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又梦到,父亲扶着犁,母亲挥着镰,在田野上闪闪发光;他俩额头上的汗珠,也在骄阳下晶莹透亮,溅湿了我的青春岁月,点亮了我的记忆之灯。
翻地
家乡农田,多用牛耕。周围山地,地斜坡陡,支离破碎;土中多石,容易断犁折齿。因此只能用最原始的生产方式——人耕至今:父亲总是面朝黄土背负青天,躬身荒野刀耕火耨,抡耙挥锄洒汗如雨,垦土刨泥劈地开天。
这是人和山的一场拔河,耙竿震裂了虎口撕扯着双臂,双手鼓起水泡磨出老茧。这是人向天的虔诚礼拜,双手举耙好像礼拜苍天,嚓嚓耙响恰似心语万千;这是人对地的深情承诺,为每颗种子创造舒适环境,为每粒生命准备柔软被褥。
父亲双臂摆动,有节奏地起落;双腿弯曲,舞蹈似地进退。人是耙的脚,耙是人的手,一寸寸地丈天量地,一耙耙地开拓进取。一滴滴晶莹的汗珠,从父亲的额头滚溅到禾苗,再从禾苗滑落进泥土;一块块板结的泥土,在父亲的耙下变得松软。父亲不会弹琴,翻地之声就是写给大地的乐章;父亲不会写诗,一行行脚印就是镌刻在大地上的史诗;父亲更不会绘画,却与蓝天白云、绿苗黄土组成一幅完美的画图。
这样,天地是舞台,挥锄闪银辉;旷野协奏曲,抡耙来指挥。试想一下,苍穹之下,山脊之上,双足踏山冈,铁臂书辉煌。双臂挥舞,向天地敞开,揽清风艳阳入怀;脚踏实地,感知着土壤深处的温暖,接收着大地山川的能量。父亲有时拄锄而歇,回望着翻松的黑土,一种成就感就会油然而生,擦拭掉脸上咸腥的汗,轻啐一口掌上厚硬的茧,又举起铁耙一闪一闪地叩地问天。
庄稼是父亲的儿女,父亲用血汗浇灌着它们,用铁耙疏松着它们,用锄头清理着它们。父亲高兴时庄稼蹁跹起舞,沉思时庄稼庄严肃穆,忧伤时庄稼垂头丧气。多少个晨昏,父亲扛着彩霞行走在天地间,庄稼向父亲不住地点头致意!
背锄抡耙的父亲,清晨牵出满天彩霞,染成一尊不败的金身;傍晚留下帧帧剪影,扛回一肩的月华。父亲已成了庄稼的一部分,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父亲出没在庄稼地里,也出现在艺术的长廊中。
耕种
唐代诗人韦应物云:“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起。田家几时闲,耕种从此起。”春天来到,惊蛰过后,父亲又开始春耕生产。
春晨的田野还氤氲着一层薄雾,一头耕牛方步悠悠,牛后跟着背犁的父亲,行走在纵横交叉的阡陌。他们来到田头,父亲甩脱了布鞋,套好了牛轭,把锃亮的犁铧插入泥土,牛绳一抖一声断喝,牛俯身弓腿开始耕作,踢踏起一片水花,幻化出一道彩虹。牛弓着背,犁弓着背,父亲也弓着背,组合成田野上最优美柔和的曲线。我知道,父亲只有脚踏泥土时才会弯下腰,置身庄稼丛才会低下头。土地在铧底下滋滋作响,轻快地卷吐起股股泥浪,黑乎乎油汪汪,散发着泥腥味香。如刚出笼的香馍,袅袅地冒着热气;沐浴着多彩的晨曦,像披了身霞锦的黑浪。新犁的土地仿佛一垄垄诗行,平平仄仄地跳跃在犁尖之上,均衡平整,层次分明,高低起伏,顿挫抑扬。这时白鹭翩翩地飞来,在新翻的泥土上漫步,寻觅着食物;如逢耕牛歇息,也会飞到牛背上面,啄食着牛背上的牛虱,梳理着牛身上的毛发。这时东山上的太阳鲜黄成一枚秋天的新桔,浑黄的光芒织成一张金亮的巨网,把耕牛、木犁、白鹭和父亲,一起网进绯红的朝阳。
牛步如山似浪,排沓来往;犁声如诉如歌,轻轻吟唱。土把犁头擦拭得银光锃亮,犁让土地哗哗地翻身坐起,土地跟犁承纳不变的四季和起伏的世俗,犁跟土地商量如何迎候新来的春的嫁娘。为把土地打扮得更加齐整漂亮,父亲把田犁得更深,把土耙得更细,把地耖得更平。于是一丘丘水田变得明镜般亮丽,一湾湾梯田变得水晶样透明,一畈畈田块变得宣纸似平整,等着母亲去梳妆打扮,去泼墨挥毫,去书写诗行……
耕是为了种。母亲担着畚箕带着秧凳,顶着星星踏着月光,来到一块秧田边上,左右开弓,掰扯秧苗,边掰边洗,哗哗作响;待到两把掰满,就上下交叠,稻草一扎,捆成秧把,立水田上。秧把越拔越多,秧队越列越长,像一排准备出征的士兵,像一群结集待飞的翠鸟。这时母亲开始运秧,下田抓起一行行秧把,带水码进畚箕里面,然后挑向耕好的水田。柳腰轻扭,纤手轻摆,扁担轻掂,碎步轻迈,这哪里是挑担,分明是舞蹈;哪里是挑着秧苗,分明是担着春天。而那舞台,就是明镜似的水田;而那布景,就是水墨似的青山。母亲美丽的舞姿,蹁跹田塍上,婀娜水云间。
母亲将一个个秧把抛向田中,像放飞一只只翠绿的青鸟。我和母亲分别拿起一根绳棒和量棒,各自从绳棒中放出秧绳,相反地走向田块两端,各自在田头定点插棒。然后我们走到秧绳边上,母亲居中拉起秧绳一弹,像木工师傅弹下了墨线;绳一弹直就循绳插秧,田上留下一道摇绿的分行,然后用量棒将田分成一行行,每一行内均插六株秧,依此类推往复循环,像火车站上的道道铁轨,更像绿茵场上的条条赛道,静静地等待着我们入场。
首先入场的还是母亲,站在第一垄抓起秧把,依照既定的行距、窝距开始插秧。“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契此《插秧歌》)。不一会就让人眼前一亮:横看成行竖成排,万苗接得清风来。那刚栽下的秧苗,如同一道道绿色的音符,携着水韵,和着风情,在五月的阳光下,奏出一曲曲欢快的秧歌。
丰收
“庄”是无边的土地,“稼”是付出汗水的耕种。每一株庄稼的背后,都浸润着父母无数的心血,承载着古老民族的内涵。耕耘、播种、灌溉、施肥、收割,千万道的工序,只为丰收的秋天。
成熟了的稻子,朴实而明朗,内敛又辉煌。而此时,天空湛蓝、明净,游动着几缕薄云。青空下,你去看,遍地金黄;你去闻,满鼻稻香;你去听,风拂稻浪……每束稻穗都谦逊地垂下了头,仿佛在感恩着大地和父母。母亲挑着箩筐举着镰,走进了那片金色的海洋,把自己也染成了金黄。她弯腰弓背地收割,弯曲成一个金色的问号,浇铸成一尊岁月的雕像!
玉米吸足了所有的阳光,吐出黑须闪着金光,威风凛凛地伫立山冈。母亲一枚枚掰下,挑着它们回到家中,一棒棒串起来,挂在屋檐下。在有月的夜晚,母亲坐在院中央,用她满是老茧的双手,一把把搓着玉米棒,搓下了一粒粒玉米,也搓下了一颗颗黄金。月色越来越凉,金光越滚越多,映衬着母亲的脸庞,显得沧桑又慈祥。一声鸡鸣啼破夜色,母亲收拾起玉米和月光,枕着丰收侧卧在床上,月光已熨不平母亲弯曲的脊梁。
棉花终于开出洁白的花,母亲背着篮筐去采摘,仿佛把一朵朵白云摘下。多少个夜晚,她把棉花搓成条纺成线,再一梭梭地织成布。织进了千丝万缕,织进了千辛万苦;裁成了各式衣裤,裁出了一家温暖。又有多少个夜晚,她坐在油灯下纳鞋,一根闪着光芒的银针,牵引得苎线嗞嗞作响。顶抵钳拔,针走线飞,银针穿越千层鞋底,好让儿女跋涉万水千山;针脚稠密,点点如麻,纳进了母亲多少的希望和期盼!
父母啊,不管你是在躬耕或者浇灌,捉虫或者收割,飞针或走线……不管你是蹲下还是弯腰,锄草还是挥镰,擦汗还是看天,哪怕只是扛着锄头在庄稼地里走一走,拿着针线在屋檐下坐一坐,你们就是那道最美的风景。父母,辛苦一生,温暖一生,生生不息;儿女,感恩一生,敬畏一生,生生不灭。
父亲的犁耙母亲的镰。如今我也扶着父亲的犁耙,挥着母亲的镰刀,脚踏实地地耕耘着岁月的田野,日复一日收获着生命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