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耀着万顷碧波,海鸥戏嬉着簇簇浪花。2024年炎夏再次来到浙江舟山群岛最东端的居人列岛——东极附近的海面上,大约东经122度45分55秒、北纬30度13分780秒的“里斯本丸”沉船处,我永远忘不了二十年前在此采访的一个场景,即2005年8月18日下午3时所见到的一个镜头:当年87岁的英国老兵查尔斯·R·左敦,双手捧玖瑰,泪眼望大海,沉默良久,鞠躬再三,然后轻轻地把红色的玖瑰和金黄的菊花投向大海——祭奠63年前葬身海底的840多名战友,控诉二战时期日军欠下的又一笔血债。
转眼已经二十年,东极仍立天地间。83年可以冲淡一段岁月,但冲淡不了那段历史。今天我再次整理那次采访笔记,还原那段真实历史。
一个英国老兵的血泪控诉
查尔斯·R·左敦,1918年出生于英国伦敦附近的一个小镇。1936年成为一名皇家炮兵,随后被派往缅甸,1937年随部队到香港。1938年10月,日军进攻华南,广州失守,香港沦陷。“1942年,我和其他官兵被押上了‘里斯本丸’运往日本。”“里斯本丸”是一艘7152吨的客货轮,经改装后,战俘被关在3个狭窄闷热的货舱里,而日军没有在船上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旗帜或标志。船上共有1816英军(包括部分预备役人员、家属和加拿大、澳大利亚和印度官兵)。随行的还有25名日本卫兵和778名归国的日本军人包括伤员。
“日本人把他们的天皇当成神一样膜拜,在船上,每天早上强迫我们朝着天皇的方向叩头。但我们都极不情愿,敷衍了事,就常常受到日本人的毒打,但我们都忍住,不流泪。”船上日子不堪回首,左敦回忆到此无语凝噎。
启航4天后的10月1日凌晨,“里斯本丸”驶入浙江舟山群岛东部海域,被美军潜艇“鲈鱼”号发射的鱼雷击中。当天下午,日军一方面将“里斯本丸”上的700多名日军官兵转移到另一艘赶来救援的驱逐舰上,一方面封闭了“里斯本丸”上关押战俘的3个货舱舱口。10月2日上午9时许,“里斯本丸”即将下沉,几名英国官兵几经努力爬上甲板与日军交涉,日军士兵当场开枪打死波特中校。当最后留在船上的日本卫队和船员被日军接走后,“里斯本丸”迅速下沉。关在3号舱里的英军官兵首先集体遇难。危急时刻,关在另两个船舱里的英军官兵打破舱盖,冲上甲板纷纷跳海逃生。周围船上的日军不但不出手援救,反而开枪射杀落水的英军官兵,并且驾船从他们身上压过。有的英军官兵好不容易爬上日本船只,又被日军踢回海里。
“我不会游泳,和另外一个同胞紧紧抓住了海面上漂浮的一根木头,随着海浪飘。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筋疲力尽。后来,渔民们摇着小舢板把我救上了岸。在渔民家里,淳朴友善的渔民煮红薯给我吃,泡绿茶给我喝,这使我恢复了体力。”说完,左敦和当年抢救过沉船官兵的老渔民沈阿桂、林夫云、陈永华、吴兰舫、王帮荣、陈小毛、顾阿德等人一一紧紧拥抱,任感激的泪水在脸上尽情流淌。
几位中国老渔民的回忆
沈阿桂等人还清楚地记得:1942年10月2日,农历壬午年八月廿三上午七时许。一艘巨轮从东面向东极的青浜岛方向驶来。船的航速越来越慢,船头高高翘起,船尾吃水很深。距清浜约三四海里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那根高高的桅杆已明显倾斜,巨轮周围旋流回荡,激溅起白色浪花,数十只海鸥,围着大船飞翔。时近中午,惊心动魄的场面终于出现,大船的船头开始冲天昂起,一会儿沉入海中。巨大的水柱直射天际。无数个物件在沉船处扩散,无数个生命在水面飘浮,随着奔腾的潮水,向青浜、西福山以及相邻的庙子湖岛滚滚而来。舍命救海难,这是舟山渔民的传统美德。沈阿贵立即和爸爸、叔叔两支橹加一把桨,加入抢救英军官兵的船流。已经80多岁的吴兰舫回忆,当时他正在盖自家的房子,听说很多人落水了,他和村里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有的扯起了帆,有的摇起了橹,海面上先看到的是花花绿绿的布匹,后来还看见了许多人和尸体。“就不捞东西而忙着救人了,我们渔民有一个宗旨,不管好人坏人,都要救上来。”后来渔民们得知这些高鼻子外国人是抗日盟军时,救得更加起劲。据统计,三个岛上的198位渔民救助到午夜止,先后出动渔船46艘65船次,共从海上救起英军官兵384人。怒海逃生的英军战俘大多仅穿着短裤背心,有的甚至赤身裸体,再加上数小时的海中挣扎,体能消耗贻尽。
青浜等三个小岛当年属宁波专区定海县东极乡(今为舟山市普陀区东极镇)管辖,岛上居民以网捕鱼虾、拾取贝类为生。岛上耕地奇缺,只产少许蕃薯。日本侵华后,岛上居民生活更加困难。但再困难也不能困难抗日盟军!渔民们自发拿出自家省下来的大米、红薯、鱼干和鸡蛋给他们吃,翻出自己的旧衣袄给他们穿。舟山渔民的义举,使获救英军官兵深受感动。英军奥尼斯特意将自己心爱的戒指作为纪念品,赠送给救命恩人——青浜岛渔民边德云。
10月3日,日军出动5艘军舰,包围了青浜岛和庙子湖岛,日军上岛挨家挨户抓捕英军。顾阿德等人说,许多英军官兵被押上日舰时,含泪回首向岛上渔民挥手道别。但日军万万没有想到,英军尉官法伦斯、英国商人伊文斯和外交官詹姆斯顿3名英国人,却被青浜岛渔民藏在一个名叫小湾洞的天然海蚀洞里,后被当地军民护送出岛,辗转重庆,再返英国。
“里斯本丸”事件中幸存下来的英军中校汉弥尔顿在回忆录中高度评价了中国渔民救援的意义:“原来日本人的本意是让战俘全部淹死,这样他们就能说船是美国人击沉的,他们没有机会实施救援。后来在海上看到中国人救了如此多的战俘之后,明白他们的计划不可能实现,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但死于海难的盟军官兵已达843人。
截止2005年,当年救援英军官兵的近200名中国渔民还有13人健在,“里斯本丸”事件英军官兵幸存者中仅有11人活在世上。
“感谢你们的人性,感谢你们的勇敢”
“今天我非常荣幸回到东极岛,亲自感谢救过我们的中国渔民。当我在海里往岛上游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像过还可以逃离那些杀了我国同胞的日本士兵。当我临近死亡边缘的时候,我其实已不记得拯救的情况,但我清楚记得你们的款待。我尤其感激你们的原因是,因为你们当时是冒着被日本人惩罚的危险去照顾我们的。就是因为你们的善心和勇敢才使我化险为夷;也是国为你们,我才有机会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向大家由衷地说一句,感谢,感谢你们的人性,感谢你们的勇敢。”面对给予第二次生命的中国渔民,左敦向他们赠送了一份特殊礼品——一个长方形的镜框,五张黑白照是左敦参军前从童年到青年的几个生活片断,右下方一张彩照是左敦和儿女及孙辈的合家欢。左敦1946年结婚后,共养育了5个孩子,其中3个女儿,2个儿子,现在有10个外孙和外孙女,一个曾孙。“在我小时候,我父亲从未提起过他当兵和遇险得救的经历。直到10年前,我35岁时,他才对我讲起了他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所以非常惊讶,日军的残忍和东极渔民的善良让我深受震撼。”左敦的小儿子李察告诉记者。
吴兰舫拉着左敦的手说,“海上救死扶伤、无私奉献是阿拉渔民一贯的做人道理,我们救助海上遇难者从来就不求回报。这件事已过去了60多年,曾参加救助的渔民大多已经去世。所以今天你我相见,非常难得。希望通过这次活动,增加相互之间的感情和友谊,让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
“今天我能重新站在东极岛上,我是多么的荣幸。对我来说,关于战争的记忆不是一个好的回忆。当我被你们救起,我获得了失去很久的自由。那些同样被你们所救的同胞在被救起来的时候,他们可能不知道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但是当我们重回祖国,建立家庭,会明白这是多大的恩情。因为我已年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有机会,所以我要代表所有被救的同胞由衷向你们致谢,感谢你们的善良和勇气。”左敦与陈永华两位老人脸贴着脸,紧紧拥抱,难舍难分,亲如兄弟。
“当年贫穷的小渔村,满目皆是低矮的小屋,现在有这么多的楼房,变化真大呀。”看着眼前的中国渔村,左敦感慨万千。“中国的强大是世界的福音,因为它有伟大善良的人民。”
访问团一行中,还有两位女士,她们都是一位名叫帕特里克的遇难者的侄女。63岁的姐姐玛莲·海伦·当劳,61岁的妹妹萦菲亚·安妮·霍莉。“当我们出生的时候,叔叔已经遇难了,我们对叔叔的记忆是空白的;而且那时我们对‘里斯本丸’也不是很了解,后来看了一些资料,才陆续知道了一些。这次能亲眼看看叔叔安眠的地方,对我们来说,毕生难忘。”霍莉一脸的凝重。
大海可以作证
当年在“里斯本丸”遇难英军幸存者和亲属访问团中,还有一群香港学生。香港真光中学中五学生何宝宜说,“东极渔民救助英军的行为,让我们很感动;能到‘里斯本丸’沉船的地方向遇难者致哀,非常有意义。”当年勇救英军官兵的老渔民,这时已成为学生们的偶像,纷纷合影留念。
2005年开始,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已被国务院新闻办列为重大外宣题材。以舟山渔民勇救“里斯本丸”英军官兵事实创作的电影剧本《东极营救》,被国家广电总局列为中国抗战胜利60周年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暨中国电影100周年重点影片。时任务北京电影学院影像出版社影视中心主任莫雪峰说:这是一个悲壮的故事,一个惊险的故事,一个充满人道主义关爱的故事,一个让世界了解中国、了解中国人的故事。在一个战争的环境下,舟山渔民自己的活都是一个问题,他们自己的未来都是一种迷茫,他们却选择了救。这一救,救出了中国人、中国舟山人、中国舟山东极渔民内心深处所蕴含的善。他们宁肯不要海上漂浮的“洋货”而要人的生命;他们宁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给英国人吃饱;他们自己穿不上衣还要给英国人穿衣御寒;他们知道生命的可贵但依然敢用生命保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英国人。莫雪峰动情地说,大海可以作证,虽然我们朴实的渔民已经渐渐淡忘了自己的英雄行为,只想过平淡而操劳的生活。历史不应该忘记他们:他们是中国精神的代言人,是世界为中国感动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