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东西普通得让你漠视,平凡得让你厌弃,这里我说的是土地。
从懂事起,我只会欣赏春天的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只会惊叹秋天的层林尽染、大地流金,却从未关注过脚下的土地。其实,当我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眼前是覆着泥土的大地;当我第一次蹒跚学步,踩踏的是坑坑洼洼的土地。
小时去地里拔菜或割草后,还得在溪边一次次地清洗。一次母亲切菜时发现了菜根的泥沙,骂得我狗血喷头,并要求我重洗,童年的我对泥土有点疙疙瘩瘩。
第一次割早稻,一脚陷田泥没大腿,那种凉飕飕粘乎乎,那股土腥味烂泥气,简直让人呕吐。割稻以后的挑谷担和拉稻草,更是拔脚陷脚,每走一步都要奋力挣扎,我们个个变成泥菩萨,人人像只落汤鸡。稻刚收完,耕牛下田,犁铧后卷起黑中带蓝的泥浪,耙平后变成明镜似的水田,等着下午的送肥种田。从凌晨割出一田晨曦,到晚上种出满畈星辉,面朝黑土背朝天,烂泥拔光了双腿的汗毛,身体弯成移动的角尺,我开始有点讨厌泥土。
水田泥泞得像个沼泽,旱地又坚硬得像块石板。山地大多高、陡、小,凡要种点什么,一律铁耙开掘。但是土地坚硬还掺石子,第一次垦地,一耙下去,“当啷”一声,印几个白点,蹦几粒火星,虎口震裂双臂发麻,不一会儿就掌生“明珠”(水泡),再一会儿又血肉模糊,我对土地发出了诅咒。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那时化肥稀罕,庄稼多用人畜粪便,这可苦了双脚双肩,多少担猪栏靠双脚搬运上高山,多少担人粪靠双肩传递进稻田;脚上多少双皮草鞋被土石磨烂,肩背多少层新皮肤蜕去了又换。土地麻木了我的灵魂,榨干了我的血汗,就这样春去冬来,月月年年,我对土地滋生出怨恨。
一次次站在贫瘠的土地上,翘望着大山外面的云天。文革后高考第一年,我终于逃离了土地,走进了学校。只是在迁户口的一刹那间,突然有一阵失重感——失去土地的空虚感。但庆幸多于怅然,喜悦胜过遗憾,当我离开土地的时候,没有向它回望一眼。
洗去泥土走进校园,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课本——一本《古代文选》,第一篇就是《女娲补天》,“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这“五色石”出自于土(“石者,土之精”);而止水之“芦灰”就是“息壤”,乃是一种能自己生长的神土。土地不仅拯救了世界,还创造出人类:“俗说开天辟地,未有人民,女娲搏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风俗通》这个故事的大意是说:据民间传说,开天辟地时,大地上还没有人类,女娲用手抟了黄土创造了人类。她工作太忙了,以致于一个人的力量远远赶不上自然对人类的需要,于是便引来一条绳子放入泥浆内,然后举起绳子一挥洒,溅落的泥点也都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传说不仅体现了人类早期母系氏族的特征,更说明大地滋养万物的真理。于是,我对土地产生了兴趣。
接着我在《古代文选》中有了更多的发现,《晋公子重耳之亡》如此记载:“……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意思是重耳经过卫国,卫文公不依礼待他。重耳走到五鹿,向乡下人讨饭吃,乡下人给了他一块泥土。重耳大怒,想用鞭子抽他。狐偃说:“这是上天的恩赐呀。”重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下跪叩头拜谢上苍。然后,他郑重地捧起土块,放到车上……重耳就是后来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这个故事说明古人对土地的珍视。
的确,我国是一个农业国家,自古对土地就非常重视。上古神话中,羿射九日和夸父逐日是为了解救干旱的土地,女娲补天和大禹治水是为了拯救洪灾的大地。嫦娥奔月是人类最早向空中要地,精卫填海则是人们最早向大海争地。
为了土地的五谷丰登和人民的丰衣足食,我国从夏朝起就有“社稷祭祀”制度,并把国家称为“社稷”。《白虎通》曾设王者为何有“社稷”之问答云:“为天下求福报功。以‘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广博,不可一一祭之也,故封土立‘社’,‘社’为‘土神’;谷物众多,不可遍及祀,故封谷立‘稷’,‘稷’为‘谷神’之长。”遥想当年,古代帝王穿着衮服,戴着冕旒,在庄严的礼乐声中,上天坛祭天,至社稷坛祭地,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封建帝王分封诸侯时还要“赐茅授土”,即帝王以五色土为太社,分封诸侯时,各授以他们相应的某方某色土,并包以白茅,使归以立社。这种仪式也叫“授茅土”或“分茅裂土”,象征授予土地和权力。至于为什么要用茅草包取,可用《易·系辞》解释:“夫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茅草,为禾本科白茅属,多年生草本植物,遍布全国,华北尤多。茅草翠叶修长,丛丛簇簇;茅根纵横成网,丝缕相连。它乐贫瘠,耐干旱,即使生长旱地斜坡,也照样蓬蓬勃勃。所以,社祭坛上的五色土,又称“茅土”。
北京中山公园内至今仍保留着明代所建的社稷坛,最上层15.8米见方、铺垫着五种颜色的土壤:东方为青色、南方为红色、西方为白色、北方为黑色、中央为黄色。五色土象征着泱泱中华,东边是海就青色,西边是沙即白色,南边是块红土地,北边是块黑土地,而中间,就是黄土高原。五色土源于中国古代哲学的“五行”思想,五行有“土”,“土”有五色,相生相克,对立统一,祸福相倚,和谐共荣。从此,中国人习惯于把世界上的事物分为五类,以五为基数,广泛用于天文、历法、医学、音乐等各个领域。如:地之五方,天之五时,人之五官,食之五味,乐之五音等等,逐渐形成了“五行配五”的系统观念。
近翻《宋史•钱乙传》,读到一则土能治病的故事:“明年,皇子仪国公,病瘈瘲(zhìchì),国医未能治。长公主朝,因言钱乙起草野,有异能,立召,入进黄土汤而愈。”意思是皇子仪国公突然生病,久医仍无起色,有人荐了钱乙。钱乙诊视后开出的药方,竟然用土入药,皇子仪喝下后病就好了,钱乙也被宋神宗“擢太医丞,赐紫衣金鱼”。泥土究竟能否入药?《本草纲目》里赫然写着许多“土”药:百草霜、梁上尘、釜脐墨、烟胶、古砖、白瓷器、土墼、乌爹泥、蚯蚓泥、蚁垤土、胡燕窠土、东壁土、伏龙肝……蚯蚓泥主治23种疾病,梁上尘主治18种疾病,伏龙肝主治22种疾病……那么这种土药到底是何方神圣?伏龙肝是灶里正对锅底的黄土,土墼是石灰窑中流结的土渣,百草霜是灶门口熏烧结成的黑霜……原来泥土竟是如此神奇!
走远了,才更清楚地看清了你;离开了,才更亲密地靠近了你。啊,我溜之而大吉的土地,竟是那样的伟大;我弃之如敝屐的土地,竟是这样的神圣。土地啊土地,我向您说声对不起,我现在终于重新认识了您!
土地滋养着万物,庇护着人类,但朴实谦逊,沉默无言。一粒种子,一颗秧苗,一旦投入土地的怀抱,土地都会倾其所有,滋养其绽放生命的灿烂。不论高贵还是卑贱,粗砺还是精致,土地都拱出绿色柔嫩的芽子,捧出娇艳缤纷的花朵,育成参天葳蕤的大树,奉上营养美味的果实。这难道不是我们父母的化身?
不管是农村里的夯土造坯,还是烧土成砖,抑或是城市的钢筋结构,还是水泥建筑,无一不是取自于土,来自泥中。是泥土垒起了温暖的老屋,是泥土遮挡了寒冷的风雨。每一面墙壁,都浸透着土的灵魂;每一块砖瓦,都散发着土的芬芳。这难道不是我们温馨的家园?
土,自身很土,却能孕育出最亮丽的色彩;土,自身很丑,却能创造出世界上最美丽的果实。等到鲜花满园瓜果遍地,土地依然匍匐偃卧缄口不语,土地依然从不索取只是给予。这难道不是劳动人民的谦逊美德。
正因为土地的伟大,才有人民的依恋,以致于“爷爷把自己埋在土地里,父亲把自己埋在土地里”。“人,栖居在大地上,来自泥土,也归于泥土,大地是人的永恒家园。”
故乡的土地,被山了望、与水相伴,被一代又一代的先民,用勤劳与汗水浇灌。当他们转身而去,又化做一抔泥土。生命在土地中滋生,又在土地中轮回。灵魂在土地中依附,又在土地中飞升。土地啊土地,人类拥有了你,才有了生生不息;万物拥有了你,才有了盎然生机。土地上,站立着多少风景,行走过多少岁月,留存下多少足迹?土地中,掩埋着多少祖先,珍藏着多少宝藏,融会着多少历史。你若静静地趴在大地上,常常能触摸到土地的脉搏,常常能听见土地的心跳。
写到这里,诗人绿田沙的《土地情》在我耳畔响起:佛啊,求求你/走完今生这段路/不要打发我去天堂/离开这片土地/我的心会在游移中迷离/我愿转世成一棵树/根紧紧搂着土地/葱茏着它的葱茏/呼吸着它的呼吸/至少化作一抔泥土/化作大地的一个细胞/我将幸福地分裂/长出一抹新绿/给大地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