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故乡
绍兴是鲁迅的故乡,鲁迅是绍兴的骄傲。
鲁迅在故乡度过了童年与少年。如果说生他养他的是他的父母,绍兴独特的地理环境、社会结构、社会性格培育了鲁迅,鲁迅一生的情感性格、知识构成、道德观念、价值取向与审美理想在故乡已基本形成。
故乡是每一个生命的源头,精神的摇篮;故乡更是作家素材的宝库,灵感的源泉。任何一位作家的成长,都离不开特定的地域文章的熏陶和家庭的影响,也与特定时代的文化氛围息息相关。
绍兴地处江南,东有曹娥江,西有钱塘江,都滔滔北流汇入杭州湾。这里河湖交错,古桥纵横,乌篷如织,形成江南特有的水乡风俗;这里群山逶迤,千峰叠翠,万壑奔流,露峥嵘之姿显阳刚之气。绍兴有河湖的柔媚,也有江海的激越,更有大山的高峻,正因“海岳精液,善生俊异”,诞生了一代代伟人名士,王充、王羲之、陆游、徐渭、王思任更如皓月当空,光照九洲。鲁迅在日留学期间,仍不忘越地先贤,“绍郡古有越王勾践,王阳明,黄梨洲煌煌人物之历史,我等宜以砥砺,以无先坠前世之光荣。”
但绍兴又是一个典型的水乡,那种特有的民俗风情滋润着少年鲁迅的心灵,孕育了他柔韧而坚强的品格。这里四围毗连乡村,这里既生活着官僚、工匠、市民、师爷,也有农民、渔人、乞丐混杂其间。城乡二元文化相重叠相交融的水乡绍兴,使得鲁迅从小就接受两种文化的浸润和熏陶:一方面接受着严格的儒家传统教育,一方面又耳濡目染着日常生活的民俗民风。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指出:“他的士大夫家庭的败落,使他在儿童时代就混进了野孩子的群里,呼吸着小百姓的空气。这使他真象吃了狼的奶汁似的,得到了那种‘野兽性’。”在其后50多年的生涯中,故乡的山水,习俗,戏曲文化等一切,几乎成了鲁迅一生中仅有的一点诗意,并成为慰籍内心的美好记忆。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回忆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地域文化的浸润熏陶,历代先贤的精神营养,一直影响着鲁迅的人生。从1912年到临时政府的教育部供职,鲁迅一直辑录与整理着会稽郡书,直到1915年1月辑成《会稽郡故书杂集》。我们通过他的作品,可以看出地域文化打上的深深烙印:从《理水》中可以感受到夏禹为民“勤劳卓苦之风”,这种作风鲁迅一生都在身体力行;从《铸剑》及《女吊》中,可以触摸到句践复仇的“坚确慷慨之志”,并在鲁迅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记。嵇康那种反对传统、蔑视权贵、不入世俗的品格,也深入到鲁迅的血液之中,表现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等文章上。就是鲁迅与徐文长,他们的行为都一样的不拘流俗,不拘礼法;他们的思想都一样的新颖严谨,他们的作品都一样的能开风气之先,具有扫除污秽的力量……他在答日本友人增田涉的信中,说到他的历史小说《铸剑》的出处,“因为是取材于幼时读过的书,我想也许是在《吴越春秋》或《越绝书》里面。”
就是家乡的酒,也常常弥漫在鲁迅作品的字里行间。白描的手法,淡淡的勾勒,一幅形象鲜明的酒乡风情就呼之欲出。鲁迅爱喝绍兴酒,而且将酒写入他的诗歌、杂文、小说。无论是《孔乙己》、《狂人日记》、《阿Q正传》、《在酒楼上》还是《故乡》、《祝福》,无不以酒写人写事,以人以事写酒。鲁迅先生熟悉酒、热爱酒,才能写出如此生动逼真的酒乡风俗。
鲁镇是鲁迅作品中多次出现的典型的生活环境:从《狂人日记》中的钱府到《阿Q正传》中的赵府;从《祝福》中的送灶爆竹到《五猖会》中的迎神赛会;从《长明灯》中的茶馆庙宇到《风波》中的面河农家;从《在酒楼上》的一石居酒楼到《秋夜》中的后园、枣树;从《离婚》中的木莲桥、夜航船到《好的故事》中的山阴道、两岸景……鲁迅以他不朽的文学作品,向世人展示了绍兴水乡的独特生活场景。
鲁迅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是有原型的。他笔下那些栩栩如生的形象及围绕他们所发生的许多事有不少是实有的,只不过鲁迅作了加工和改造。正如他谈到自己的创作时所说“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绝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是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两,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狂人”的原型是鲁迅的姨表弟,“祥林嫂”的原型是“单妈妈”和“宝姑娘”, “孔乙己”的原型是“孟夫子”和“跛脚鼓”。此外,《药》中夏瑜的原型是同盟会会员、女侠秋瑾,《阿Q正传》中阿Q的原型是在鲁迅家打短工的谢阿桂……
但对于故乡,鲁迅一直怀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心情,在他的一系列作品里,鲁迅对故乡表现出热爱、崇敬,甚至眷恋;而另一面则又充满了憎恶、决绝,甚至诅咒。
《故乡》中的故乡是昏暗的、阴冷的和低沉的:“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严寒”的季节,“阴晦”的天气,“苍黄”的天地,充耳是“呜呜”的“冷风”,满目是横陈的“荒村”,感觉“没有一些活气”。
但《社戏》中的故乡又是明朗、欢快和亮丽的:“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
《社戏》所描绘的的故乡,是少年时的故乡,理想中的故乡。理想中的故乡很美,少年的故乡很纯。而《故乡》中所描绘的故乡,是现实中的故乡,衰败的故乡。现实中的故乡很丑,衰败的故乡很冷。《社戏》对故乡表现出的是一种向往、眷念,而《故乡》表现出的是一种感伤和思考。
因此,鲁迅在他的回忆性散文《朝花夕拾》中,一方面对故乡纯朴、乡风野趣表现出深深的眷顾之情,如《社戏》、《阿长与山海经》;另一方面,又对故乡民俗世态中的封建糟粕进行批判性的审视,如《五猖会》、《二十四孝图》。在他的大量的杂文中,也时或涉及故乡的人、事,或证或例,表现出故乡爱憎交织的复杂感情。为什么鲁迅对故乡爱恨交织、喜忧参半?盖源于他对故乡的情,人民的爱。即使《故乡》一文中倾注着鲁迅对“故乡“的痛恨、忧伤、孤独、绝望,但也在绝望中寄托美好希望的思想情感。
故乡的文化精神始终是鲁迅精神世界的根基,斑斓人生的底色。当他苦闷、寂寞、孤独、痛苦、彷徨时,他总要一次次返回精神的家园,寻求精神的支撑和心灵的慰藉。如辛亥革命后的十年沉默时期,他搜集整理着故乡的乡邦文献,从中汲取反抗黑暗的思想资源和精神力量;到1920年的“华盖—彷徨期”,他又一次返回故乡,写作了《朝花夕拾》、《野草》等文章;就是在生命的黄昏,他同样再次回到精神的故乡,写作了《故事新编》、《女吊》、《我的第一个师傅》等充满战斗光辉的文章。
鲁迅的作品深深植根于自己民族的土壤之中,不仅描绘了自己家乡的山水风光、风土人情,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水乡风俗画,而且鲁迅小说的人物形象生动展示了那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具有极强的时代特征和地方特色。
故乡如同胎记,成为鲁迅身体的一个部分;故乡如同部件,构成鲁迅文学的有机整体;故乡如同细胞,组成鲁迅的精神世界。故乡是鲁迅的卷烟、长衫、微笑和嗟叹,故乡是鲁迅的表情、伤痕、梦境和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