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种声音最优美,那便是母亲的呼唤;有一样东西最珍贵,那便是母亲的眼泪。
一转眼,母亲离开我有九个年头了,但我仍能听到她絮叨的话语,亲昵的叫唤;看到她苦涩的笑容,似珠的泪光。
时光倒回半个世纪前,1968年下半年,那年我10岁,如火如荼的“文革”烈火,终于烧旺了偏僻的家乡。曾担任过乡民兵连指导员的父亲,最终难逃“革命”的“法网”,戴上好多顶“帽子”,最后还被关押起来。
当我得知父亲被抓的消息,他已被关进了一个祠堂。我还没走近那个祠堂,就听见父亲的阵阵怒吼。我从锁着的门缝往里瞧,只见父亲站在天井里,赌咒发誓地怒号,跺脚拍手地狂吼,意思是凭什么抓他,拿出证据来之类。父亲咆哮着,狂叫着,仿佛要用声音去炸开禁锢的祠堂;辗转着,寻觅着,似乎要在高墙内冲出一条血路。他像只被困住的野兽,被逼急的疯狗,样貌十分恐怖。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急急跑回家里找母亲。这时的母亲正在灶间忙碌,目光镇定地看了我一眼,顾自忙着手中的饭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是家中的长子,应当早点懂事。以后多去看看阿爹,没有声音就敲敲门,直到看见你爹为止,他问就说是我让你去!”母亲的镇定让我平静下来,就帮着母亲烧锅洗菜。
那晚半夜醒来,朦胧中看见妈的房间还亮着。煤油灯映着妈妈的背影,双臂和头发镶了道桔红的金边。她正在伏案疾书着什么,写着写着身体一阵抽搐,就抓起身旁的一块手帕,擦拭一下眼睛再写。我想妈妈肯定在揩眼泪,我的喉头像塞着一块木塞,心酸得像颗未熟的葡萄。妈妈为什么流泪?又在写些什么?我带着疑问和不安,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黄昏,妈妈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连夜去送一封信,给爸妈的一个朋友,那朋友当时是个公社干部,在另一个大队蹲点。之所以晚上送信,是为避免人多眼杂。我怀揣着信急急赶路,走了十多里山路,送到那位叔叔手里,他拆看后说了声“晓得了”,我才踏上返家的路途。这时沿途村庄静悄悄的,仿佛都进入了梦乡,深巷中偶有几声犬吠传来,田野上偶有几星灯火闪烁。可怕的是一段长长的山路,坟茔中明灭的磷火,草丛中哧溜的响声,树林里吓人的怪叫,直唬得我汗毛五百一千地竖起。回到村里已没一星亮光,转过巷口看见家里的灯光,我陡升一股温暖!妈听见脚步声为我开门,我一进门就扑在妈妈怀里,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委屈。这时妈妈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啪嗒”地掉下一颗水珠,砸在我的头上。啊,那是妈妈的眼泪!我仰脸想看看妈妈,妈妈哽咽着说,“不早了,洗洗睡觉!”说完就转身走进了里间。
爸爸虽被关押,但没受到体罚,我想是不是与我送的那封信有关?与父母那位朋友的关照有关?因为别人被关大多被吊打得很惨,有的出来后命只剩半条。妈妈不止一次地向我们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关键是要把你爹的命保牢。她知道阿爹性格刚烈,如果逼其过甚,就会自走极端,落得个“自绝人民”的悲惨下场。
一天晚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还夹杂风声雨声。这时妈还没睡觉,连忙跑去开门,我也起身下床。邻居一个妇女闪了进来,急促地对母亲说,“快快,一班造反派往祠堂去了!”母亲来不及戴笠披蓑,就发疯似地冲进暴雨之中,抛下一句“你上床睡觉”。这时我没有半点睡意,内心十分不安,怕父亲要出问题。走进还亮着灯的里间,桌上摊着一张写了大半的信纸。我忍不住好奇地读了起来,这是妈给一个朋友的回信,大意是感谢对方的建议:“……我不能在丈夫患难的时候离他而去,更不能在孩子没有父亲的时候离开家里,这样即使我过上所谓的‘幸福生活’,也将一辈子受到良心的谴责……”我看见信纸上有几处水渍,笔迹显得有点模糊,我想这可能是妈边写边流的眼泪,一不小心就滴在了信纸上面。我喉头涨起一片咸潮,眼前罩下一片白雾。
这时雨还在倾倒,并伴着雷鸣电闪,我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候着妈妈的归来。这时深巷中传来哗哗的水声,一道闪电照亮了母亲的身影,她终于跑进了家门,浑身湿得像从水中捞起。脸上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只说了一句“造反派总算走了!”仿佛卸下了块千斤重的石头。后来我听说那夜造反派就是奔我爹而去,利用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的天气,想对不屈的父亲好好“修理”,即使父亲惨叫周围也不会听到,想不到母亲及时赶到,造反派最后只好悻悻而退。从那个暴雨夜开始,母亲几乎每天后半夜起床,到祠堂门口听听动静,并叫唤父亲几声,听到“哦”地一声答应,她才会放下心来。
冬至过后,天气一天冷比一天。阿妈每次开饭前,总先把阿爹的饭盛进饭盒,然后在饭中夹进他爱吃的菜肴,盖好盖包上毛巾,往胸前一塞,就去找开门的人,把饭送给父亲。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到处白茫茫一片,每次母亲“咯吱咯吱”地踩雪而去,又“咯吱咯吱”地踏雪归来,声音像一个个疑问,又像一声声叹息。桥对岸自然村一个妇女,一次为丈夫送牢饭时脚一滑溜,跌落桥下掉进了水里,后来几天都是爬着过桥。母亲虽然没有那位妇女的悲惨,也有其难以言说的辛酸。一次把我叫到她的跟前,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说今后要我替爸送饭。母亲还说了一些话,我只是半懂不懂,譬如有的人真坏,想趁火打劫乘人之危;譬如做女人难,做四类分子的女人更难等等。母亲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似乎流淌着无穷的屈辱!母亲当着我面流泪还是头次,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悲伤,是父亲惹她生气了呢?还是为爹开门的家伙居心不良?
父亲坐了一年半的牢,我也几乎送了一年半的饭,看尽了青眼白眼,受够了冷嘲热讽。等到父亲放出回家,已是七十年代第一个春天。造反有理、读书无用的那个年代,我浑浑噩噩地混到初中,再过半年就要毕业。一天晚上母亲找我谈心,她定定地看着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初中就要毕业,她与生产队里说好,明年我就去放牛。“在你的读书生涯中,这是你最后的一段辰光……”母亲说着说着流下眼泪,泣不成声,“你也会像队里其他人一样,整年面对泥土背朝天,一生风吹雨打日头晒……”说到这里,母亲竟嚎啕大哭起来。哭得顽劣的我也流下了眼泪。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心里暗暗下着决心,从明天开始好好读书,不再让母亲为我伤心流泪。
其实我那时独差数学,其它还好。只要把这块短板补上,成绩提升就会很快。我期中考试数学第二的成绩,让数学老师惊掉了下巴,拿着我的“89分”试卷,去别的中学示范,说我是“浪子回头”。1972年是文革的第一年中考,两个班级七八十人,考进完中的只有我们三人。要不是母亲的眼泪融化了我的懵懂无知,要不是母亲的哭泣唤醒了我的昏聩糊涂,我还真的考不上区里的高中。
我1973年春季上高中,命运仿佛出现转机,前途似乎柳暗花明。但张铁生在白卷上写的一封信,和接下来的马振扶事件,四人帮借此掀起的狂潮巨澜,再次把我们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短短两年高中,一年半没好好读书。等到1975年1月高中毕业,我们成了没有扬花抽穗的稻杆,未经冶炼淬火的废铁,只见满园狼藉一地鸡毛,只剩胸中草莽空空行囊。记得毕业回家的那个黄昏,母亲也正好劳作归来,暮色中她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有复杂的表情,眼中有悲伤的泪花,只说了一句话,毕业了,书不能丢!
后来我参加了繁重的劳动,后来又学起了更苦的木匠。三年后恢复了高考,我就考进了一所师范。
师范马上要开学了,母亲为我联系好了一辆便车。那天她一早送我到城里,我把行李放上了车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碰了碰妈妈的手,算是向母亲的告别,好像摸着了两块粗糙的树皮;我抬眼看看母亲,我似乎第一次仔细地看到,母亲的脸已经布满沟沟壑壑,头发像落上了一片浓霜。我的心底不由得颤动了一下,翻涌上来的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母亲急忙从我的手掌里抽出手,像我小时候给我擦泪一样,轻轻地抹去我脸上的泪珠,“这么一个大人了,还像小孩一样地哭,难为情不难为情?”我看见阿妈嗔怪着微笑着,她的眼眶里却涌出晶莹的泪水,就像干涸的沟壑霎时涨溢的洪水,我赶快避开母亲的泪光,扭头爬上了汽车。车子已经开出很远,我看见渐渐变小的母亲,仍站在飞扬的尘土中向我挥手,似乎还有一串串泪珠在不断地滚落……
如今,母亲已经离我渐行渐远,但挂在她那眼角的泪水,仍然异常的清晰明亮。仿佛像一盏灯,一直照亮着我前进的路途,令我在消沉中奋起,在迷茫中清醒,在懦弱时坚强……
母亲的眼泪,值得我一生珍藏,久久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