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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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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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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树的怀念

 

“殷红莫问何因染,桑果铺成满地诗。”

每年过了立夏,家乡一串串沉甸甸的桑葚,也由鲜红变为紫红,像节日的彩灯次第闪亮,那样的晶莹剔透,那样的芬芳甘甜。

今年初夏,我又回到了家乡。由于建造水库,家园已经成一片废墟,桑树变得面黄肌瘦,桑椹倒已成熟,青红紫黑煞是好看。熟透的桑葚,黑紫晶莹,透着神秘的幽光,令人垂涎欲滴。摘一颗塞进嘴里,那股特有的清香瞬间贮满口腔,那种特有的甜糯立即在嘴里化开,一同化开的是我对母亲的记忆和家乡的思念……

家乡两面青山,北山耸立,南冈连绵;中间一溪,逶迤东来,蜿蜒西去。桑树栽遍山上溪边。冬天,人们把桑树剪成拳头一样的树桩,俗名“桑拳”;春天,桑树便绽出绒绒绿点,在阳光的照耀下,春姑娘的爱抚下,很快抽枝展叶。这时的溪畔泽旁,柳镶溪边,桑漫两岸。山上的桑树,或亭亭于地头,或葳蕤于山谷,像一首首荡漾的春曲,又像一蓬蓬燃烧的绿烟。

社员开始忙碌起来:圳旁溪边,蚕妇群集,捋臂跣足,忙着洗涤晾晒蚕具。而男人们则在蚕室里掸尘刷墙整理蚕宝宝的房间!

由于蚕种是放在一张纸上的,所以养蚕也从分发蚕纸开始。每个生产队分到几张蚕纸后,蚕妇们就小心翼翼地进行孵化。刚孵化出来的幼蚕像黑黑的蚂蚁,这时桑叶需要切碎喂饲。碰上雨天就更难为母亲和阿姨,她们要对采来的桑叶,用干布一片一片地擦干。等蚁蚕孵出后,在蚕室内围起塑料薄膜,在地龙(相当于地坑或地暖)下烧起熊熊柴火,蚕室就变成一个恒温的暖房。

随着蚕宝宝开始蠕动,慢慢长大,它们的居住环境也从一张纸大小,最后扩展到一二十个蚕匾。最忙的要数“四眠”之后的那段日子,蚕体已经长到小指头那般大小。而且食量大得惊人,一张蚕每天需食上百公斤桑叶。一大早起来,晨雾笼罩着四野,随处可见剪桑人的身影。剪下带叶的桑枝是为了秋天更好地长叶,大人挑回桑枝后老小赶紧摘下桑叶。好在这时喂蚕不再需要剪细,只要将整片叶子随便铺在蚕匾里就行。往往是刚铺完这一匾,前面铺过的一匾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叶筋,叶筋上爬满了正在抬头张望嗷嗷待哺的宝宝。那一匾该腾蚕沙了,那一匾该分群了,啥时候该撒石灰了……母亲阿姨们顾不上吃饭,无暇修下边幅,只是清水抹把脸,胡乱挽起发髻,随意搭件衣衫。一切都是蚕,蚕,蚕!

明朝高启的《养蚕诗》有云:“东家西家罢来往,晴日深窗风雨响。三眠蚕起食叶多,陌头桑树空枝柯。新妇守箔女执筐,头发不梳一月忙。三姑祭后今年好,满簇如云茧成早。檐前蝶车急作丝,又是夏税相催时。”我们从诗中可以看出养蚕人的忙碌,直忙得邻居家不相往来,新娘子一月没空梳头。

这段日子也是她们最欣慰的时候。刚铺上叶子的蚕房静悄悄地,只有蚕食桑叶的“沙沙”声,仿佛阵阵细雨从山野飏过来,轻轻洒落在树梢、竹林或者草丛里,此起彼伏,曲成天籁。她们手摸或者肌肤触及蠕动的宝宝,那种微妙的感觉,只有当年怀上孩子时曾经有过,酥酥的甜蜜,痒痒的幸福!

养蚕虽然没日没夜,整月都得吃住在桑园,但可以多赚些工分,这也是母亲不辞辛劳的主要原因,我也有了与蚕亲近的机会。每当养蚕时节,母亲便搬起被子铺盖,拿上洗漱用具,睡到桑园里面,日日夜夜守在一条条小生命的身边。一次我跟着母亲来到桑园,睡在简易的地铺上面。等我一觉醒来,其它床铺还空空如也。当我揉搓着惺忪的睡眼走进蚕房,见到了妈妈和阿姨们还在忙碌的身影。

白天,妈妈们忙着养蚕,我则穿条裤衩,光着上身,像条泥鳅似的,一头扎进绿海似的桑园,采食又黑又紫的桑葚。我边摘边吃,吹弹得破的桑葚,很快染紫了双手和嘴巴。桑葚的汁液沿着下巴滴到肚上再流进裤衩,胸前流成一条紫色的小河。每当妈妈和阿姨们看到我的馋嘴模样,就会“拎”着我来到溪旁,一把扒掉我的裤衩,舀起滚珠溅玉的溪水,清洗我身上的污垢。我则跳进溪中,撩起清凉的水花,也撩起满溪的欢笑,泼向阿姨和妈妈。

当然,更多时候,我与蚕宝宝待在一起,逗它们玩耍,看它们成长。别看蚕宝宝嘴巴很小,但吃起桑叶来像火烧草纸,一会儿剩根柄茎。随着蚕食的增加,绿桑流进蚕房,开始像涓涓细流,后来变成哗哗溪流。这时的阿姨和阿妈,更是没日没夜,她们从蚕橱中抽出一张张蚕匾,快速地铺摊着一捧捧桑叶。铺下的桑叶更加鲜嫩,蚕宝宝吃得更加欢畅,“沙沙,沙沙沙……”好像在说谢谢你,谢谢你!

当然我也能干点摘桑饲蚕的小事,但更喜欢打“蚕山”:大们们先是搓出一根根长长的草绳,接着把两根草绳一头连接在一个手摇木柄上,一头固定在一棵桑树上。然后把一捆捆稻草理净后统一铡成一尺多长。当我轻轻地摇动木柄,大人就把稻草“喂”进两根草绳中间。随着木柄的摇动,草绳的旋转,稻草呈三百六十度地嵌进了草绳中间。等到一捆稻草“饲”完,我也停止摇柄;大人重新拿起一捆稻草“喂饲”,我又重新转动手中的摇柄。就这样,在我的手中,一条条形似刺猬、体像长龙的“蚕山”,被我们“织”了出来。

“蚕种须教觅四眠,买桑须买枝头鲜。蚕眠桑老红闺静,灯火三更作茧圆。”等到蚕宝宝们长大到两寸来长,且通体开始变得透亮,就要吐丝结茧了。蚕一般在吐丝前两天便不再进食,这时妈妈和阿姨们就将其捉放到“蚕山”上。第二天我看到一笼笼的金色“蚕山”上,一个个薄而透亮的茧,已将蚕宝宝们团团罩住。蚕蜷缩在茧里面,头一昂一昂地仍在不停地吐丝。茧越结越厚,直到看不见宝宝。只有把茧放在阳光下透视,还可看到一个黑影在蠕动。这时,我才看到阿妈脸上久违的笑意,听到阿姨嘴里甜蜜的歌声!

出售蚕茧的那天,是阿妈阿姨们最高兴的时刻。她们恢复了往日的靓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诉说着养蚕的苦乐,撒一堆闪光的笑声。

其实,母亲的辛苦,乡亲的勤劳,一年何止于几茬蚕茧,还有冲白朮、炒春茶、割早稻、挑窑柴……贯穿一年四季,覆盖方方面面。

一只只春蚕,多像父老乡亲;一棵棵桑树,多像父亲母亲。如今双亲已逝,乡亲星散;桑梓零落,家园已没。只剩下眼前这片桑树!

桑树无语,桑园沉寂!

桑树和母亲差不多身高。所有桑枝都弯曲,像母亲弯曲的腰背。但它们依然向上,努力伸展,向阳光托举起每一片绿叶,赋予其生命的活力……

桑枝下面是躯干,高约一米左右。树干疙瘩满身,伤疤斑斑;树皮干裂多皱,丑陋不堪。像母亲那双干裂粗糙的双手,那张皱纹纵横的脸庞。树干上还挂着一行行透明的胶状固体,那是不是母亲凝固了的眼泪?

蚕将生命的精华浓缩成了丝,作茧自缚后化成了蛹,从蛹到蛾获得了新生,拥有了一对天使一般的翅膀。蚕吐尽了丝,那是母亲吐尽的生命之丝?茧化成了蛾,那是母亲生命的一次涅槃?她是否也长出一对美丽的翅膀,翩然飞向另一个幸福世界?

“一年两度伐枝柯,万木丛中苦最多,为国为民皆是汝,却教桃李听笙歌。”此诗的意思是:桑树在一年之中有两次被人们砍伐枝条,在万木之中所受的苦难最多,为国为民造福的事都是由你来做,却让桃李逍遥自在地整日欣赏笙歌!于谦所写的《桑》诗,不就是母亲一生的写照?

《诗·小雅·小弁》记载: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意思是见了桑梓容易引起对父母的怀念,所以起恭敬之心,后世即以桑梓作为自己的家乡。

桑树,叶可喂蚕,果甜可食,皮可造纸,叶、果、根、皮,皆可入药。远古时候,也许还没有小麦,没有稻谷,却有了桑树。桑树与母亲一样古老,像母爱一样伟大。

我想,无论岁月怎样变迁,家乡的桑树会永远地守候在我的身边。永远矗立在年轮的河边,或时光的桥头。疏疏朗朗,浅浅淡淡,温柔了以往的岁月,惊艳了未来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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