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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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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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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读记

每当置身书房内,遨游书海中,就会想起那个无书可读的年代,那段嗜书如命的岁月。

1966年上小学前,我一直寄居在外婆家。外婆会把晒干后的鸡毛鸡金皮,或者破铜烂铁,让我拎到收购站出售,卖得的几角钱归我自己支配。我每次把这笔款项交给一位租书的爷爷,几分钱一本地换回了几册小人书。在这些小人书中,我认识了桃园结义的刘、关、张,神机妙算的诸葛亮;我也知道了上天入地的孙悟空,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劫富济贫的梁山好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连环画,为我开启了知识的窗口,引来了幸福的源泉!

文革开始,经典一夜之间打成了大毒草,传统一下变成了“封、资、修”。正长身体也长脑的我们,不但面临食物的短缺,更身处精神的断奶。如果没有文化的浇灌,我们即使成长也难有冲天之姿;如果没有知识的哺育,我们纵然开花也难结累累硕果。

这时我从外婆家迁回老家。上学后的我,对阅读的要求更高,视野更宽了。一些大人书甚至线装书,半懂不懂也好一知半解也罢,反正逮到什么看什么。小小的山村,竟然有《白蛇传》、《封神演义》、《聊斋志异》、《唐祝周文传》、《乾隆皇帝下江南》,也有《红岩》、《苦菜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欧阳海之歌》等等。经过“破四旧”的扫荡,“文化革命”的浩劫,竟然还有如此之多的“漏网之鱼”,这不得不让人慨叹文化的神奇,人民的伟大。不过只能从公开的阅读,转向地下的窃读。

窃读先从课堂开始,现在想来像场谍战。先给“黄书”包上书皮,然后写上语文、数学等大字。摊开后在上面盖本练习簿。旁边一直翻开的课本,也随时用来掩护小说。窃读时你的表情一定要自然,脸色一定要镇静,不能随着情节的跌宕而变化,更不能随着人物的喜怒而哀乐。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盯着小说的同时也要瞟着老师,特别是当你和老师的目光相遇,你的表情要表现得如醉如痴,你的目光要流露出求知若渴,甚至是绞尽脑汁的冥思苦想。特别是当老师提出一些问题时,你偶尔主动出击大声回答,甚至举起手来认真提问。做到了这些,老师即使最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你身在曹营心在汉,最明察秋毫也审不出个《窦娥冤》和《十五贯》。

校外窃读更是心惊胆战,主要怕爸妈发现后没收销毁。一次烧饭光顾着看书,母亲在外连呼“饭烧焦”了,我依然捧读书本充耳不闻,母亲一气之下夺过我的书本塞进灶堂。所以后来窃读总是特别小心,我常把书本插在后腰,再用外套把书盖住。茅坑的木座上,洗汰的归途中,拔草的田埂边,拾柴的山崖间,我总带着一本书,瞅准机会翻上几页,看上几段。有时看得入了迷,忘了作啥干甚,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日落西山暮霭四起,才如睡方觉大梦初醒,胡乱地割些野草加以搪塞,拎着浅浅的竹篮溜回家中,被母亲发现后又臭骂一顿。

一年春节前的一天,我千方百计借到一本《水浒传》,看着看着就忘乎所以,等到母亲发现为时已晚。好在母亲没有当场烧毁,而是束之高阁代为保管。但我对这本书已经着魔入迷,一有机会就翻箱倒箧四处找寻。除夕前终于找到了这本《水浒传》,我像饥极的饿汉突然找到了面包,像失散很久的情人不期而遇。我将书一把塞进棉袄就往外跑,踩着吱嘎吱嘎的积雪,来到村西头的牛棚边,钻进稻草堆的空隙中,一直读到天色暗了下来。这时牛棚外已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牛棚内的我正看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就着白雪的微光,我硬是看完了这一章。靠着身边的草堆,看着外面的雪花,自己仿佛变身林教头,怀疑附近躲着陆虞候……第二天一早,我又故伎重演,一头钻进那个草堆,过了吃中饭时间都不出来,直到高音喇叭中叫唤着我的名字,说父母让我早点回家……

相比白天,晚上窃读更为刺激。每晚八点半光景,父母就会“啪嗒”一声关掉我房间的电灯。黑暗中,我摸出席子底下一本小说,就着父母房间里透出的灯光,悄无声息地翻开书本,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板壁缝隙射出的光条是竖直的,更适合直排版本的阅读,如碰到横排版本,就得不断横移书本去追逐那束亮光。这时的我大气不敢出,翻书轻无声,如果父母房间有什么声响,我就赶紧把书本收藏,闭起眼睛装着睡熟的模样。等到一切恢复了正常,我又轻轻地从席底下摸出书本,重新对上那束光亮,悄悄地读了起来。直到父母房间的电灯也“啪嗒”一声关掉,才一百个不情愿地把书塞回席子底下,等待第二晚上与那束灯光重逢。

父母后来大概知道我在“借壁偷光”,也没有过多地责备,只是担心我“眼睛看坏”。父亲还为我借书牵线搭桥,他那时在乡政府所在地的胡卜村上班,获悉该村一个朋友处有很多连环画,就告诉我姓甚名谁让我自己上门求借。有一次去借书时木桥还横卧溪上,回来洪水大涨桥被冲垮。我衣裤一脱,把图书一裹,顶在头上向对岸游去。虽然侥幸游到了对岸,但已被冲到下游很远,再下数十米就是一处急湾旋涡。我的冒险还是传到父母耳中,他俩不但把我大骂一通,还彼此吵了一架。

金圣叹认为,“雪夜闭户读禁书”,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回想起来的确如此。越是不允许读的书,越读得废寝忘食,读得昏天黑地。那种紧张刺激,那份兴奋快乐,已成为奇妙经历美好回忆。多年以后,再也没有人管我看不看书,看什么书了,但我会怀恋以前窃读时期的点点滴滴,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幸福生活。

年少窃读,正如宋濂《送东阳马生序》所云:“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每读至此,虽没有宋濂那样的刻苦用功,但内心总会产生强烈的共鸣。

袁枚在《黄生借书说》一文中说自己年轻时喜欢读书,但家贫买不起书,然而“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素蟫灰丝时蒙卷轴”。少小时读此文不以为然,如今也落到了书多不读的地步。比如我身后的书架上,也是“落落大满”的样子,但不少书我一直没有翻看,说来让人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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