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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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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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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夜晚

有的夜睁着眼睛,或者说长着翅膀,猫头鹰似犀利,蝙蝠般地穿梭,扇翅振翼地撩拨你,目光炯炯地看着你,令你时时想起不能忘记。

第一个难忘的夜晚,是我十多岁读小学的时光。

当时老家实在蜗居,一家挤间破屋,还用板壁隔开,一间吃饭一间起卧。厨房灯光透过板壁蛀孔,能把卧室映得星星点点;承尘上灌进大风蹿过老鼠,屋内就飘飘洒洒“黑雪”纷下。于是父母决心造幢新的房子。

那时房子是真正的土木结构,泥土脚下有的是,木头有钱也难买。交通要道都有“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简称)把守,万一逮到就得全部没收。所以木头都在暗中交易,运输要等深夜进行。我家要建三间两居,木头需求就大许多。

记得那夜漆黑似墨,我正准备上床睡觉,母亲叫我推辆手拉车,送到一个叫碇岭脚的地方,等候几个替我们背树的乡亲。我也来不及多问多想,就把车背过村口木桥,然后沿着马路东行。马路都是砂石路面,沙沙步声正好壮胆;偶有几辆货车开过,开近刺眼走后黑暗。周围群山如剪,路边溪水似歌;偶有犬吼似虎,时有灯光如豆,一路倒不寂寞。

走了十多里路,碇岭脚就到了。马路边撑着几丛巨樟,如寂然不动的几片乌云;树下蹲伏着几户人家,透出一片暖人的黄光。偶有汽车隆隆开过,震得大地轻微颤抖。我把车停在树下路边,坐在车上等候。对岸就是那个山口,背树人从那里出没。

时间跟着溪水流逝,夜色随着山雾变浓。这时汽车也没了踪影,唯有流水的潺湲,落叶的悉嗦;唯有山鸟的哀鸣,秋风的呜咽。一户人家的院门开了,走出一位白发老太,手持一盏方形的风雨灯,披着一团黄色的光晕,朝我颤巍巍地移了过来。“小弟,噶夜来,怕他们从别的地方走了。你也别再傻等,进来困觉好吗?”老太的话语柔和得像溪水,亲切得像外婆。灯光映着她脸上的皱纹,看上去像幅套色的木刻,皱纹中流淌着爱怜,目光中贮满了慈祥。我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了句“阿婆,你去睡吧,我要等着”。阿婆看了看我,轻轻地说了一声,“有事就叫阿婆,噢!”我感激地点点头。阿婆转身回走,又掉头看看我,似有点不安,又有点不舍。进院后随手关上了院门,进屋后灯光随之熄灭。

一被巨大的黑暗吞没,各种幻觉就在脑海出现,对岸传来阵阵凄厉的狼嗥,周围抑扬着几声神秘的鸟叫,吓得我身上的毫毛成百上千地竖起,心中奔突着无数只小鹿。这时窗户上又漾起了桔黄色的光芒,阿婆又提着灯走了出来,对襟的布衫也来不及扣好,秋风乱吹着她满头的白发,她说着不放心要我进屋等话语。我还是摇了摇头。心想万一睡过去,背树的人来了咋办?婆婆看着我,叹了口气说,“那就让灯陪你吧!你也可胆大一点。”老太太再也不关院门,并把风雨灯挂上廊柱。走出来又嘱咐我一句,“小弟,门随时为你开着,进来时叫我们一声。”我感激地“哦”了一声,声音有点哽咽。那时煤油非常金贵,竟长时间点灯相伴,我实在由衷的感动。有了油灯的照耀,我的胆子壮了许多。

这时风越来越紧,尖着嗓子呼啸。不一会,头顶的树叶响起飒飒的声响,缝隙中滴下一颗颗雨珠,接着周围响起了沙沙的雨响。我把车推到一个树杈下面,仍躲避不了风雨的飘洒。正当我瑟缩着不知所措的时候,暗中一位穿蓑戴笠的老爷爷,一边递给我笠帽说“快进屋去”,一边帮我把车拉进他家庭院。刚冲进檐下,雨就瓢泼似地倒下。那位阿婆早在堂前等候,看见我就说“都淋湿了吧”。接着不由我分说,拉我进屋洗脸汰脚,然后把我赶进被窝。我躺在温暖的被中,打量着房子,一灶一床而已,还有四面泥壁。大概实在太困了,一粘上印花青被,眼皮一重就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有人把我抱上了车;朦朦胧胧中,来到了村口桥头。后来才知道,那几个背树的人,怕碇岭脚这条路不安全,改走了另一条路,到家后发现与我没接上头,就赶来接我回家。

那个风雨夜已过去近五十年,但那灯一直闪亮在眼前;至今也不记得那两老姓甚名谁,但心里一直记挂着两位公公婆婆;后来也没对他们表示感谢,但心中永远盛开着感恩的花朵。

第二个难忘的夜晚,是那个看露天电影的晚上。

家乡的生活是苦涩的,少年的天空是灰暗的,但也有光亮和甜蜜的时候,特别是露天电影,那变幻的光影,多彩的世界,丰富着贫瘠生活,点亮了青春世界。

每当听说晚上放电影,还在劳作的社员,男的就心猿意马,女的也春心荡漾,都飞向了那片银幕。七嘴八舌地猜测着放什么电影,等到消息灵通人士报出了电影的片名,社员们劳动就更加魂不守舍。这时生产队长也顺从民意,会提前一小时收工,让社员早点回家喂猪饲鸡、洗澡做饭。

不多一会,操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子呼娘,姑喊嫂,此起彼落,人声鼎沸。当然也有不往人堆里凑的,他们往往是群少男少女。内心涌动着七荤八素,胸中翻腾着莫名情愫。他们的身子虽在男伙女伴堆里,眼睛却时不时如星光一样瞟向别处。直到一束光柱投射到雪白的银幕上面,胶片转动发出蚕吃桑叶般的声响,鼎沸的人声霎时像退去的潮水。随着银幕上光芒四射的八一军徽及片名的推出,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父母夜里不允许我们外出,放露天电影倒是例外。这就给了我一个自由的空间,我想坐哪看就坐哪看。我不呼朋引伴,也不三五成群,而是掇条椅子,一人静静观赏。一次放映机旁走了几户人家,空出一片地方。我趁势去补这个空缺。恰在这时,同班一位漂亮女生,领着几个女伴也挤了过来,紧挨着我坐了下来。我想起身让开,那位女生迅速移过右腿,一把压住我的左腿。她也不看我一眼,与女伴谈笑风生,而我一脸懵逼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我的思想变得混沌,我的神情变得呆滞,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的感觉变得麻木。眼前的银幕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有些虚无。我承认,这位小学初中的同班同学,一直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好多男生对她心生爱慕,我也被她的美丽征服。现在这份美丽离你如此切近,我却不知如何是好坐着发呆。我就一直坐着,她也一直压着。我一声不响,眼睛只盯着银幕,其实我不知道电影在放些什么;她笑语连连,和闺蜜说说笑笑,但是我没听请她们说些什么。她有时也转头瞟我一眼,而我像个犯错的屁孩,不敢看她星星似的明眸。直到影终人散,直到起身离开,我都不敢动弹一下,也未敢看她一眼。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反复回味着刚才的感觉,朦胧、羞涩、甜蜜、恐惧……反复思考着那个动作:是不让走的一种暗示,还是一种亲密信息的传递?是一个轻佻的动作,还是一个美丽的恶作剧而已?

这事我不敢向父母诉说,也不敢和别人交流,更不敢向她本人求证。而是严严实实地包裹,包裹起来的还有我那颗心。以后凡是和她邂逅,我都远远地躲开。初中毕业后,她和我考上了不同的高中;高中毕业后又回到了家乡,既想见面又尽量回避。恢复高考后我离开家乡,上学前她哥送我一支钢笔。一直到她后来突发疾病去世,她哥才说这支笔其实是她所送。

夜深忽梦少年事,惟梦闲人不梦君。对她我是纯情还是娇情,是无情还是绝情,是玩酷还是残酷,是自恋还是自虐?我只能向远在天堂的她,由衷地说声“对不起”!其实相比于她的大胆深情,我连句道歉都不配,更没资格怀念!

第三个难忘的夜晚,是进山砍柴读书的故事。

当年家庭副业靠养猪养兔,队里副业靠烧砖卖瓦。而砖瓦窑烧的柴禾,先要去买山砍柴,然后一担担挑出。所以秋收冬种一结束,一批青壮劳力,就赴里山砍柴,吃住都在山上。

那是真正的大山,黑黝黝深谷中弯曲明灭的是溪涧,半山中悄然来去的是云雾。每天蒙蒙亮,鸟声如雨般倾泻,把大家唤醒过来。社员们从草苫披覆的草棚中钻出,扒拉几口早饭后就去砍柴。而我因高中刚毕业,十六七岁年纪,队里照顾干点轻便活,砍柴之外让我负责烧饭,菜都各人自带些炒酱咸菜。每当暮霭四起、百鸟闹林之时,生产队长粗犷的喊声,从那头的岩壁,传到这头的岩壁,发出嗡嗡的回声:“到烧饭的辰光了。”我赶紧拾掇好身边新砍倒的柴,往我们住宿的草棚里跑。在滚珠溅玉的泉水边淘洗好米,在石头搭成的灶堂里引着柴火,然后从书包中取出一本书,就着殷红的火光,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入夜,我的床头燃起了松明,那是大家给我的优待,因为知道我喜欢读书。我给疲惫不堪的大伙讲聊斋,说三国,还念唐诗宋词。这时社员们有的仰天躺着,有的侧身而卧,有的盘腿而坐,有的静静站立。也有的掏着耳屎,有的挖着脚趾,有的抽着旱烟,有的嚼着菜干,但都在侧耳倾听,眼闪熠熠的光彩,那份虔诚,那种认真,让人动容,令人感慨。棚内是琅琅书声,棚外是潺潺流水。开始大伙还对我讲的故事,念的诗歌,评头品足一番。有的说,白天看见过一只狐狸,不知是不是妖怪变成;有的说,狐仙今夜会不会来,来了会找谁做老公?老队长拔出噙在嘴里的烟管,笃笃地在床杠敲掉烟灰,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狐仙来了也看不上你,她喜欢的是读书人。”然后用手指指读书的我,这时大家投来羡慕的目光,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渐渐的,鼾声从一个角落响起,然后由轻到重,奏响了一曲甜梦酣睡的乐章。摇曳的火光照在他们的瘦削而黝黑的脸上,他们脸上还荡漾着听故事后那种满足的笑容。我轻轻地爬起来,换一根松明,继续看我的书。有次看书倦了外出解手,看到月光如水般漫溢在周围,我正想踏着月华四处走走。猛抬头看见不远处树丛中闪着几点绿光,仔细一瞧一群狼正盯着我,吓得我一下子缩回草棚里面,躲进被中大气都不敢出。

一天傍晚,天气很闷,看样子快要下雨了。我习惯地去摸书包里的书。糟了,那本《唐诗三百首》丢在砍柴的那个山坡上了。这时天上已划过一道道闪电,响起翻箱倒甏似的雷声。我急得哭了起来。大伙知道后,立即人手一根松明,低一脚高一脚地爬上那个山坡,在我砍柴的地方,那块岩石的缝隙里面,帮我找到了那本书。这时的雨已哗哗地泻了下来,一位伙伴把他带来的那件蓑衣,披在我的肩上说:“有了蓑衣,你那本书就不会淋湿了。”但大家手上的松明却被烧灭了,走在我前后的伙伴们不时传来“哎呀、”“噢唷”的跌倒声。我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感激的泪水。等到返回草棚之中,大伙都像水中捞起,但看到我那本干燥的诗集,他们脸上都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现在,我时时地站在城市的屋檐下,久久地遥望着少年的星空,故乡的那些夜晚:那么神圣,那么纯洁;那么深情,那么浪漫;那么美丽,那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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