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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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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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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梦境贩售公司

我们休息,可一个梦境就足以毒害睡眠。我们起床,可一个念头就足以污染一天。我们感受、思考、推理、啼哭,或欢笑,或陷于想入非非的烦恼,或是自在逍遥,全都一样。因为,无论是痛苦或是欢畅,让它们消失的路都永远开放。人类的过去不可能像他的未来:除了不变本身,没有什么能永远存在。

                             ——玛丽·雪莱 《弗兰肯斯坦》

 

1】

“我憎恨这样活着的生命,只有堕入梦境才能稍感欢喜。那时候,黑夜是我最柔软的盔甲,保护着我一碰就的心脏。伪善的温暖不过是让我心甘情愿脱掉全部衣服,卸下可怜的武装,把脆弱的肉体暴露在空气中,无可遮掩。然后再用灯火照亮我这个笑话,用虚情假意的语气,让得以恶意包围我,令我窒息。

我的脸上写满了认真两个字,对何医生如是说。

出于职业素养,何医生装作认真聆听的样子。在她看来她经手的其他精神疾病患者没有任何实质上的不同。直到她看到我歪歪扭扭写在病例上的岁数

“你当真27岁?确定没有写错?”

“千真万确

我用枯槁的手捋了捋斑白的头发,眼角千军万马践踏过的纵深沟壑,散漫褐色老年斑,杂乱而嚣张。

我掏出身份证,递给何医生。身份证上那个一脸苦笑的看起来和我似乎很相像,但又明显不是同一年龄段的人。

真实与虚幻,自它们诞生的那一刻起,从来就不是对立的,而是环抱着活在世界的瞳仁里,冷漠地看着世俗的表演。

片刻安静。

何医生愣了一下,她盯着眼前这个身份证上显示出27岁,实际相貌却差异极大的病人,陷入了沉思。似乎尚未遇到过我这种情况,刻意掩饰的惶惑不经意流露出来,被我全然收入眼底。我知道,如果不是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写着出生年月,任何人都会误以为至少五六十岁。我还未认真年轻过,就已经这般苍老了。

我的各种检测报告被何医生攥在手中,厚厚一叠。

这就是我被高度概括的生命厚度吗?一个人活了一辈子,最后只能活成纸上一串带着符号的数值,亦或是一段苍白无力的文字。抛却歌功颂德的点缀,生命最原始的模样与统治寒武纪的三叶虫没有本质区别。

何医生扶了扶脸上的金丝眼镜,镜片上透出一线疑惑的光。

“从各项检查数据来看,你的身体机能至少应该五十来岁了。这种情况出现多久了?你是服用过什么激素类药物吗,还是在从事什么特殊工种?”

我不知道这具日渐衰竭的躯壳,还能支撑多久我决定在这个只有我与何医生的心理咨询室,把我的秘密全部告诉

 

2】

我总在每个暗夜把自己拆分得七零八落,赶在黎明之前重新组装,然后塑立成金刚石雕像的模样。

我有过成为一名作家的理想,但在现实的拉扯中被阉割了,熔断成漫天坠落的碎片,每一片都硬生生刻画着我的无能我写下过无数把自己感动到落泪的文字,可在别人眼里,那些只不过是一堆堆建筑垃圾,毫无价值。尖锐的质疑和嘲讽环绕左右,被退稿成了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面对冰冷的人墙,我四处碰壁,撞得头破血流浑浊晶状体强行镀上一抹浓红,成为不被宽恕的眼睛。我用这双眼去看待世界,所见的自然都是残忍的景象,不足为奇

我的人生一边失去着开始,一边拥有着结束。在别人看来,我是个幸运儿,有着不错的家境,不被贫苦左右从未体会过挨饿受冻的滋味。可他们看不见的,是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游走于天地间。饥饿是有区别的,能够被物质填满的饥饿是存在的饥饿,是身体层面的饥饿反之则是虚无的饥饿虚无的饥饿是无形的,无处不在。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辈那一代人徘徊在生存线左右,他们的肉体是饥饿的,而灵魂是饱足的。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命运和它的影子被颠倒了,我们的肉体是饱足的,灵魂却是饥饿的。我尝试着用物欲填充灵与肉之间的缝隙,纸醉金迷来自我麻痹,暂时逃离虚无的饥饿堆砌在身上各种奢侈品价格越高,我越是感觉到自我的廉价。

本想灌醉自己睡个好觉,反而越喝越清醒。肉体想要入睡,灵魂却不愿安寝。这种清醒是孤独的,深入皮肤和骨髓,像是在身体最敏感的脏器上割开一个口子,一呼吸便会感知到疼痛。

时间一久,美酒不美,香烟不香饥饿蔓延到我的血脉里,成为癌变的细胞,它们迅速繁殖,攻占了身体的全部。那种刻在虹膜上的饥饿遮蔽了视线,看不清前路的方向,只听从黑暗深处弥散开来的困惑

我苍白如雪的生活,给不了灵魂生长所必须的营养。我终被饿出病了。强烈的饥饿如一副苦得反胃的中药,在日复一日的熬煎中,苦涩愈加沉重

一个被饥饿剥夺了睡眠的人,渐渐消瘦,与形与灵一同成了纸片人。“长期失眠”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做“焦虑”,一个叫做“抑郁”,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来敲门。家人很担忧,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医生按部就班地开了一大堆精神类药物给我。那些药里有镇定安眠的效果,我终于能睡着了。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拉扯着我频频从梦中惊醒。睡衣上浸出大团大团的汗渍,我用单薄的臂膀抱住双膝,独自在夜里瑟瑟发抖。

接连许多天,噩梦带着真实伤害不断侵袭,我陷入了梦魔的邪恶泥沼,越挣扎陷得越深。我在现实生活亲手缔造的失败,梦境也不忘时时刻刻提醒我的悲哀。梦境的表象、知觉单元等等信息载体,它们所贮存的都是客观真实事物的信息记录,因此真实的噩梦往往更令人恐惧。梦中的世界于我而言,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残骸废墟,是一弯刚收割完战场的滴血弯月,是一望永远不会天亮的赤色黎明……梦境与现实之间,那无尽的欲望与痛苦,凝结成了一个个恐怖而诡异的梦魇,不断支配着毫无还手能力的我,把我苟延残喘的意志摧毁得所剩无几。

我尝试过用各种办法摆脱梦魔的控制。我把花园里母亲精心栽种的栀子花悉数剪下,放在枕头边上,以期有个香甜的梦。但事与愿违,噩梦依旧不断上演,我所做的努力都无济于事。

我开始痛恨睡眠,惧怕睡眠,直到我遇到那个贩售梦境的公司。

 

3

梦里的那个在平行世界里用期望的方式替活着。

我在网络上看到这条广告时,一下子就被击中了痛点。我有翅膀,却不能飞翔。我有理想,只能眼睁睁看它破碎。世事的无情冲刷,让我身上的鳞片悉数掉落,我曾引以为傲的金色铠甲没了,柔软的心脏暴露了出来,被他人的目光灼烧得满是伤疤。隐匿在双眸深处的汪洋大海,是我无法风干的泪水。我对我生活的世界失望至极,却逃无可逃,只剩下铺了一地的迷惘。

正因每个人都会迷惘,才无人不渴望救赎。我凝视黑暗的时间太久,竭尽全力想要逃离沉沦。哪怕是烂泥,我也不愿在恶臭中死去。我曾无数次幻想,会有另一个平行世界接纳我的存在,我的灵魂可以吃饱不再挨饿,我可以触碰到梦寐以求的理想,活成想要成为的模样。

根据广告上的在线咨询,我联系了对方客服人员。经过一番咨询,原来这是一家专门贩售梦境的医疗科技公司,负责人是著名人类神经学教授修普诺斯博士。

贩售梦境?我顿时来了兴趣。

请问梦境怎么贩卖呢?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与霍金的平行空间理论早已阐释了平行宇亩,现实与梦境是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睡眠则是联通平行世界的时空隧道。睡眠是一扇门,人在潜意识的状态下可以顺利通往另外一个被称作梦境的平行世界。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里,可以经历与现实世界不一样的事情。”

“潜意识?”

“人类的潜意识如同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巨大冰山,能够被外界看到的行为表现或应对方式,只是露在水面上很小的一部分,大约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另外的八分之七则藏在水底。而暗涌在水面之下更大的山体,则是长期压抑并被忽略的内在。揭开冰山的秘密,会看到生命中的渴望和期待,找到真正的自我。”

“那要怎么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呢?”

“通常情况下,人类无法自主控制自己的潜意识,在梦境中常常会被潜意识支配。但只要刺激大脑皮层中的神经元,对脑电波进行人为干扰,将大脑神经网络接线重新整合,人类是可以自由选择梦境,甚至自主控制梦境的。”

“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只需要通过微创手术在大脑里植入一块芯片,然后通过修普诺斯博士团队研发的DBY66613梦境系统,就可以直接购买您喜欢的梦境。若是您存在失眠的状况,您可以通过DBY66613梦境系统进行辅助入眠。在您入睡后,DBY66613梦境系统便会自动感应,从而触发您所购买的梦境。”

“好的,请帮我预约一下。”

……

我没有咨询安全与否,也没有咨询价格,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逃离噩梦的束缚,获得能填满饥饿的饱腹感。如果我可以在梦里活出另一种人生,也不失为对生命的意外延展。我想要在梦境里站成一颗树的形状,成为天地间的一把尺子,去丈量光明和自由的长度。

预约成功后,客服人员让我一周后前往他们公司,届时修普诺斯博士将亲自为我进行手术。我没有丝毫惶惑,反而涌出许多期待,盼望着那一天早日到来。

或许我再也不用拿强装的笑靥自欺欺人,可以让梦里的微光吹走隐忍的痛楚。我试图把这家梦境贩售公司当做柴刀,砍掉心中的荆棘,小心翼翼打开心扉,等待另一个的救赎。

 

4

日光肆意流淌,在翼的里浸润。不虚此行,亲手将啜泣的灵魂埋葬于光明的黑暗

一周后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和我想象中的教授很不一样,修普诺斯博士看起来还算年轻,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右手食指戴着一枚黑曜石戒指,高大消瘦,眼窝深陷,黑眼圈很重,皮肤煞白,一头黑色长发掩映着湖水般的眸子,如同一个没有任何情感的活死人。他的声线低沉黯哑,带着绝望与压抑,似缠绕灵魂的海藻,在颓靡中堕落。

我没有怀疑,毕竟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我并不关心手术费用有多高昂,凡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情。术后我的伤口恢复得很快,我在与日俱增的期盼里,终于等来了那一天。

出院后的第一个晚上。在空旷的房间里,我靠着落地窗点燃一支烟,让遥远的中世纪民谣随着烟雾袅袅升起。从前被噩梦折磨的日子,终于可以就此远去了。我不必再继续挣扎,我可以像夜风一样,袭过梦里的每一个角落,自由到一无所有。

我躺在床上,在DBY66613梦境系统里选择了一个叫做重装未来的梦境。由于我提前选择了辅助入眠,沉重的眼皮为我轻轻盖上了被子。

穿过一片混沌,我很快在一阵若即若离的飘渺中醒来。

可我居然什么梦都没做。一种上当受骗的愤懑直冲脑门,我急忙拿起手机拨打梦境贩售公司的电话。

电话那头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愣住了,飞快跑到衣帽间的穿衣镜前,掀起头发查找残留在右耳廓后的手术创痕。镜子里的那个人突然陌生到可怕。他的五官没有任何异样,但我清楚地看见他右耳廓后没有任何手术创痕。

空气顿时狼狈不堪,似一条细小的三线蛇诡秘地从腰窝爬上来,顺着脊梁骨不断缠绕,勒紧了我的呼吸。我压制住即将从喉管蹦出的心脏,穿着睡衣和人字拖飞快下楼跳上车,一脚油门轰到底,流星飞箭般冲出去,朝梦境贩售公司疾驰。

车速很快,晨露穿过风的裂痕,不断击打在皮肤上,有些生疼。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哪怕风的味道变了,它的方向还是执着的。经过漫长的车程,我终于来到了梦境贩售公司的所在地。这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迷雾,别无其他。

不,这不是真的。这里明明……

我孤零零地伫立在空旷的荒地上,无力辩驳,真相在被证实之前只能叫做假设。

 

5

我站在这座城市的边缘,摇摇欲坠。一丝幽秘的气息带着寒意,将我包围在浓稠的阴影里。

一个身影从白雾中向我走来。远远望去,那个人身形瘦弱,皮肤透着圣洁莹润的光彩,瞳仁里闪烁着琉璃般的璀璨。

待那人走近了,我方才看到,他竟有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你是谁?”

“我就是你。”

“如果你是我,那我是谁?”

“你是一个失败者,从今以后让我代替你活下去。”

“那我会去哪里?”

“你将永远被封印在黑暗深处,轮回万世。”

“不,我不接受这样的命运!”

……

愤怒压制住恐惧,顷刻吞噬了我。我发了疯似的冲向那个人,将十指化为野兽的利爪,把他当作面包撕成了碎屑。他没有流血,缝隙中流淌出一道黑色的光。

时间凝固住了。

我听不到任何草木虫鸟的啜啜低语,只有骨子里倔强的血液,发出汩汩流动的声音,不断碰撞回响。冷汗跌进我发红的眼眶,融合为一滴沉重的眼泪,啪嗒一声打落在脚背上,宛若一团爆裂的火焰,灼伤了我的皮肤。我闻到了炙烤人肉的气味,并不香,甚至还有一股酸臭味,像极了灵魂腐败的味道。我感受到了疼痛,但依旧面无表情地笑了。一般人对生的反面理解是死,其实也可以是熟。

天的尽头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缥缈得如仙界的神明。

“恭喜你撕碎了心魔,突破了自我,达成了重装未来任务。你未必出类拔萃,但一定与众不同。从今往后,你不必再惧怕,从炼狱到天堂,让痛苦在重生之中升华。”

话音刚毕,天空蓦地洒下一片金色的雨。我酝酿已久的理想忽而有了形状,发出愈来愈强烈的光,照射得天上的云朵浑身颤抖。理想她像个婴儿,长出了用来逃亡的脚丫,不回头地狂奔。理想放置在世俗的祭台上也许注定是悲剧一场,却也拯救了我本无可救药的一生。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理想可以这么具象,这么光芒万丈。

一大群再也熟悉不过的脸孔涌了上来,在他们脸上我看到了多年未见的笑容,以及期许的眼神。我阔别这种眼神已经很久了。像一道温暖的柔光,披在身上极度舒服,如同有人在用丝绒般的羽毛轻拂我的手。我突然有点想哭,这种被肯定与信任的感觉,值得让人感动到潸然落泪。

“我真的可以触碰到理想吗?”

“是的,你完全可以。带着众人的期望,在空中骄傲地飞吧,飞吧。”

那个遥远的声音回答了我,用他称许的口吻。

越是混混沌沌地活着,越是想要活得轰轰烈烈。我重生了。

 

6

新的火焰可以把旧的火焰扑灭,大的苦痛可以使小的苦痛减轻。一桩绝望的忧伤,也可以用另一桩烦恼把它驱除。

我只觉得脑子被压低到土壤里生根发芽,海浪般的眩晕感一圈圈荡漾开来。我睁开眼睛,天花板上繁复的水晶吊灯直冲眼帘。

这样亲眼所见且真实可触的美好,原来是一个梦。

梦境贩售公司竟可以制造出如此逼真的梦,让我分不清究竟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或许我现在存活的时空是虚无的,而梦里那个我才是真实的。我不得不服修普诺斯博士团队研发的DBY66613梦境系统,虽说价格贵了点,不过贵的东西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舍不得跳脱出来。现实是冰冷的,梦境是诱人的。我不想从梦中醒来,我只想呆在梦里继续未完成的梦。

自此之后,我开始频繁使用DBY66613梦境系统。趁每个夜晚到来之前,早早选择好我想要的梦境。广袤的草原无尽的苍穹在梦里我是一字千金的大师,是万民称颂的英雄,是所向披靡的战神,将时光倒流去弥补我曾犯下的过错,与倾慕却爱而不得的人一起虚度时光,恣意指点江山建立我的王国……梦里周围环境的颜色会根据心情改变,可以是草绿的,可以是橘红的,可以是钴蓝的,可以是纯白的……在真实的现实中我束手无策,可在虚幻的梦境里我无所不能。突如其来的梦境贩售公司给了我做梦的机会,我的灵魂得到了期盼已久的饱足,我的世界开始有了色彩。尽管这色彩稍纵即逝,只要在梦境里能伸手触及,也就足够了。

上帝是公平的,因为他对每个人都不公平。现实世界里,理想总是在阵痛之中流产,想要美梦一样的存在太难了。正因为难,所以才难能可贵。我很清楚,这些梦是虚假的,是人为刻意制造的。即便如此,假如能在虚假中被世界温柔以待,那又何必去执着残酷的真实。

亦或是宇宙之中确有平行世界存在,只是无知的我尚未发觉。修普诺斯博士为我打开了时空通道,我得以在梦境这个平行世界里为所欲为。我要的不多,现实捆绑住了我的手脚,好在梦境让我获得解放。我没有了桎梏,可以像风一样自由,直到生命的尽头。

如果梦境是真的,那么现实就是假的。

 

7

当我沉溺于日复一日的绚烂梦境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两鬓一夜之间被飞雪袭扰,滋生出许多白发,皱纹也开始在皮肤上野蛮生长。我越发感觉到体力大不如前,扶着旋转楼梯走上二楼卧室都会喘气疲累。镜子里的那个我日渐衰老,像是饱经了岁月的沧桑,被时光在皮肤上刻下一圈圈年轮。

我的父母很担心,拖着我去医院检查。我的身体机能各项指标显示,我已经是个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了。父母并不知道我偷偷瞒着他们去梦境贩售公司做了手术,我也不敢告诉他们。窃以为这是一场一个人的狂欢,只有我能独享喜悦。至于喜悦背后的隐患,我假装看不见。

我隐隐怀疑,我之所以会极速衰老,可能或多或少与梦境贩售公司有关。但从理论上来讲,人体需要吸收营养,睡眠状态下身体吸收营养的效率是最高的,大脑和神经在这个时候不需要吸收太多的养分,处在休眠的状态,营养吸收会更为全面。由此推断,睡眠时间长则身体机能状态好,人应该越睡越年轻才对。现实却截然相反,我的梦一天比一天长了,可我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加剧老化。这种呈反比的递进,使我在不可控的范围内倍感恐慌。

恍惚之间,我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峰,山谷吹来的风贯穿了我的颅腔,抽走了模糊的记忆,我被刮到谷底,摔得粉身碎骨。山风再次袭来,我已不在,山谷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仿佛我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盯着镜子里右耳廓后的手术创痕,思维混乱,万物丛生。宇宙的诞生、人类的起源、文明的进步、时代的更迭,在浮想中倏然而过,不过一眼万年。时间永远不会停下来等谁,生命注定逃不过衰亡的自然规律。我脑海里蓦地跳出修普诺斯博士的脸孔,他惨白的面容和颓靡的声线渐渐扭曲,从水波状过渡为烟雾形态,逐渐弥散开来,化作哀泣的尘埃。

思绪如发丝,穿过头皮噌噌蹭地疯长,我试图把它们缠绕在一起,理出端倪。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点,我从没查证过修普诺斯博士的真实年龄,只是感觉他看上去大概四十多岁。人们对于是非的评判常常过于简单肤浅,往往会过度相信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其实有时候,耳听不一定为真,眼见不一定为实。仅仅凭借惯性思维来衡量事物,到头来不一定可靠,真相需要在实践探索中深入了解。

我到处疯狂查找修普诺斯博士的资料信息,无意间发现了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摄于1943年12月25日,照片上的人正是修普诺斯博士,背着医药箱在战壕里为受伤的士兵包扎,他的容貌和现在一模一样。

那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修普诺斯博士,原来早已是118岁的高龄。

 

8

细碎的呢喃发出尖锐的声响,我推开这扇沉重的门。在门的另一边,那个名叫现实的虚无世界正向我走来。

我全然明白了,在梦境的平行世界里,时间的流动模式和现实世界是一样的。梦境与现实是相通的,若是在梦境里消耗了10个小时,那么现实世界中我的寿命便会相应减少10个小时。之所以修普诺斯博士看起来只有他真实年龄的三分之一,而我却在以实际年纪成倍衰老,一定是他趁我沉迷在梦境的平行世界里,利用那块植入我脑中的芯片和DBY66613梦境系统,窃取我的寿命,好为他延续生命长度,使他还能继续存活在这个本该弃他而去的世界。

那些叫人沉醉其中不愿醒来的梦境,悄然无声地加速着生命的消亡。怪只怪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譬如艳丽多彩的三棘刺鱼、迷醉诱人的曼陀罗花、妖冶致幻的赭红口蘑。所有通过捷径带来的快乐,无论是性的放纵、毒品的腐蚀,还是梦境的购买,最终都会让人迷失方向。这种快乐来得太便捷,以至于追求变得毫无意义,人生也会就此如一口枯井,了无生趣。所有幻想通过捷径来体验快乐的尝试,得到的快乐注定是短暂且易逝的,最终会导致以透支生命为代价,与死亡如影随形,只留下无尽的痛苦与空虚。

一霎间,一大片冰冷刺骨的海水朝我奔涌而来,我被缠绕的海藻囚禁在海底,严酷的恐惧与绝望对我判决了罪名。我像是快要蒸发的水渍,沿着人形的轨迹流淌挣扎。

恍惚之间,我仿佛看见修普诺斯博士,他神秘而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试图继续掩藏他失焦的深意,以保护他肮脏的勾当。他的柳叶刀上摇晃着人影,反光处映射出他的完美假面。倒置本末,一切罪恶都掩盖于他活死人般的姿态之下。修普诺斯博士戴着丁晴手套,写下只在生命碰撞的觥筹交错间吟诵诗篇诗句飘忽得捉摸不定,宛若清风低吟,可我却感到梗塞修普诺斯博士手术室空空荡荡,他在耐心等待下一个主动上门的猎物。

我做了一场漫长迷幻的梦,差点赔上了我的命。我还有那么多人来不及遗忘,我不能在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垂垂老死。我不敢告诉父母所发生的这一切,我想我应该及时止损,不能继续沉浸在梦境里了,否则我的生命将会很快耗尽,而我苍老的模样也会更甚于父母,以至于看起来比他们岁数还大。

可我想得太简单了。自从我停止购买梦境,我的夜晚就此崩塌。噩梦再次侵袭,我被梦魇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一旦吃过糖霜再吃黄连,苦味会成倍递增,叫人无所适应。我回到了过去,再度畏惧睡眠。连续三天我都不敢睡觉,一旦睡意掠过脑回路,就赶紧用一包接一包的香烟麻痹神经,强行提神,抗拒睡眠。我记得历史上前苏联睡眠剥夺人体实验,那毛骨悚然的答案似乎预示着我的明天。脆弱的人类一旦长时间不睡觉,会陷入没有临界点的歇斯底里,跟怪兽一样拥有强大的攻击力,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撕咬掏空同伴的身体。

为了活下去,我不能丢失睡眠。颤抖的双手忍不住再次启动DBY66613梦境系统。贩售这一切美好的梦境贩售公司,他们的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包裹着蜜糖的毒药,我必须用我只剩一少半的寿命来换取每个夜晚的安眠。

但残存的意志告诉我,我不能在虚无的梦境里甜腻而迷乱地死去。哪怕我只是粘在修普诺斯博士结的蛛网上的一只蛾蠓,我也要挣脱被他人支配的束缚,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定义从生到死的轨迹。

 

9

我们一生不过是清醒地穿过梦境,每个人只不过是岁月的一个幽灵。

我再一次来到梦境贩售公司。修普诺斯博士斜靠在办公室的皮沙发上,悠闲地喝着一杯现磨的蓝山咖啡,似乎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

“你终于来了。”

“你这个可耻的骗子,快把我的寿命还给我!”

“你怎么能说我是骗子呢?你用寿命换来了一个个美好的梦境,这是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你的寿命还不了了,我已经用掉了。”

“你就不怕我报警吗?”

“只要你敢报警,我就立刻启动DBY66613梦境系统自爆功能,到时候你们一个个在脑袋里安装有芯片的人都会死。”

“你……”

“当然,如果你不想这么早死的话,你可以介绍亲人朋友来我们公司安装芯片,购买梦境。作为回报,只要是你介绍来的人,我会把他寿命的三分之一分给你。”

“你这是在制造一个犯罪帝国!”

“每一个参与者都是这个犯罪帝国的一部分,包括你。”

“不,我不接受这样的命运!”

……

裹挟的愤怒喷射出红莲般的火焰,迅速燃烧开来,烫疼了我的脚底。我疯狂地冲向修普诺斯博士,朝着他看起来比我年轻许多的脸庞狠狠一拳,和他扭打起来。撕扯中,修普诺斯博士被狂暴到变形的我使劲按倒在地,他右手食指的那枚黑曜石戒指,猛地撞击到坚硬的大理石地砖上,隔壁房间顿时发出一声沉闷的爆炸。

剧烈的爆炸在一瞬间产生了强大的能量,迅速释放出大量骇人的气体,时间被在高温中被冻僵了。

原来修普诺斯博士戴的那枚黑曜石戒指里,安装了整个DBY66613梦境系统的总控开关,连接着隔壁DBY66613梦境系统实验机房。总控开关被强行撞坏,导致系统故障,发生巨大的爆炸。我和修普诺斯博士被当场炸晕,爆炸声引起了警方注意。也许是正义之光终会驱散每一寸黑暗,当修普诺斯博士还在昏迷之际,我率先醒了过来,及时将这一切如实告诉警察。修普诺斯博士来不及启动DBY66613梦境系统自爆功能,他就被警察控制逮捕了,等待他的是法律严肃的制裁,以及再也无法盗取寿命只能接受死亡的真实人生。

梦是自然进化的谬误,是上帝造人时的过失,是被人生遗失的篇章,是一封没有翻译的远古来信。至此之后,我彻底丢失了梦境,失去了做梦的能力。我再也不用担心做噩梦了,与此同时我也不再拥有做美梦的资格。这与我在那场爆炸中大脑神经系统损伤有关。人类大脑所存储的各种庞大信息,会构成夜间不同梦幻虚拟镜像的联想组合,这种虚拟稀奇的梦幻镜像组合,是人类大脑神经系统对其所存储信息的一种特殊的加工处理过程,并已达到大脑在休眠期时另一种思维状态的显现。一旦大脑神经系统受损,不再具备存储信息并特殊加工在休眠时释放的能力,梦境自然就不复存在。

可我那些被盗走的寿命再也回不来了。人生有许多需要用血泪、时间,甚至死亡才能明白的定律和法则。这一次我不得不为我曾经的所作所为买单,这是我必须接受的惩罚。

 

10

“就这样,我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讲完秘密,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抬头便撞见何医生听得呵欠连天的眼角。她出于礼貌并未打断我,但我懂得她的乏味。何医生在医疗处方系统里输入了一长串精神类药品名字,和之前那些医生的做法并无二样。

“请停止你荒诞的想象。”

“可是……”

“你的脑部CT结果显示一切正常,里面并没有你所谓的芯片。你是典型的妄想症,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你所谓的梦境贩售公司。”

何医生说话的语调很强硬,我感觉她在咄咄逼人,逼迫我去接受一个不愿接受的事实。我只好掀起头发,将那道右耳廓后的手术创痕展示给她看。这道匍匐在我身体上的伤疤分明历历在目,它骗不了人。

“那这道伤疤又该怎么解释?”

何医生和我一起沉默了,我想她应该在思索如何强行解释那道伤疤的存在。在她眼里,我给她讲诉的故事是虚无而荒谬的。可那道伤疤我实在无法杜撰,是真实到可以触碰的。

整个心理咨询室的空气忘记了流动,显得很僵硬,我以为我的耳朵出走了。

我忽而想起那个记忆被打碎的夏天河风微咸,被河滩的鹅卵石和淤泥抛弃遗忘穿过清澈深邃的眸子。下雨的天色是柔美的我轻轻在玻璃窗上氤氲出未来的模样。星光吻出一钩残月,执念总是辗转难眠。那曾发誓必须实现的理想远在宿命的两端,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要亲手去抚摸

时间一晃,岁月酿成苦艾酒,跌进年华的觞。雾里看花花有缺,水中望月月无棱,现实与梦境这两个不同的平行时空,它们之间的界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尽管何医生对我口中的梦境贩售公司保持怀疑,但我始终坚信它的存在并非虚无。

我在等待何医生的回答,可她始终没能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或许她也疑惑了,开始分不清眼前的虚虚实实,究竟哪一个是真实存在的,哪一个又是诞妄虚无的。我们都被眼睛蒙住了心,提心吊胆地捧着克莱因瓶站在彭罗斯阶梯上,看不见自己也是莫比乌斯环的一部分。

我不说话,只是用堆满皱纹的眼睛看着窗外白日将尽浮世落霞暧昧的轻抚下变得慵懒。每个人的影子躲在太阳看不方向,随着空荡阴影渐长,让黑暗抓住机会蠢蠢欲动。长笼罩着绵濛的悲哀,但至暗时刻也是黎明到来之际,天总是会亮的,我们要永远相信光的存在。

何医生安排我先入院,明早她们医院最权威的医生将会对我进行专家会诊。办理完繁杂的住院手续,天已经黑了。起风了,我站在单人病房的窗户边,望着漫天星辉,一颗星辰轻轻跌落在我的眼眸,如同一个温柔的吻飞到肌肤上

我看到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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