼，焕发着勃勃生机。据说，唐时，此山属道观管辖，因叫“观山”；宋时辟为游览之处，因其形如迎江俯瞰的鹳鸟，就改名为鹳山。

富春江进入富阳段，有些浩淼，有些空旷，最美还数桐庐七里泷那一段。那峡谷，峡中有峡，景中套景；那江水，蓝得发亮，绿得碧透；那青山，峰逶叠嶂，奇树悬生。无怪当初严子陵薄高官而不为，隐居富春山上以垂钓自娱，至今还留有他的钓台遗迹——半山上一块高约七十米的磐石。与之相距八十米的是西台，南宋遗民谢翱在此面北痛哭，奠祭爱国英雄文天祥。继之泛舟江上，以竹如意击石，唱《楚辞》为文招魂。

江山如此多娇，引风流人物竞折腰。踏着严子陵的足迹，1000多位诗人或行吟江上，或寻踪山间，留下了2000多首脍炙人口的诗篇。所以富春江与其说是一首隽永的诗，一卷清新的画，倒不如说是一条文化的江。

鹳山正是一处绝佳的历史观察点，俯瞰远眺让人产生时空交错的感觉，惟见青山绵绵，沙洲点点，斜晖脉脉，江水悠悠，让你滋生出无穷的遐想。

我们看到有亭翼然，有人告知为双烈亭，用来纪念郁曼陀和郁达夫兄弟俩。1939年，郁曼陀在上海因营救革命志士，严惩汉奸杀手，被汪伪暴徒刺杀；6年之后，郁达夫在苏门答腊为日寇所害，世称“双烈”。

双烈亭亭额上镌刻着沈雁冰（笔名茅盾）手书的“双松挺秀”四字，亭内四根亭柱上对称着赵朴初、俞平伯题写的楹联，前者苍劲，后者雄浑。亭北两侧各立两块镌有烈士肖像和小传的石碑，碑文由著名书法家黄苗子书写，字体质朴舒展，拙中有味；两帧白描肖像出自著名画家叶浅予手笔，形神兼备；肖像上方有双松对峙，象征英灵与青松常在。亭子中间竖有石碑，刻有郭沫若于1963年为郁曼陀遗画而作的题诗，诗云：双松挺秀意如何，仿佛眉山有二苏。况复埙篪同殉国，天涯海角听相呼。

距双烈亭几步之遥就是松筠别墅，是郁曼陀奉养老母的地方。1937年12月，日军入侵富阳，郁母羞于做亡国奴，在此绝食殉难。现在松筠别墅已被辟为“郁曼陀、郁达夫烈士事迹陈列室”。一门三忠烈，母子赴国殇！鹳山在我的心中变得高大伟岸，春江在我的眼前显得激越浩荡。

二楼辟有郁母卧室，一桢照片吸引着我们的目光，只见她头围一圈绒帽，身穿布襟衣服，手捏一串佛珠，一介慈眉善目、一心向佛的老太，却有如此血性！

郁达夫三岁丧父，“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由于生活困难，他唯一的姐姐郁凤珍，在父亲死后的第二年就做了童养媳。在如此贫困的境况下，郁母始终坚持让三个儿子上学读书，甚至抵押全部家业而借债度日。不少好心的亲戚着实为她捏把汗，婆婆也喋喋不休地反对长孙出洋留学。但郁母断然拒绝，并说：“我家无财产可守，不让他们外出读书立业，都蹲在富阳街上‘数石板’（当地讽刺话，意思是浪荡无聊），怎么对得起祖宗！”

郁达夫故居距鹳山不远，郁达夫铜像就安坐在广场中的一块石座上，他身穿一件长褡襻纽扣的对襟竖领短褂，下身露出半截长袍，右手握着一卷书，搁在膝盖上，双眼看着前方，神态平和安详。

故居是座三开间砖木结构楼房，楼前一座小花园，花园被一条甬道分成两半，左侧放一只水缸，少年郁达夫曾不小心掉进它的里面；右侧花圃中有几样中草药，似乎延续着祖上儒医的脉息。

楼房正厅悬挂着郁达夫自撰的一幅对联：“春风池沼鱼儿戏”，“暮雨楼台燕子飞”，对联中间是郁达夫身穿长衫、手夹书卷的一幅画像。楼房的二层主要是郁达夫及其母亲的卧房。郁达夫的房间里，一张老式木床占据了大半空间，床上支着一顶纱布蚊帐。床前的一侧墙上挂着郁达夫和第一任妻子孙荃（原名兰坡）的照片，两首唱和的诗作，读来让人感慨万端。一首是郁达夫的《赠名》诗：赠君名号报君知，两字兰荃出楚辞。别有伤心春意在，离人芳草最相思。一首是孙荃的《秋闺》诗：风动珠帘夜月明，阶前衰草可怜生，幽兰不共群芳去，识我深闺万里情。

郁孙婚姻虽未白头，但曾经恩爱甜蜜。1922年春，郁达夫要去日本参加毕业考试，离别让两人陡生伤感，于是携手和声填词《卖花声——送外东行》：

梦里哭君行，疑已天明。(孙)

醒来却喜夜沉沉。(郁)

不是阿侬抛不了，郎太多情。(孙)

无语算邮程，暗自心惊。(郁)

途中千万莫多停，到得胡天安住后，寄个回音。(孙)

1927年郁达夫与王映霞在上海同居，这对孙荃的打击可想而知。她从此断荤茹素，成了虔诚的佛教徒。1931年3月，郁达夫与王映霞矛盾升级，回富阳见到久别的妻儿。但孙荃把郁达夫安顿在楼下的西厢房，在自己和孩子们同住的卧房门上贴出“卧室重地，闲人莫入”的告示，但饮食上还是按照郁达夫的爱好细心烹制。

我想，小小鹳山上，浩浩春江边，肯定留下过他俩花前执手的踪影，回荡过月夜唱和的笑声。当然有也过达夫的如山痛苦，孙荃的如水春愁。

郁达夫恋爱的激情，激发起他滂薄的才情，然后表现到文学之中，写就了一章章不朽的名篇；而其恋情又同他的名篇一样，焕发着迷人的光彩。那样的忧郁伤感，恣肆坦诚，荡气回肠。

正值抗日时期，妻子王映霞红杏出墙。郁达夫忍痛说：“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即使做不成文天祥、陆秀夫，也要做伯夷、叔齐。”并赋诗：“松树梅花各耐寒，心坚如石此盟磐。首阳薇蕨钟山菽，不信人间一饱难！”

郁达夫命运多舛，情路坎坷，最后选择只身去国，自我放逐。“投荒大似屈原游，不是逍遥范蠡舟。忍泪报君君莫笑，新营生圹（坟墓）在星洲。”不想一诗成谶，他再也没有回来。但郁达夫绝不是一个逃兵，首先是一个爱国者。我们分明听到“祖国呀祖国！我的死都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吧！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的悲号。郁达夫同时是一位著名作家，《沉沦》《故都的秋》《春风沉醉的晚上》《过去》《迟桂花》等名篇佳作，在文学的长河里永放光彩。

郁达夫的一生，胡愈之曾作这样的评价：在中国文学史上，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的名字，在中国人民法西斯战争的纪念碑上，也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烈士的名字。

夕阳西下，春江流金，鹳山矗立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