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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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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9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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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与赵佶

在中华民族璀璨的历史星河中,帝王星无疑是最耀眼的几颗。而集艺术家与帝王于一身的,更散发出神奇的光芒。今天让我们把目光聚焦一对双子星座——南唐后主李煜和宋徽宗赵佶。

他们曾是一国之君,又是亡国之君。他们都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只是在诗词曲赋上,赵佶略输文采;而在书法绘画上,李煜又稍逊风骚。他们都被不情愿地推上皇位,又都国破被掳忍辱含垢……他们的故事仿佛彼此的前世今生。

李煜的父亲是南唐中主李璟,曾以“丁香空结雨中愁,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而名震词坛。李煜胸怀风雅文人的理想,追求“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的生活;对政治不感兴趣,却醉心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他年年进贡北宋,以图苟且;大崇佛教,以求天佑。平时则用丰富想象和细腻情感,营造着自己的宫廷生活:“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杆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多么盛大的歌舞夜宴场面:雪肌冰肤的嫔娥们晚妆登场鱼贯而入,精美乐器弹奏着《霓裳羽衣舞》曲调,悠扬乐声传至水天相接的远方。宫中香料的香气如烟似雾随风飘散,微醺的作者随着曲调拍击着玉砌雕栏。结尾不放烛花却让马蹄踏月而行,文人的雅致匀淡了奢华的盛况,使诗词进入一种抒情隽永的境界。

亡国被掳前的李煜,主题或者风花雪月,或者香草美人,风格旖旎而香艳,词调风雅而浪漫。我们读着他的《清平乐》,“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个静立梅树下的男子:雪已逐渐消融,花瓣在空中飘飞。一片一片地,纷纷扬扬地,沾上他的头发、额头和肩头,画面是那样的静谧美好。而《菩萨蛮》中的后主,不像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更像个温婉多情的郎君。“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在一个薄雾轻笼、花明月黯的夜晚,一个美丽少女从自己的寝宫里溜出,手里提着金缕鞋,只穿着袜子的小脚丫儿踩在落满花瓣的台阶上,悄悄地向自己的爱人走去。后半阙一句“一晌偎人颤”,将少女紧张、娇羞的心态描写得淋漓尽致。最后一句:“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以少女的口吻说出幽曲的情怀,读来让人怦然心动。

李煜工于诗词,也擅长书画。“后主善书,作颤笔曲状,道劲如寒松霜竹,谓之金错刀。作大字不事笔,卷帛书之,皆能如意,世谓撮襟书。”(见宋代陶谷《清异录》)他的“金错刀”书法对后来的宋元书画影响深远,许多画家学习他的笔法,用来绘写树干,能收到奇妙的视觉效果。

李煜指导下的画院,成就了一大批用笔墨表现生活的杰出画家,极大地推动了中国绘画的发展。南唐亡后,北宋画家继承了南唐画院的写生风气,两宋绘画未能走出李煜写生绘画这一命题。

李煜多才多艺,又天真善良。面对赵匡胤的虎视眈眈,他竟然会问:我们已经以事君事父的姿态来对你,可是你为什么还要讨伐南唐?金陵被攻陷之后,他肉袒而降,哀恳赵匡胤不要伤害他的百姓。本应该狮虎般的帝王,却像梅花鹿般的温顺。

公元975 年夏,金陵芳菲已尽,南京城被攻陷,一代君王沦为阶下囚,昔日繁华成为水中月,当年盛景已是镜中花: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39 年的南唐祖业,毁于一旦;15年的帝王生涯,如梦似烟。如今只能在幽禁的深院中追忆,在雨雾的楼台上遥望: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昨日还是“桃李依依春暗度,秋千笑里轻轻语”;今朝却是“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昨日还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今朝却是“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昨日还是“春殿嫔娥鱼贯列”,今朝却是“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昨日还是“待踏马蹄清夜月”,今朝却是“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昨日还是“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今朝却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公元 978 年七夕,那个“轻罗小扇扑流螢”的良夜,李煜歌舞奏乐以庆自己的生日,宋太宗知道后很不高兴。又看到那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终于怒不可遏,当夜就用牵机药毒死李煜。那年,李煜才42 岁。

李煜亡国前虽然孱昏,但被俘后有所反省,在《浪淘沙》和《虞美人》中都有流露。特别是在《虞美人》这首绝命词中,开头那种屈子问天式的呼天抢地,结尾那句哀迫深广的唏嘘感叹,那种宗社沉沦家国灭亡的巨痛,那种人生须臾时空无限的悲哀,纠缠一道,交融一起,实现了从现实忧患向宇宙意识的升华。这样,就不仅是失去“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的个人哀叹,而是引发了一种黍离之悲和沧桑之感的共鸣,达到一种壮美崇高的境界。

李煜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国破家亡的无限哀愁,赋予诗词沉重深厚的思想内涵,产生了撕心裂肺的艺术效果,奠定他在词坛不可动摇的大家地位。

赵佶是个颇为奇特的人物:作为皇帝,他昏庸、愚昧、怯懦,又残忍。在大敌当前之际,他丧权辱国,直接充当了金人搜刮中原财富和奴役人民的鹰犬,给中国社会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最终葬送了一百六十七年的北宋江山。而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不仅聪明、精细、敏锐,而且技艺超群,为中国文化史创造了不可磨灭的业绩,传下许多动人的佳话。

赵佶在位期间,专门设立宫廷画院,亲自为学员出题、批卷、授课。徽宗绘画特别注重立意和意境,所以在考试时常以诗句为题,让应考者按题作画择优录用。一次,画院招考画师,宋徽宗出了“深山藏古寺” 一题,要求应考画生照题作画。有的在崇山峻岭中画一座古寺;有的在高山密林间绘一角飞檐……有一幅画让他眼睛一亮:只见画面上山峦起伏,一条山路上下蜿蜒,一直伸到山脚,一股溪水从山脚流过,一个老和尚正在溪边挑水。整个画面简洁流畅,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宋徽宗高兴地把这幅画列为第一。一次宋徽宗出题“踏花归去马蹄香”,很多考生画的是穿梭于花丛的文人仕女,而有幅画是这样构图:在一个夏日黄昏,一人骑马回归,马儿疾驰,蹄声得得,几只蝴蝶追逐着马蹄上下翻飞……一次赵佶又出了“嫩绿枝头红一点”的画题,一幅画面吸引了他的目光:在层层叠叠的绿色里,只有女子唇间的一抹亮红熠熠生辉……

徽宗的花鸟画缜密富丽,隐隐有皇家气象。流传至今的“腊梅双禽”、“芙蓉锦鸡图”、“听琴图”等都堪称精品。他“善墨花石,作墨竹紧细不分浓淡,一色焦墨,丛密处微露白道,自成一家”(见《书史会要》)。他绘翎毛,“以生漆点晴,隐然豆许,高出纸素,几欲活动”(见邓棒《画继》)。赵佶的书法,横竖竹竿,撇捺兰花。“行草正书笔势劲逸,初学薛穆,变其法度,自号瘦金书”(见《书史会要》)。骨肉匀停,唯美唯媚;风骨清奇,自成一格。

笔走丹青,笑谈风月,醉拥美人,这种快乐逍遥的帝王生活最终被金兵的铁蹄踏碎。汴京的陷落,是噩梦的开始。“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北行途中,赵佶写下了沉痛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以杏花的凋零比喻国破家亡,情绪那样的低沉,音调又那样的哀伤,真是“亡国之音哀以思”。当年李煜还能梦里贪欢,赵佶梦也不做了,其情更惨。

李煜与赵佶,长在深宫之中,却无帝王之志;登上国主之位,却无国主之行;身处国主之尊,偏怀赤子之情;欲保做人尊严,却又懦弱怕死;身陷囹圄之中,却不忌讳言辞。但二人在各自的艺术领域,具备了过人禀赋,取得了伟大成就。在艺术的百花园里,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一个成为“千古词帝”,一个则是“瘦金至尊”。“做个名士真绝代,可怜薄命为君王!”如果不是宿命的安排,中国历史就会少两位亡国之君,多两个艺术巨星。

“国家不幸诗人幸,赋到沧桑句变工”。他们在位期间的词作,不是格调低下,就是无病呻吟。亡国之后,流离失所,受尽凌辱,使得两人的诗画,如钢淬火,蚌病结珠,爆发出苦难的火花,闪烁出生命的异彩,李煜实现了“词中之妖”到“词中之帝”的壮丽转换。宋徽宗的《眼儿媚》,在艺术成就上堪与李后主《虞美人》相媲美,“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琵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如果没有屈辱的遭遇,没有亡国的巨痛,艺术很难达到如此境界。

当然两人的词作还是存在较大的差异:艺术风格上,李词真率、自然,赵词富丽、工巧;抒情方式上,李词纯情任性,深婉奔放,赵词蕴藉雅致,平和冲淡;意境创造方面,李词清新明丽,疏朗开阔,赵词琐细绵密,凝涩幽晦。在亡国的致命打击下,李词是沉痛中的升华,赵词是凄惨后的销魂。所以李煜被称为“词中之帝”,而赵佶只是个爱做词的帝王。

同为亡国之君,同为悲剧帝王。可后人对李煜更多的是同情,而将赵佶钉在“亡国之君”的耻辱柱上。后世代复一代地缅怀这位“疏于治国,以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的李煜,纪念这位忠于艺术、以身殉词,生为词宗、死为词魂的“绝代才人”。时隔千年,人们还在他的避暑离宫清凉山后的崇正书院旧址,为其竖起一座雕像:双手背剪,面目憔悴,微昂的头颅遥望远方,眼里流露出不屈的目光……人们年复一年地搜集、考辨、校注、研究和出版李煜清新俊逸、沉痛奔放的词章,尽管他的词作距今已经遥远,但依然像心空性直的临风翠竹,如妩媚恬静的凌空新月,光景不减当年。而赵佶呢,他有着举世无双的书画造诣,一手瘦金体字同样令人惊叹。但在许多人眼里只是个亡国的皇帝,一个声色犬马之徒。

现在,两人都已走进历史的长廊,跻身于艺术的殿堂。两人相遇时会不会互相反省那段历史,或者一起论词对诗,或者切磋“瘦金体”与“金错刀”的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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