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着头颅的盆子送给少女,少女将它献给了母亲。刽子手提着沾满鲜血的长剑,表情木然地站着。那女子便是名声或名义和实际相符的女人,烈火激情,无比残酷。
——于斯曼《逆流》
【1】
“妈妈,我想熄灭全世界的灯火,挖掉所有人的眼睛。”
“松子,别乱想了,早点睡吧。”
桧树为女儿轻轻披上一层桑蚕丝被,关好灯,整个房间立刻暗如晨昏。拉上厚重的房门,桧树转身走出松子的卧室,手里捏着一张医用硅胶人皮面具。
起风了。松子从床上起身,没有直接去关窗户,而是走入漆黑的阳台。冰冷的月光下,扬起一张模糊的脸,向着看不见的远方无力张望。人的内心,既求生,也求死。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既渴望爱,有时候却又近乎自毁地浪掷手中的爱。人的心中好像一直有一片荒芜的夜地,留给那个幽暗又寂寞的自我。风在天地相接之处诞生,化作分崩离析的雪花,毫无保留地向羸弱的松子袭来。一股灌入脊梁的凉,在冷漠与麻木中变得深刻。松子心底的寒意,或许比这风更苍茫。
消毒药水迸发出浓烈而熟悉的气味,似一把悬在空气中的匕首,尖锐又刺激。桧树缓缓戴上丁晴手套,顺着夜的轨迹,反复清洗着惨白的人皮面具,动作很小心。那张人皮面具弹润松软,像是一摊打碎又聚合的肉泥,上面张牙舞爪地空留着五个黑洞,仿若五个悲戚的怨灵,日夜吟唱细碎的哀歌。
桧树是个单亲妈妈。在怀松子的孕期,丈夫出轨被桧树发现。丈夫一再恳求桧树原谅,说他知道错了,他会断绝外界的一切纷扰,重新回归家庭。背叛是一出成功的哑剧,一旦一方不愿继续沉溺在虚伪的泥潭中,不再甘心当个捂住眼睛和耳朵的弱者,哑剧就会变成悲剧。尽管心在滴血,但桧树坚信,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破镜就算重圆也会充满历历可见的裂痕。桧树决定用孤注一掷的勇气来捍卫可怜的自尊,她主动选择了离婚。
离婚后,桧树没有和任何异性交往,她的眼里和心里只有女儿。在桧树狭小的世界里,女儿是她生活的全部。桧树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告诉她,能够保护你和女儿的只有你自己。世界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有时候小到转角就能遇见爱,有时候大到明明都活在人间,却彼此陌生遥远得像阴阳相隔。前夫去了多伦多定居,松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一直待在桧树身边长大,与生父彻底断了联系。桧树把松子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得细心周全,她想成为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妈妈,用加倍的母爱来补偿松子成长过程中缺失的父爱。
时间无法原谅改变它的人。岁月把躯壳挤压得近乎变形,但记忆不会被磨灭,只会随着年轮的转动长成结痂的豁口,愈加深刻清晰。桧树多么想要回到过去,不顾一切去改写松子的命运,哪怕会触发蝴蝶效应使时空偏离轨道,也在所不惜。真正的救赎,不是厮杀后的胜利,而是在苦难之中见到一线希望的曙光。西西弗斯的石头,是酝酿悲惨的溯源,也是重获新生的踏板。
多年过去,那些过往的苦涩被风剪成碎片,不断拉扯延伸,绾成一团乱麻,强行塞进破裂的毛孔,于凝练的颓唐中,与命运在修罗场缠斗。
【2】
恶魔从地狱来,要到天堂去,正路过人间。
少女躺在手术台上,手指无力地颤动了几下,仿佛听到了肉体的召唤,灵魂瞬间归位,喧嚣的尘埃在一刹那化做虚无。一片漆黑过后,迷醉的眼神离开幻影般的噩梦,少女慢慢张开双眼,视线回落到真实的彼岸。
最恐怖的噩梦是现实。少女身体正上方有一个巨大的圆形手术灯,双腿被牢牢束缚着,双手也被摊开绑在两个厚厚的黑色软垫上,左手输着液,一旁的吊针杆上挂着一瓶正在汩汩流动的液体。几根心电图橡胶管贴在她尚未发育成熟的胸部。无助投射下的阴影,在渐渐褪去氯硝西泮的血管里乱撞,将不安统统揽入怀中。手术器械不断发出冷沁的寒光,上面沾染着未擦拭干净的血迹,映照在她虚弱而恐惧的瞳仁里。
她原以为她会丢失掉一颗肾脏,亦或是其他器官。可令她困惑的是,她赤裸的肉体上并没有任何伤口。将她绑到这里的人究竟想做什么呢?对未来模糊的不安,接踵而至的幻灭感,在现实勾画的虚笔下野蛮生长。
眼前的一切那样陌生而绝望。她用尽全力拼命挣扎,想要逃离这场与惊慌的亲密接触。急促的呼吸鞭打着她的上颚,试图在战栗的牙齿缝隙中找到出口。溺水般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咽喉,恐惧盘旋在手术台上空。
一个身着无菌手术衣、带着口罩的女人听到声响,推门进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
“孩子,我需要你的脸,原谅我……”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
“孩子,对不起……放轻松,别让紧绷的神经毁了这张完美的脸……”
“不要啊!”
……
少女的哭喊回荡在隔音效果极佳的地下手术室,好似遭受着地狱业火的炙烤。女人眼睛红肿,满脸泪痕,抖着肩膀低声啜泣。被注射麻醉剂后,少女象征性地扑打着残翅,再没有力气挣扎逃脱。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脸即将被锋利的柳叶刀划开,可麻醉剂让她丝毫不会感觉到痛的存在。
撕心裂肺并非人生匆忙的生离死别,也不是身体承受多大的痛楚,而是内心无声的哭泣,那种不甘、悔恨与无能为力在对灵魂厉声呵斥。
少女分明清楚地看到一颗滚烫如烟火的眼泪,从女人猩红的眼眶滑落,路过绿色的口罩,沉重地砸在她的脸上,可她却无法体会到任何温度。
【3】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泣来,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校园里,几个孩子围坐成一圈,拍起小手唱着一首诡异的黑色童谣。松子躲在一棵茂盛的榕树背后,用艳羡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们。
“谁?”
“出来!”
……
松子畏畏缩缩地从粗壮的树干后面站出来,做了错事般低下头,仿佛地底有个吞噬目光的无底洞,使她不能抬起头来。
“哇,你们看她的面具!”
“好奇怪呀!”
“把你的面具拿下来,让我们玩一会儿!”
……
松子紧紧捂住脸上的人皮面具,发了疯似的一路狂奔,那群孩子赶紧跟着追上来。其中一个男孩恶狠狠地将松子扑倒在地,松子的手掌被坚硬的水泥地擦伤,蹭破的皮肤顿时溢出细密的血珠。男孩骑在松子身上,不顾松子声嘶力竭的哭喊,硬生生将松子的人皮面具揭下。
“鬼呀!”
……
松子的人皮面具被剥落在地,恐惧和不安从她的皮肤表层投影到那个男孩的睫羽上,但这种惊恐很快变成一种厌恶和鄙夷。
“快看,这里有个怪物!”
“丑八怪!”
“打死这个妖怪!”
……
尖叫声和嘲笑声如一根根钢针,绝望地扎入松子每一个毛孔,扎得她千疮百孔,血流不止。松子所遭受的绝不止于此,唾沫和小石块不断砸向松子模糊的脸,松子只能像受伤的蜗牛一样蜷缩起身体,把脸埋在单薄的膝盖里。
在社会形态和组织制度的系统教育后,对一切恶的反感,会在某个临界点一发不可收拾地强盛起来。被打得满是疮痍的松子并没有捏紧拳头给予反击,她似乎默认了丑陋是一种原罪,她的脸变成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成了丑恶的化身,理应受到惩罚,身体上的鞭笞是一种对现实束手无策的赎罪。
童话里的巫婆总是丑陋邪恶的,而公主永远是美丽善良的,仿佛丑陋是一种先天缺陷,注定基因中塞满邪恶的因子。在正义凛然的欢笑声中,孩子们把松子当作沙袋一样拳打脚踢,如同他们承袭着圣天使对人类的怜悯,用尽气力在为这个真善美的世界消除一切丑恶。
等那群孩子打累了离开后,松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她没有哭。习以为常的痛苦,使她麻木。如一场寒蝉的夜奔,某些致命的元素被窃走后,只剩金色的蝉壳被遗忘在腐烂的树干。除了沉默,只剩沉默。
【4】
五年前的冬天,出奇的冷,松子的笑容就是在那个冬天冻僵的。
林海茫茫,雪原雾凇,冰霜树挂,一抹斜阳染红孤傲的雪峰。桧树沿着山路穿梭在北国镶嵌银边的原始森林,带松子自驾旅行。车窗外冰封的世界不断倒退,映刻进松子清澈干净的眸子。桧树手握方向盘,宽大的轮胎碾压着冰雪路面,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绵延的公路吻过千堆雪,一辆黑色越野车在连成一片的白雪中驰骋,仿若一粒黑芝麻掉进白糖罐里。柔软的雪像极了蓬松的棉花,似乎一触碰就会陷落进去。
松子的目光穿过黑茶色墨镜,飞向更远处,让刺眼的光躲进红松针背后的阴影。桧树开着车,发现松子没有系好安全带,而是径直绕过身后,塞进插销,防止汽车不停发出“嘟嘟嘟——”的警报。
“松子,怎么不拴好安全带呢?”
“不想拴。”
“怎么啦,妈妈专程请假带你出来玩,不开心吗?”
“妈妈,我想要一个爸爸,一个能陪我们一起出来玩的爸爸。”
“松子,别胡思乱想,妈妈对你还不够好吗?要不,你先睡一会儿吧。”
“妈妈对我很好,可是我希望有人帮我照顾妈妈……”
“松子……”
……
所有的独立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坚强。松子只有13岁,却乖巧懂事得像个小大人。桧树是一名市级综合医院皮肤外科的副主任医师,平时工作很忙,常常值夜班。松子很早便学会了洗碗、洗衣、扫地、拖地,整理校服和文具,做简单的饭菜,尽自己所能帮桧树分担家务。松子从小就懂得她和其他小孩不一样,别人有爸爸妈妈照顾,而她只有一个妈妈。松子知道,妈妈和她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可松子不知道的是,宿命强烈的羁绊将她们母女俩的人生紧紧缠绕在一起,至死方休。
汽车继续在山路行驶。桧树刚从一个视野盲区的急弯拐出来,赫然发现对面急速驶来一辆拉运木材的大卡车。呼啸的寒风折断雪花的六瓣翅膀,幻化成一把冰刀,直插桧树的瞳孔。此时距离大卡车不到三米远,大卡车正面对车头冲过来,惊恐的桧树用模糊的双眼目测了一下距离,知道无论如何都躲闪不了,慌乱中本想猛踩刹车却错踩成油门,方向盘被直接打死。大卡车在努力刹车,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恍惚之间,桧树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没有听到两车相撞发出的巨大声响,也没有感觉到剧烈疼痛。大卡车横在路中央,桧树的越野车身半边已然变形,引擎盖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怒而掀起,车身的零件散落一地。车头调转了90°方向,弹出的安全气囊冒着令人窒息的焦炭味浓烟。桧树被卡在车里,挡风玻璃全碎了,徒留一个模糊的人形裂痕。她终于感觉到手臂寸断的疼痛,骨头似乎已裂开,覆盖在骨骼之上的血肉像被一把利刃刺穿了。
“松子?松子……”
……
桧树来不及感受身体上的疼痛,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汽车即将发生爆炸,桧树赶紧熄火,但车门始终打不开,车钥匙也拔不出。时间的紧迫仿佛要活生生地把桧树和松子从这个世界上剥离。那是一种被千万颗陨石撞击的痛楚,噬咬着脆弱的脉搏,压迫桧树的每一根神经。
“松子!松子……”
……
伴随着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世界突然安静了,只剩下白的雪,红的血。
【5】
人是由一个个不同的思想碰撞而成,有的人是流动的,有的人是凝固的。
匆忙的街头,不论目光所及还是看不见的地方,大到气流,小到蝼蚁,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转。雾霭般的阴郁笼罩着车水马龙,难以分辨出是人声鼎沸还是机器的轰鸣。
向西直行,不过400米左右,是一条南北向的老街。一个身着碎花洋裙的少女打着一把丁香色雨伞,右转拐进老街,脚步很轻,一路向北走来。在飘洒的小雨中,只见少女五官精致,皮肤细腻雪白,美好得如沐春风。一个身着宽松背带裤的孕妇腆着肚子,没有带伞。孕妇的肚子很大,看起来八个月有余,有些行动不便,步履缓慢。
狭窄的老街,孕妇和少女就这样命中注定般的相遇了。
“小姑娘,我出门忘了带伞,淋了点雨,肚子有些疼……你能送我回家吗?我家就在这附近不远。”
“好的,阿姨,那我扶您回家吧,您小心点。”
……
孕妇的家在一楼,窗帘紧闭,整个客厅昏暗得像暮光倾洒。作为感谢,孕妇倒了一杯牛奶,双手递给少女。少女以微笑回应,接过牛奶,喝了起来。
“谢谢你,好心的小姑娘。”
“阿姨,您客气了,我妈妈经常教导我要乐于助人。”
“你多少岁呀,你看上去和我女儿差不多年纪呢。”
“阿姨,我今年6月18日刚满18岁。”
“真巧啊!我女儿也18岁,同样是6月18日的生日!”
“这么有缘吗,那您女儿呢,她在家吗?”
“我女儿她一般都不怎么见人。”
“为什么啊?”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
一阵天旋地转后,少女仰面躺在沙发上,细软的脖颈歪向一旁,昏迷不醒,眉头紧锁,嘴唇紧抿,面色苍白如纸,眼周围微微泛青,身体依然温热,浅浅的呼吸着。
孕妇的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是对执念最终的求爱。她轻轻取下捆在背带裤里的假肚子,剥离真实与虚伪的亲热,亲手撕碎温柔的假面。
孕妇窃以为她会为眼前得手的猎物感到欢喜,可身体里不断涌出的苦涩与酸楚,让她误以为咸海从中亚迁徙到了她的鼻腔。
【6】
“咣当——”一声,家里最后一面镜子到底还是被松子砸碎了。涂有一层薄银的玻璃渣散落满地,每一片都毫不留情地照出松子模糊的脸。真实是雪地里的太阳,脆弱敏感的人往往无法直视。
松子害怕看见自己破碎的脸,她拉紧窗帘,躲在阳光背后,如畏惧强光的吸血鬼,担心耀眼的光芒穿过身体,灼热的温度会将其融化,只能潜伏在每个寂夜里,流淌过无数个丢失睡眠的黎明。松子感觉人类是可怕的,每一米阳光里都蕴藏着万千人类的目光。人类作为世界上最为凶猛的动物,会站在道德制高点,以俯视的角度,用最纯粹的睥睨给你一记刺痛响亮的耳光。
松子不可避免地得了躁郁症,生不如死。看着13岁的女儿痛苦非常,桧树心疼极了,愈加自责,毅然辞去工作,卖掉房子,带着松子来到另一座遥远的城市,试着重新开始生活。换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可松子的心结还是没能解开,她不愿踏出家门半步,如一只受伤的牛犊,躲在阴暗的角落,沉默而孤独地舔舐伤口。
飞遍国内外,看过无数知名的心理医生,可惜没有一个人能治好松子的病。桧树很清楚,心病还须心药医,如果治不好松子的脸,她会永远陷在噩梦沼泽,万劫不复。当灵魂和皮相发生冲突时,是应根据灵魂雕刻皮相,还是该根据皮相塑造灵魂?皮相的美丑显而易见,可灵魂的分辨却是模糊不清的。人的第一感觉执着于眼睛看见的,而非灵魂感知到的,即便所见之物是刻意美化后的假象。
真实的谎言假装欢乐,谎言的真实无可奈何。谁又能否定虚构的美丽就不是美丽呢?真实的困惑为重塑的美丽披上一层面纱,在若隐若现中给人以无法触摸之感。人类是视觉动物,从母胎里就天生带着对美的向往和对丑的厌恶,这是人类的一种本能,跟饿了想吃、困了想睡一样,是一种生理上自然而然的正常反应。当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人们最先会以他人的外貌作为是否想要进一步了解的判断标准。虽说社会提倡对美的追求应从外在延伸到内在,但实际上直觉能代替一切回答。桧树都很清楚,她不是世界的主宰者,她和松子无法改变人类的普遍认知,只能削足适履地去适应这个世界。
桧树花了10个月为松子打造心脏,又花了13年时间保护松子眼里的纯真,可就因为发生车祸那短短一瞬间,松子眼底的光就此暗淡。为了能够治好松子的脸,让她眼睛里再次铺满星辰大海,桧树带着浓烈的自责和愧疚,从一个皮肤外科医生转型成整形医生,并在全新的领域不断学习磨练,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渐渐成为一名医术精湛的整形医生。
现实总喜欢以一种荒诞不经的姿态强行闯入生活。桧树的一双妙手能让许多女孩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却始终修复不了女儿松子那张模糊的脸。这成了桧树最大的遗憾。
【7】
瓦尔德希布伦大学医学院,桧树专程前来进修。半年前,全球首例全脸活体移植手术在此成功完成。
世界上第一位接受全脸活体移植的是31岁的西班牙男子奥斯卡,他曾不幸遭遇一场枪击事件造成脸部严重毁容,此后奥斯卡无法正常呼吸、进食及谈话。西班牙30名专家经过2年的计划后,对奥斯卡进行了长达24小时的全脸活体移植手术,所有脸部皮肤、肌肉、眼睑、鼻子、上下唇、上下颚、牙齿、颊骨都进行了活体移植。
头发花白的巴洛特教授站在讲台上,耐心仔细地为台下的学员授课。
“病人在接受全面换脸手术前曾先后接受过9次局部修复手术,但始终无法重建正常面部,均以失败告终。随后,他来到瓦尔德希布伦大学医学院,主动联系了我,希望这一次他的面容能有一些实质性的改变。我和团队在仔细研究病人脸部受伤情况后,决定移植和重组病人的整个面部。一位刚刚因车祸死亡的捐献者捐赠了自己的整个面部组织……”
“一般来说,平均每11例部分移植手术中就有2例死亡。全脸移植风险更高,死亡率达20%以上。12年前,我和我的团队对全脸活体移植手术开始进行学术研究。10年前,我们已着手进行一些实战练习及手术团队的全方位训练,包括用电脑模拟手术过程、在医学院的解剖实验室内用尸体来操练演练等,才确保了最终的成功。病人的面容得到了实质性的改变,也意味着将面临极大的风险。在病人的有生之年将与强效抗排斥药物为伴。这种药能帮助人体接受新组织,减少排斥反应。但排斥反应不会被完全消除,若是出现严重的排斥反应,新的面部组织极有可能全部坏死。他自己清楚这些风险,但活得短暂精彩,总比活得漫长却不快乐要好……”
“真正的悲剧性的冲突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事实上,病人和捐献者面容的相似性必须极力避免,死者的容貌一模一样地出现在另一个活人身上,这不符合伦理道德。我们在重组病人面部结构时,仔细地改变了肌肉的拉伸方向,在利用螺丝和迷你金属板固定面部时,也有意地改成一张全新的脸。当然,最重要的是保证全脸移植活体的正当性和合法性……”
……
对于人类的一切疾苦,希望是唯一廉价而普遍的治疗方法,它是俘虏的自由、病人的健康、恋人的重逢、乞丐的财富。人可以一无所有,但唯独不能没有希望。桧树听得比谁都认真,穿过巴洛特教授瘦削的身躯,她看到了躲在影子里的光。桧树知道松子终于有救了。
如一针强烈的兴奋剂注入毛细血管,潜伏进静脉,在身体的各个角落横冲直撞,桧树感觉到大脑里此时释放出成吨的多巴胺,幻化为贪婪的饕鬄,正蚕食着她所剩不多的理智。她很清楚接下来走向的是一条通往犯罪的不归路,可执念的使然让她已经无法回头。
命运的轮盘早就在不为人察觉的时刻悄然转动。
【7】
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堕落天使违背上帝的旨意,怀疑上帝,被打入地狱,丢失光洁的外表与天使的美名,在枷锁中为自己仅剩的尊严、骄傲,与天堂拼死对抗。堕入地狱的天使,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对桧树而言,只要能让松子重新生长在阳光下,做什么都值得。她顾及不了太多,哪怕不得不与全世界为敌,被判决到阿鼻地狱接受无尽的轮回折磨,她也在所不惜。
松子的全脸活体移植手术很成功,取下纱布的一刹那,松子如刚上好发条的木偶,从沉睡太久的梦境中醒来,斜偏脑袋,死死地盯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面无表情地扭动着脖子,鼻孔局促不安地张合,双瞳如遇水的海绵不断放大,许久才说出话来。
“妈妈,这不是我的脸!”
“松子,以后这就是你的脸,你要慢慢适应,试着学会与它和平相处。”
“不,妈妈,这不是我的脸……”
“松子!你别用手去抓,小心细菌感染!否则我的努力就白费了……”
“妈妈,您实话告诉我,这张脸到底是谁的?”
“这……这张脸是一个与你同龄的女孩无偿捐献的,她因为心脏病突发猝死了。”
“那个女孩的爸爸妈妈看到我这张脸会害怕吗?”
“松子,别再胡思乱想了。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休息,坚持服药,知道吗?”
“可是……”
“别可是了。听话!”
……
松子吃完药,沉沉睡去,桧树再次来到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并不长,但桧树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双氧水气息,闻久了似乎还有点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地下手术室的灯管有些接触不良,光线如午夜被搅碎的月光,不规则地洒在昏迷中的少女身上。这里的潮湿、寂静和黑暗,令桧树回想起那个可怕的午后,她亲手在手术室取下少女的整张脸,移植给了松子。
纠结了很久,桧树还是打算用一支氰化钾针剂杀死少女,再用大剂量医用酒精把地下手术室不留死角地彻底清洗一遍。如此一来,少女就永远消失了,地下室不会留下任何她的指纹和DNA,仿佛她从未曾来过。尽管这样对于那个可怜无辜的少女太过残忍,但桧树觉得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母亲罢了,为了自己的女儿松子,这一次她必须自私到底。母爱的自私通常是在极端情况下以常人无法接受,无法想象的方式所体现出来,但这或许也正是母性的本能。只有尸体才能永远保守住秘密,不能让失去整张脸的少女离开这里去报警,更不能让松子知道真相后无法接受。
那天在老街的偶遇并非必然,桧树早已制定好了清晰周密的计划。她一直在暗中窥视猎物,寻找一个与松子同龄且面容姣好的少女,剥下脸皮,给松子换上。在桧树看来,她之所以会选择眼前这个少女,是因为少女精致的五官和细腻雪白的皮肤,以及她和松子相同的年纪。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契合得那样完美,仿佛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安排,潜意识只能跟随,无法反抗。
可正当桧树准备拿出一支氰化钾针剂时,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强烈震颤起来,像是突如其来的帕金森综合征发作得厉害。强烈的恐惧和不安从背后抱紧桧树,让她的呼吸变得敏感、慌张。翻江倒海的苦涩趁机一涌而上,迅速占领了她的胸腔。
犹豫是时间的盗贼。命运的戏谑往往在于,你徘徊在十字路口无法选择,等到终于确定前行的方向,却到了该谢幕退场的时刻。
【13】
世界上有许多事,看似是巧合,但仔细一想,就会发觉宿命早已在指尖缠绕成因果的红线。
18岁花季少女柏已与家人失联已超过72个小时。警方的协查通报发出后,柏的去向牵动着无数热心市民的心。全城联动紧急寻人,通过网络传播线索和消息,与时间做着竞速游戏,希望死神能对这个无辜的少女手下留情。
失踪的少女柏究竟去了哪里?正当警察通过调取安装在城市各角落的电子监控设备,一路捕捉柏的身影时,一个女人带着面部缠满白色绷带的柏出现在了警察局门口。
那女人正是桧树。她是来自首的。
柏虽无性命之忧,但被剥掉整张脸后身心俱损,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柏被送到医院治疗,一面接受警方询问,一面接受心理危机干预。心理医生担心柏会因此痛恨这个世界,对善良产生怨念。幸得在家人亲友和社会各界的关心下,柏的状况逐步稳定,她的心依然柔软,懂事得让人怜惜。柏始终相信善良是没有过错的,她选择重新积极面对生活,但那份刻骨铭心的痛却是不能触碰的伤疤。
人的眼睛是黑的,心是红的。眼睛一旦红了,心就黑了。在严肃压抑的审讯室,讯问的警察盯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桧树,看不清楚她眼里倒映的颜色。
“我自知有罪,用卑鄙的手段骗取受害人的信任,辜负了她的善良,窃走受害人的脸,给我的女儿松子换上。我有愧于受害人,甘愿接受法律的严惩。但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们警方不要告诉松子真相,我害怕松子承受不住这一切……”
“既然你害怕松子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犯罪呢?”
“因为我是一个妈妈啊……”
“你为了自己的女儿,就要伤害别人的女儿吗?”
“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毕竟母爱是伟大而又自私的。”
“不要打着母爱的幌子,犯罪就是犯罪。你这是在公然挑战人伦道德和法律底线!”
……
松子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不知所踪的桧树,始终联系不上。面对无声的离开,松子不明白桧树为何会一言不发就选择了离开。离开一个人从来都不是突然的决定,只是耗尽了最后的期许。松子在疑惑中惴惴不安,直到她看到了漫天飞舞关于“窃脸贼”的新闻。
从不敢相信到不愿相信,松子的眼眶早已干涸,泪水只能倒灌进心底,如七月无情的洪水,席卷了这个恍如废墟的家。她曾经的怀疑终于变成血淋淋的真相。为了让她爬上崖壁触摸到光,妈妈竟将一个无辜的女孩当做逃离无尽深渊的垫脚石。让人崩溃的从来都不是黑暗的侵袭,而是夜以继日的期望。松子疑惑了,难道爱就是牺牲他人,成全最爱的人吗?
松子主动来到警察局。隔着一扇厚厚的玻璃,她和桧树得以相见。
“松子,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这么傻?”
“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傻?”
“妈妈只希望松子能够幸福……”
“可我的幸福不能凌驾于别人的痛苦之上啊!”
“松子,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妈妈,我想把这张脸还给那个女孩,她是无辜的……”
“松子,你……”
“妈妈,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如果一早知道这张脸是用这种方式得来的,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
【14】
黑夜生于他人之目,闭上双眼,一切寂如墓穴。
松子强烈要求物归原主,把柏的脸从自己身上换回来,但时间并没有再给当事人机会。
还未等到手术那天,由于发生强烈的排斥反应,松子的全脸移植活体开始一点一点溃烂化脓,表层皮肤如斑驳的墙壁,悉数剥落,不断散发着腐朽的恶臭。松子脸上生长出各种恐怖异象,像是集合了人世间所有过去、现在、未来的悲欢离合,不停变幻往复,仿佛尽头是一堆灰烬,连接它们的是脆弱的时间。
松子的耳畔总是莫名其妙传来一个凄厉的声音。
“还给我,把我的脸还给我……”
……
松子开始出现幻觉,她看见一具没有面孔的尸体向她横冲直撞地扑过来,糜烂的身躯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想要啃噬掉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比起玛丽·雪莱笔下的那个用尸块拼凑出的怪物,有过之而无不及。
法庭最终以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判处桧树十年有期徒刑。桧树费劲心机与宿命周旋,得到的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反噬。桧树没有选择上诉,她知道这是应有的代价和必须接受的惩罚。在监狱度过的漫长岁月中,桧树表现良好,潜心赎罪,真心改过,希望以此能减轻对柏的伤害。至于心心念念的松子,桧树只希望在她缺席的陪伴下,松子能够比从前更加勇敢地独立成长。
一个普通不过的上午,警方来到监狱找到桧树提取血样。桧树有些不解,警方告知了一个让她无法想象的事实。随着“窃脸贼”新闻的不断发酵,一名护士主动向媒体披露了一件往事。18年前的6月18日,她在圣婴妇产医院刚值完夜班,劳累与疏忽让她一不小心把408病房1床和2床的两个女婴抱错了,等到1床和2床的产妇都已出院,她才后知后觉。由于害怕被医院追责,她当时为了保住工作,偷偷隐瞒了一切。直到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将不久于世,心存愧疚的她这才坦陈之前所犯下的罪过,并为造成两个家庭的悲剧深表歉意。
桧树呆住了。18年前的6月18日,不正是松子的出生日期吗?圣婴妇产医院408病房1床,不正是自己当时所住的床号吗?那个叫柏的少女刚好和松子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难道说……如一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桧树惶惑不安。
警方分别取得桧树、松子和柏的血样,送到亲子鉴定中心。一周后,桧树从警方手中拿到了亲子鉴定报告书,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被放大成一个个龇牙咧嘴的黑色幽灵,不停地对着她嘲笑。宇宙无极,荣生万物,桧树感觉置身在一面巨大的寒冰瀑布前,骨髓里流淌着的每一丝血脉都已寸断,冰封住她的呼吸,成为一根根致命的冰凌。欲献祭他人者,必先献祭自我。那些利用善良来完成的恶念,最终会成为吞噬自己的深渊巨口。
桧树以为她会哭,可奇怪的是,她流不出一滴泪。或许她早已将这一大把哀伤和荒诞困在泪腺里。她试着像过去一样,露出一个妈妈该有的坚强与欢颜,脸上却不自觉地浮起一抹人世间最苦涩的笑容。世界突然鸦雀无声,像是被谁按下了暂停键,唯有没有边际的虚妄堆满荒原,将桧树彻底湮没。
还是隔着那扇玻璃,松子和柏一同来到监狱探望桧树。她们俩人都戴着医用硅胶人皮面具,露出一模一样的木然表情,轻声呼唤桧树。
“妈妈……”
(原载于“怪谈文学奖”微信公众号第36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