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月光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
每当响起那优美的旋律,唱起那动人的歌声,家乡的月光就会照进你心灵的原野,家乡的小河就会淌进你纵横的心田。
我的家乡在浙东山区的一个村庄,那里有莽莽苍苍的群山,那里有弯弯曲曲的溪流,那里有四季斑斓的原野,那里有淳朴善良的乡亲。
农村最忙的是夏天,抢收抢种两个“抢”字,可见忙碌的频率,辛劳的程度。也就是在抢收完早稻的同时,把晚稻抢种下去,而从早稻成熟到立秋完毕也就半个月时间。
后半夜两三点钟光景,天上还闪烁着满天的繁星,村头巷尾响起了脚步声声,全村的男女劳力,揉着惺忪的睡眼,纷纷走出家门,他们挑着箩筐拿着镰刀,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向那片金色的田野。随着“唰唰唰”的割稻声,“呼呼呼”的打稻机声,寂静的山村迎来了一天的黎明。
早上抢收,下午抢种。犁耙完毕的水田,明镜似地躺在太阳底下,我们一般会担上猪栏牛粪,用作晚稻的基肥,然后开始插秧。从金黄到新绿的转换,要在一天之间完成。天渐渐暗了下来,周围变得模糊昏暗。蚊子嘤嘤嗡嗡纠缠不休,时不时咬你一口,因为我们身上有汗酸味,更有猪粪臭。蚂蟥也来趁黑打劫,等到感觉小腿上一阵奇痒,胖胖的蚂蟥已经吃饱喝够。由于心焦,由于天黑,种下的秧苗东倒西歪,种出的秧行横七竖八。这时,一片银辉悄然光临,照耀着一丘丘粼粼的水田,照亮了一张张黧黑的脸。啊,圆月已在东山上露出半个脸蛋,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深情那样的柔媚,我们忘记了蚂蟥忘记了蚊子忘记了饥饿,内心变得明月似的宁静澄澈。插完最后一颗秧苗,走向田旁的深涧,捧起清凉的涧水,捧起涧中的月光,洗去身上的污泥汗水,然后披着满身的月华,走向温馨的村庄。
回家先去洗澡,洗去一身的酸臭,洗去一天的疲劳。月光如剪,剪影出明明暗暗的大街小巷;月光如水,荡漾在村后那片银白的溪滩,溪滩上的卵石恰似起伏的波浪,溪滩旁的白沙像金粉似地闪光。弯曲的清溪碧绿的深潭,此时变成一条卫护村庄的黑色缎带。月光在小溪上流金泻银地歌唱,月光在深潭中变成了矜持的姑娘。一踏上潭边柔软的细沙,一看见潭中那轮晶莹的月亮,我们脱光身上的衣裳,我们奔向水中的月亮,我们拥抱溪水的清凉。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忘记了辘辘的饥肠。等到我们扑向月亮的怀抱,月亮立即分散成片片波光,把我们轻轻地托拥在碧波之上。我们有时干起了水仗,捧起满溪的月光,泼向伙伴的身上;有时玩起了“猫抓老鼠”,一个个猛子,几分钟后才在百米外的月色中传来人声波响。最惬意的是泳罢上岸,微风吹拂着每一个毛孔,月光抚摸着每一寸肌肤。我们单腿跳着,一忽儿把头侧向左边,一忽儿把头侧向右边,试图把耳中的灌水倒干,看着白沙上自己的影子,真好像“原始部落”的舞蹈。刚才潭中抓不到的月亮,这时又露出了妩媚的笑脸。我们举起石头,嗵地一声,月亮碎成银色的花瓣,不一会儿又变成了笑盈盈的模样。
母亲早就做好了饭菜,见我们一回家就端了上来,放在天井的方桌上。天井上有摇曳的竹影,天井上有浮动的花香,天井上有如水的月光,天井上有交流的家常。虽然是饥饿的年代,母亲总能做出可口的饭菜。麦麸做成的麦饼又粗又黑,但涂上一层大蒜盐和猪油,再搁红红的灶火里烘烤,这样嘎嘣一咬,实在又脆又香。玉米饼子粗糙难咽,但母亲在里面调上糖精水,再在铁锅上反复烘干,这样做成的玉米饼又香又甜。麦麸饼也好,玉米饼也罢,母亲都做成圆形或半圆形状,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馋样,总是笑着指指月亮,指指我手中的饼子说,“看,天狗吞吃了月亮!”说得大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竹尖上飘飞,在月光下荡漾。
吃罢了晚饭,我就拿着一块毛巾,挟着一领草席,来到溪滩的晒谷场上纳凉。人们仰躺在地上,还能感觉白天的余热。这时四围是黑郁郁的群山,天穹缀满了宝石似的星星,而弯月就在星海扯起白帆。这时的想象插上了翅膀,银河两边到底有没有织女和牛郎?月亮里边到底有没有嫦娥和吴刚?月亮每隔几天换一张脸蛋:每月初二三的时候,像个羞羞答答的幼女,捂着大半个脸庞,一幅不好意思见人的模样;初七八的月亮,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羞答答地半遮着脸面,但比初月显得大方;十五六的月亮,像个丰满的淑女,从东方悄悄爬上柳梢,一展的芳容给人无尽的遐想。没有月亮的夜晚,深蓝色的夜幕下,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明,有的暗,有的远,有的近,有的闪烁,有的静止,看不到头,望不到边。乳白色的银河横跨天空,更显得晶莹璀璨。就这样,我们听着协奏的蛙曲,覆着满身的月华,吹着习习的清风,做着奔月的美梦,沉沉地睡去。
抢种以后,晚上成为最快乐的时光。相约几个伙伴,有的举着松明有的捏着手电,去捉泥鳅黄鳝。田畈上稻苗虽已碧绿,但秧行还清晰可辨,这时扎在烂泥深处的泥鳅黄鳝,也出来赏月纳凉。用火把或手电照着,它们呆呆地一动不动,我们悄悄拿出泥鳅钳,往水中的泥鳅轻轻一夹,泥鳅吱地一声叫唤,弯曲挣扎几下,就被挟进胸前的鱼篓里面。黄鳝比泥鳅还笨,我们只要弯起食指和中指,像钳子似地往黄鳝脖子下一钳,黄鳝挣扎着,紧紧地缠住我们的手腕。看着白玉盘似的月亮,感觉到沉甸甸的鱼篓,说了声“回家喽”,于是我们踏着田塍青草上的露水,沐浴那梦幻似的银辉,走向已经熟睡中的村庄。这时我发现,我映在绿黑秧苗上的身影,头顶有一圈银色的光芒。停步看看身前身后伙伴们影子的头上,就没有这奇怪的亮光。第二天问问大人,大人告诉我,这就是生命的毫光。于是我对月夜禾田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
那时的农村文化生活枯燥,没有书读,没有戏看,只要一放电影就反复观看,东庄看过赶往李村,李村看过再赴别村,一部电影总要看上七八十来遍。当然赶场的大多是少男少女,有时成群结队有时三三两两。一次赶往李庄,我和一位伙伴落在了后面,一阵紧追慢赶,看见前面几位少女的身影。月光下,她们的身材像葡萄般的饱满,她们的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其中一位瞅准没人注意,很快塞给我一本书,然后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头也不回地去追赶她的同伴。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出生于“反革命”的家庭,由于家庭成份,她失去了读高中的机会,早早参加了生产队里的劳动。她的爸爸当过老师,家中有些藏书。知道我爱看书,几次从家里偷出书来,悄悄地送到我的身边。送书大多在月明之夜,或在潺潺的溪边,或在村口的树下。我清楚地记得,最后次送给我的是一本《唐诗一百首》。顺手打开书本,书中夹着一朵小花,五片紫色的花瓣,卫护着黄白的花心,我就着月光看了起来,忘记了那朵紫色的鲜花,忘记了她什么时候离开,等我回过神来想表达一下谢意,她洁白的身影已经融进了那片薄雾似的月华。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离开了故乡,暑假回家听说她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听到这件事我怅然若失,月光下那朵紫色的鲜花是那样的凄凉悲伤……后来我才知道那朵花叫勿忘我。
后来我住进了城市,在林立的高楼大厦里,呆板的水泥森林中,夜空早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宁静早已被嘈杂替代,天空越来越模糊,月亮越来越暗淡。有时偶然一瞥那高楼剪影上的圆月,心底就会激起感情的波澜,思想会被月光带得很远。但一声激烈的鸣笛,又立即把我拉回到现实之间。
有时回家,晚上正好邂逅月亮。月光水波似地荡漾在老屋周围,前来探望的伙伴有一种恍惚迷离之感,仿佛进入了童话的世界。月光映着他们的白发,月光照着他们的皱纹;月光照亮他们的欢笑,月光洞彻他们的忧伤。月亮下我们谈着月亮的故事:曾记否,月光下西瓜地里偷来的西瓜,抛进银光闪闪的溪中顺流而下,下游自有接应的伙伴?曾记否,月光下把手伸进石洞抓黄鳝,结果抓出一条水蛇,把人吓得魂飞魄散?曾记否,月光下车水我们脱得一丝不挂,突然一阵手电光射来,我们跌落水车之下,恰似一只只跳水的青蛙?
这时,想起一位叫180ZCF的诗人,他歌唱着《故乡的月亮》,在我的耳畔荡漾,是那样的甜蜜,又那样的苦涩;那样的幸福,又那样的忧伤,在我的心底里久久久久地荡漾:
悄悄的你还在忙什么
故乡的月亮已为你点燃
天上的每一缕云彩
已写满着你的思念
你还在犹豫着什么
电话里母亲的一声儿呀
早已使你揪心万遍
父亲佝偻的脊背
不能再折叠
你还在等什么
城市的月亮不属于你
边关的月亮很寒冷
故乡的月亮已为你点燃
……
啊,故乡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