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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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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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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的下午茶

妖怪的下午茶

——用最恶毒的汁液酿成的茶,献给我最亲爱的你。

 

【楔子】

你渴了吗? 

不要再欺骗你自己了。 

如果你想要一杯茶。 

请进来,进来吧。

 

你害怕了吗? 

不要害怕它。 

如果你想和我会面。 

请进来,进来吧。 

 

我在里面加了血液, 

为了做出更好的一杯茶。 

我这样做是为了, 

让你记住我的心灵。

 

我在里面加了毒药, 

为了做出更好的一杯茶。 

为了爱你, 

我弄丢了我的灵魂和身体。

 

【发丝】

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令人窒息。

一个女子坐在一面化妆镜前,呆滞了好几分钟。镜子里浮现的是一张妖冶美丽的脸。

蓦然间,她安静地缓缓摘下那头如黑瀑般的假发。在她摘下假发的那一瞬间,叹了口气。

可惜,那么勾魂夺魄的脸庞,却是毛发稀疏。

人人夸赞她倾国倾城的容颜。这反而成了她最大的一块心病。

一旦狂风大作,那头用特殊材质做出的假发便会随风飞走,人群中徒留下一个可怕的秃子。一个美艳的妖姬瞬间沦落为一个恶心的秃子,该会是多么令人无法接受的一天。

每每想到这些,她不寒而栗。

空气中的罅隙里浮动着的除了死寂,别无其他。

 

【夜莺】

夜莺在枝头魅惑地吟唱:

你渴了吗? 

不要再欺骗你自己了。 

如果你想要一杯茶。 

请进来,进来吧。 

 

不要害怕它。 

如果你想和我会面。 

请进来,进来吧。

……

夜莺越唱越欢,它在等待那些抵不过诱惑的人,一个一个走进来。

它一口咬定,定会有人推开这扇早已住满铁屑的门。它是那么自信,定会有人走进这片罪恶之地。

也许,在枝头吟唱夜曲的不是夜莺,而是孤独的亡灵。

 

【良方】

空气中有了一丝蠢蠢欲动。

面容丑陋的仆人双手递上一张单方给她,恭敬地说,“主人,这是为您四处秘密寻觅到的一味奇方。”

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对仆人笑道,“你终于可以有点用处了。”

看到那张单方上的内容,她一下子瘫在华丽的黄花梨木靠椅上。

单方上赫然写道:

请允我用最污秽的血液、最血红的玫瑰、最恶毒的汁液,酿成一杯被诅咒的茶,献给我最亲爱的你。

                                           药师西岩 敬上


【镜】

镜子,就算被摔成不同形状的碎片,每个碎片还是会映射出同一个真实的你。

她砸碎了眼前的镜子。仆人见到她的歇斯底里,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她害怕的样子,在某人的看来,那种微妙的愉悦感真是难以名状呢。

人就是那么可笑,会因为一个人,而害怕一个字眼。这大概要归功于人类丰富的联想能力。

她害怕西岩。就连西岩这个字眼都会让她这般纠结。或许西岩只是一个令她害怕的实体,她真正不敢面对的是她那个美丽的躯壳里被美丽腐蚀的灵魂。

她的美丽能成就她。同样的,她的美丽也能毁了她。

 

【西岩】

西岩,从另一个很遥远的城邦迁徙而来的一名药师。

西岩是个古怪的药师。西岩配药的单方向来极其古怪,可谁也不能否认,西岩的药方总是有着出其不意的效果。

谁也没见过西岩的真面目。西岩就像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最是暗夜里那一抹美丽的罪恶。

尘世的人们喜欢这样给西岩下定义。

西岩的癖好不太一样。人来人往中,独来独往的西岩热爱夜,以及和夜有关的一切。在西岩看来,只有夜的黑暗才能凸显白昼的光明。

西岩似乎没有喜怒哀乐。西岩所有的表情都被他玄武色的面纱遮住了。世人猜测,西岩不想任何人看到他那张寂寞而孤傲的脸。

西岩比谁都清楚:人类永恒的隐痛,是寂寞。

兴许这和西岩来自那个城邦有关。那个城邦,有很多狰狞的岩石,有很多愤怒的海浪,有很多哀伤的飞鸟,有很多悲泣的尘埃。那是个记忆万劫不复的城邦,西岩是从那儿迁徙过来的。

没有人知道西岩迁徙的真正原因,除了一个人。那个人知道这其中所有不为人知的内幕。那个人偷走了西岩的过去。

西岩没有忘记:世界上最可恶的骗子,莫过于骗走他时间的人。

 

【笛声】

西岩吹奏的不是魔笛,而是内心对生命的一种恐慌。

真正能诱惑一个人的,不是金钱,不是权力,不是美色,而是内心那个被欲望膨胀了的自己。

她听到那再也熟悉不过的旋律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是纪念过去,还是祭奠回忆?她定会是百感交集吧。

念旧是一件痛苦而又极其残忍的事。明明知道回不去了,还要苦苦思寻;明明知道回不来了,还要死死不放。但人类就是有这么个怪癖,一边喜新,一边念旧,不想错失其中任一。这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人性的贪婪。

贪婪,作为人类有别于其他生物的特征,似乎是最显著的一个特征。

她跟随西岩盈满哀愁的音律走出了庄园,最终静止在一片幽深的森林。

所谓森林,其实是片阴森森的密林。那些茂密的枝叶,上面不知住了多少怨恨的精魂,夜夜哀歌,哭诉着他们的哭诉,寂寞着他们的寂寞,悲伤着他们的悲伤。

忽地传来一首清远的歌:

再回首,莫回头,一步一忧愁。

若回头,莫低头,一生一白首。

……

歌声一句一伤,打在心头。她幽怨的眼眸中悄然幻化出一丝美丽的哀愁。

她忍不住轻声问,“西岩,是你吗?”

声音愈来愈近,却愈来愈冰凉,“好久不见,我们别来无恙。”

话音刚落,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倏——”地一声飞闪到她面前。

她眼中闪出了片刻的惊喜,夹杂着恐惧。

“西岩,你听我说……西岩,你听我解释……”她很着急,紧紧抓住西岩的手臂,似乎有无尽的话语要说给西岩听。

西岩的声音寒气逼人,那充满磁性的声音字字带针,“你不用解释,你只是粒廉价的沙子,因为贝壳你才变成了珍珠。珍珠越大越美丽,内心的隐痛也就越不能释怀,我懂。”

“西岩……”她的声音明显哽咽了,泪眼婆娑地说,“珍珠天生就是越大越美。可珍珠一旦大了美了,她就不得不离开那个与她相濡以沫的贝壳,去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其实珍珠有多么舍不得贝壳……”

“那么多的不舍得,就算舍不得,也还是得舍得。”西岩的话语冷若冰霜,“也罢,人都是自私而又贪婪的动物。”

“西岩……”她的泪滑过她美丽得没有一点瑕疵的脸庞。这副可怜的嘴脸,让人心中不由得荡漾起一丝夹杂着快感的涟漪。

西岩的玄武色面纱遮不住西岩那双深渊似的眼眸,西岩轻轻捧起她的脸,“古往今来只如此,奈何堪不破一个情字?欺骗、哭泣和长舌,是神赐予你们女人的能力吗?”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有了个期盼,“西岩……西岩……你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帮我,对不对?……”

西岩的嘴角跟着上扬,声音诡异迷人,“我会一如既往地帮你,哪怕你一如既往地背叛我。”

 

【美丽】

她害怕人们知道她的美丽是假的。

但她内心又很挣扎,她不想有人因为她的美丽而葬身。

她因美丽得到的太多,也付出了太多。如果现在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她想要一个完美的她。妖艳的面容,妖冶的身段,为何就容不下一头妖娆的发?她心中有太多不甘。

美丽,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代词:无底洞。

仆人毕恭毕敬地问她,“主人,请问可以开始按照西岩药师的单方,为您准备您需要的血液了么?”

她犹豫了一下,“一定要这样么?”

跪在地上的仆人缓缓抬起头仰望着她,认真地说,“我美丽得无与伦比的主人,难道您要终日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吗?难道您就不怕别人知道您戴着假发,嘲讽您的美丽是假的吗?”

“够了!”她愤怒地抬起手,华美的锦织流云袖碰翻了桌上的琉璃珐琅瓷盘。

琉璃珐琅瓷盘再美,一旦从桌上摔碎在地,便成了一堆没有丝毫用处的碎片。只能被扫帚赶出这座瑰丽的庄园。

“呵呵……”她苦笑了笑,“也许有一天,这就是我的结局……”

“主人……”仆人凝望着她,片刻之后才说出一段话,“主人,您知道吗?爱一个人不仅不知秋黄,却在白发和皱纹间心花绽开,即便走到墓碑前也依然精力充沛。主人,您放心,我会不择手段地要您幸福。”

幸福?

她在心里轻声问自己,“究竟什么才是幸福?”

为了得到美丽,她付出了自由。因为美丽,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除了爱情。同样也是因为美丽,她现在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她是真正的幸福么?

人类总是那么自以为是,往往为了得到某一样东西,而放弃了所有。到头来,看似得到了很多,唯独却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拥有的。世间有两大悲剧:一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二是得到了自己不想要的。

也罢,没有谁天生就能懂得:真正的拥有不是占有,是自由。

 

【血液】

第一味药材是最污秽的血液。

血液可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儿,叫人类又恐惧又崇拜。

人在受伤流血极度痛苦痉挛时的表情,跟性爱极度畅快时是一样的。欢乐即是痛苦,爱即是罪。

她害怕这些带着杀虐的液体,可又不得不需要它们。正如婀娜丰韵的夏娃,带来了罪恶与堕落,却是实实在在的大地之母。人类终究是矛盾综合体。

她把采集血液的任务交给了她的仆人——那个能为了她不择手段,付出所有的仆人。那个从来不会奢望她能赐予爱情的仆人。那个从来都只期盼她能幸福的仆人。

在她眼中,仆人永远是仆人,是低贱的下等动物,仆人就是一个傻子,一个不懂高低尊卑的傻子,竟然毫无廉耻地爱上高贵优雅的她。仆人只是一条供人排遣的狗,永远被她玩弄。

她忘记了,在若干年以前,她又是个什么东西?只有西岩知道她的过去,她的过去是属于西岩的。西岩不愿意拆穿她,西岩选择了沉默。

因为西岩承诺过要给她幸福。

爪牙锐利的野兽、长角的兽、河流、带武器的人、王侯和女人都不可信赖。仆人不懂这个道理。或许仆人比谁都懂,只是他心甘情愿。爱带来了奴役,且在被奴役中享受着被鞭笞的快感。折磨之痛苦即是幸福感,即烦恼即菩提。

仆人开始每天为她采集最污秽的血液,那些最污秽的血液来自带着邪念的心脏。仆人用细长的手指使劲捏碎那一颗颗残存着温热的心脏。那些乌红的血液啊,顺着仆人的手指,手背,手腕,淅淅沥沥地流下来,湮没了琉璃容器里的最后一抹纯白无暇。

仆人双手沾满血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腥甜气息。仆人开心地笑了。仆人像是知足,又像是期盼,在为能有个让她红颜一笑的机会而窃喜。

只要能为心上人献上一捧愉悦,末日也变成无尽的节日。

因为仆人发誓要让她幸福。

庄园后面山丘上的坟堆越来越多,这代表仆人为她杀掉的带着邪念的人越来越多了。

没有墓碑的亡灵是最可悲的。她深知亡灵的悲鸣是世间最悲壮的咏叹调,每到夜里她久久不敢入睡,她害怕在噩梦中挣扎的痛苦。

仆人在她枕边轻声问她,“主人,有我为您掌灯,您还害怕吗?”

她睡得正熟,没有回答。仆人知道,在她的梦里兴许还有西岩的影子,可是永远都不会出现仆人那张丑陋的脸。

仆人的爱是最伟大的卑微,最卑微的伟大。

“西岩”这个名字将随着她终会老去的容颜慢慢苍老在记忆里吗?

 

【重叠】

记忆重叠。在她需要西岩的时候,西岩出现了。正如几年前一样,只是改变了光景。

再廉价的沙粒都会变成珍珠。当年西岩对她如是说。

那时的她还有一头乌黑如瀑的及地长发,可她右半张脸在幼年时期被豚鼠啃噬,骨骼和肌肉残缺不全。卑微的她四处求医问药,一路跌跌撞撞,最终找到西岩种满荼靡花的庄园。

她望着戴着面纱的西岩,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她想要美丽的心愿。

西岩双手捧起她糜烂的右脸,眼中充盈着怜惜,凝视良久后对她轻声吟唱:

我走来拥你入怀,

将你永远地护爱。

超越时空的界限,

行走于大地本源。

我为你找寻美丽,

将日夜永不歇停。

我为你磨刀提笔,

雕刻最美丽的脸。

我为你编织幸福,

将日夜永不歇停。

我为你引线穿针,

缝制完美的容颜。

神冥在天不敢欺,

日月为证不会变。

我给你最美的脸,

请你常伴我身边。

你是否愿意这样,

不离不弃不改变?

……

她听完西岩的话,思忖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西岩的精心雕琢和化腐朽为神奇的药方给了她美丽。

可当她越来越美丽之际,她想要离开了。

 

人和鸟没什么两样,一旦羽翼丰满了,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你想要离开了,是吗?”西岩轻轻捧着她的脸,阴柔的笑靥让人捉摸不透。

她不敢直视西岩的眼,低声说道,“真正的拥有不是占有,是自由。”

“呵呵……”西岩冷笑了笑,“你是要我给你自由吗?”

“西岩……”她凝噎了,“请你放我走,好吗?”

西岩沉默片刻,话语中多少带着凄凉,“你知道吗?你的美丽是我西岩赐予的,你的美丽只应为我西岩一人绽放。我不允许别人觊觎我赋予你的美丽。”

“呵呵……”她苦笑了笑,“西岩,你太自私了,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件摆放在你私家橱窗的艺术品……”

“呵呵……”西岩跟着苦笑了笑,“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

……

爱是一个狂妄的强者,如同不速之客走进心坎,如同霸主自行确立,如同叛徒悄然离去。

 

最后的最后。

西岩说:“我爱你,再见。”

她说:“对不起,谢谢。”

西岩的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她没有看到。西岩转过身去,用手拭了拭面纱后的泪,声音沉到海底,“容我最后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河流旁边的林中有位仙女

一天夜里她到河里洗澡去

仙女一个一不小心

落入渔夫布下的渔网里

渔夫双手捧起柔软的仙女

情不自禁地吻来吻去

仙女像根小树枝

在渔夫的怀里扭来扭去

望着渔夫的眼睛

静静地对着渔夫的瞳仁笑来笑去

他们相吻了一整天不停歇

夜幕刚刚降临

仙女说要离去

回到那属于她的仙境

渔夫心甘情愿地随之而去

为了能跟随仙女步入仙境

渔夫在河边一棵杨树上自缢

疾苦的杨树被渔夫愚昧的爱情吓得直抖

村民们把渔夫安葬在河流下游的峡谷里

已是多日之后的又一个风和日丽

仙女再次来到河里开心地洗澡

还像从前那样妩媚地洗来洗去

可如今渔夫已去

渔夫躺在阴森冷清的坟墓里

眼睛朝着仙女洗澡的方向望去

世间从此再无渔夫的踪迹

只留下这首挽歌飘荡在风里

……

听完故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消融。

她在风中依稀听到西岩的声音,分明是怨恨和不舍,还有些歇斯底里,“你要自由,我就让你自由到一无所有!我要诅咒你,从今往后,你只要思念我西岩一次,你的头发便会失去一根!我不相信你可以做到不会思念我!我不相信……”

月色中的西岩像是一块巨大的岩石,破碎一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西岩那颗破碎的心。

葬送在襁褓里的爱情,宛如溺死在子宫里的婴儿。

【玫瑰】

第二味药材是最血红的玫瑰。

玫瑰的美是带着诱惑的美,再美的玫瑰都是带刺的。

她轻轻地捧起床边一束如火如荼的玫瑰,那一团团花骨朵儿啊,似乎是用谁的血液凝固而成的,娇嫩欲滴。血一样的魅惑诱人。

她摸了摸头顶稀疏的发丝,捡起蚕丝枕上一屡落发,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西岩,我又在忍不住思念你了,是吗

睫毛上沾着雾霭的仆人轻轻叩门后,踏着很轻的步子走进来,对她微笑,“喜欢这花儿,主人?

眼神在仆人身上,“我只在你面前没戴假发,你觉得这样的我还美丽

仆人温柔的笑意在嘴角荡漾可在她眼中,仆人的笑是那么恶心。仆人答道,“主人,您永远都是那么美丽。”

“你撒谎!”她蓦地大怒,忽而又安静下来,无力地说,“西岩,西岩他很恨我,对不对

仆人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笑容僵硬在空气里,声音有些哽咽,“西……西岩药师,他……他从来都没有恨你,西岩他……西岩他不会恨你……”

“呵呵……”她笑得那么悲切,“西岩只是把我当做他的一件作品,一件舍不得转让给别人的满意作品吧……西岩不懂,他无以复加的爱是枷锁,是深渊,当初的我只想一个人直至绝望地飞翔……”

仆人的脸扭曲了,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主人,不论您怎样,我都会默默地陪着您。”仆人低下头说完,默默退出房间。

仆人比谁都清楚,她的心中只有西岩。可仆人已经很满足了。在仆人看来,可以默默地陪伴她,守护她,伺候她,为她做任何已经是她赐予仆人的最大恩泽。

仆人走后,她一次轻轻地捧起床边的玫瑰,那一团团花骨朵儿啊,似乎真的是用谁的血液凝固而成的,娇嫩欲滴。血一样的魅惑诱人。

一丝诡异的空气在四周汩汩流动。突然“啪嗒——”一声,一滴冰凉中透着一丝微弱温度的液体打在纯白无暇的丝绒床单上。

血!是一滴鲜红的血,打在白得如同天空纯净云彩的床单上,多么讽刺呀。

能看到她那张害怕的面孔是多么令人惬意的一件事啊。她恐惧地环顾四周,惊声尖叫之后陷入了深深的缄默。

她缓缓地戴上那顶再也熟悉不过的假发,葱白细长的手指在乌黑柔顺的假发丝之间轻轻滑下,“西岩,那些……刚才那些都是幻觉,对不对……”

可那一滴鲜红的血迹,那一束血红的玫瑰,真实可触。

 

【夜色】

月色并不孤独,它有乌鸦更加孤独的陪衬。

月并不是很圆,有一道残缺的美丽挂在枯枝败叶上。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进入那一片寸草不生的后荒园。这里真是贫瘠啊,和前厅的奢华对比鲜明,好一个完美的讽刺。

苍茫的月夜中隐约看见那个人影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很快传来刀刃刺破皮肉发出的声音。那种沾着血肉,甚至穿透骨髓的声音,无比瘆人

夜色中的那个身影痛得蜷缩在地,似乎在咬紧牙关认真做着一件什么事。

此时那个人正在用自己汩汩流出的鲜血,来灌溉那些快要枯萎的玫瑰。那一朵朵玫瑰像是一个个玫瑰花精,贪婪地吮吸着美味的鲜血。快要干涸的叶脉和花瓣瞬间注入了生命似的,重新舒经活叶,绽放出新的骨朵来。

那些玫瑰蓓蕾微微撑开瓣儿,像是刚刚睡醒了那个人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看着宛如新生的玫瑰,再看看周围寸草不生的土地。原来这里是一片重度盐碱地,生不出一草一木。那个人深知这一点,才会用自己的鲜血来浇灌那些苟延残喘的玫瑰。

那一株株如火如荼的玫瑰,原来真的是用谁的血液凝固而成的,娇嫩欲滴。血一样的魅惑诱人。

 

【汁液】

仆人用虚弱的声音问她,“主人,我们已经找到其中两味药材了。请问主人,那第三味药材——最恶毒的汁液是什么?”

“让我想想……”她想了想,叹了口气,“也许这一切都只是西岩我开的一个玩笑吧……”

她还是选择去找西岩。

在黑夜中,穿着一袭墨绿及地长裙,长发披肩。她带那支西岩曾送与她的短笛,站在黑暗的至高处吹起那再也熟悉不过的旋律:

再回首,莫回头,一步一忧愁。

若回头,莫低头,一生一白首。

……

她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西岩魅影般地出现。

西岩仍旧带着玄武色的面纱,冷笑道,“你还是需要我,对吧?”

她低下头,沉默片刻,认真地说,“西岩,我今天来只是想问你,第三味药材——最恶毒的汁液究竟是什么?”

西岩的笑中隐匿看不见的尘埃。西岩忽地一把揪下她的假发,仰天长笑,“你果然还是很思念我西岩……哈哈哈……”

“啊!”她发了疯似的紧紧捂住她的秃头,“把假发还给我!把假发还给我……”

“呵呵……你掉了那么多的发是最好的证明,你的思念终究还是属于我西岩的……”西岩的笑中饱含令人无法预知的东西,“你想要知道这世界上最恶毒的汁液是什么啊?我告诉你……”

西岩转过身去,悲愤地说,“这世界上最恶毒的东西莫过于仇恨,所以最恶毒的汁液莫过于有着强大仇恨之人的胆汁,那些黄绿的汁液不断散出仇恨的恶臭,再恶毒不过了……”

仇恨,是一种强大的怨念。在强大的怨念下,往往居住着一个生生不息的精魂。那个精魂会时刻督促你去完成你想都不敢想的事,甚至让你变得面目全非。如果你能控制这份仇恨,那么你会击败你的敌人。如果你被这份仇恨控制了,那么你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她怔住了,“我……我找不到……

“你可以问问你那丑陋的仆人。”说完,西岩消失于寂寞的黑暗里。

 

【漩涡】

她把西岩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仆人。

仆人听后把头深深埋进瘦弱的双臂里,低声说,“主……主人,我懂了……”

她疑惑而愤怒地问,“你懂什么了

仆人没有说话,默默退下了。

整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徒留一个身着华的她,像是一只折了翅的蝴蝶,在追逐美丽的泥土里颠沛流离,流离失所。美丽就像是一种毒品,会让人上瘾,会让人迷失自己,更会让人失去自己。

美丽不过是一个美丽的陷阱。

她隐约察觉到一丝不祥,仿佛这一切是一个早就设计好陷阱,等着她一步步踏进去,一旦进去就会被四周吞没,直至万劫不复。而现在,似乎快要接近漩涡中心的真相了。

夜,悄悄爬了出来。

夜幕中,脸色白如纸屑的仆人捂着伤口,扶着墙,蹒跚地捧着一个小盒子,痛苦不堪地来到她面前。

“主……主人……您要的三味药材我……我已经……已经……给您备齐了……”仆人的声音极其微弱,像是一枝垂死的花骨朵,摇摇欲坠。

“你?你怎么了?”看到仆人这个样子,她被吓住了。

“没事……我……我没事……主……主人,你快……快去找西……西岩……”仆人的嘴角不断抽搐着,颤抖递给她那个小盒子。

她打开一看一瞬间差点恶心吐出来

那是一颗还在不停散发出热气的胆囊。那些黄绿的汁液不断往外溢出,阵阵难闻的气味袭来,令人作呕

她望了一眼蜷缩在地上抽搐的仆人,看着壁橱上摆放的那瓶最污秽的血液,以及桌子上那束最血红的玫瑰。

她选择撇下丑陋的仆人去找西岩。

 

【鹞子】

鹞子在枝头魅惑地吟唱:

你渴了吗?

不要再欺骗你自己了。

如果你想要一杯茶。

请进来,进来吧。

 

你害怕了吗?

不要害怕它。

如果你想和我会面。

请进来,进来吧。

……

鹞子越唱越欢,它在等待那些抵不过诱惑的人,一个一个走进来。

它一口咬定,定会有人推开这扇早已住满铁屑的门。它是那么自信,定会有人走进这片罪恶之地。

如今,是鹞子替代了夜莺,来为这夜的美丽而歌唱。

 

【面纱】

美丽的面纱可以遮住丑陋的脸,丑陋的脸遮不住美丽的心。

当她找到西岩的时候,她惊呆了。

西岩原本开满荼靡的花园里,遍地荒芜,此时西岩正躺在一片杂草丛中,不断用各种药水浇灌身体上一道深深的伤口。看到她来了,西岩赶忙收起药水瓶。吃力地用手支撑住颤抖的身子,半跪着站立起来。

看到西岩样子,她的心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像是划过一颗尖锐的小石子。

西岩刻意装出一副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可声音明明那么虚弱,“你……你找齐了那……那三味药材了?”

她把那最最污秽的血液、最血红的玫瑰、最恶毒的汁液一一拿出来,摆放在西岩面前。

“呵呵……你要的终究还是美丽。”西岩忍着痛,含着泪,笑着说道“你给我……给我几天时间,我会给你一瓶……一瓶能让你重新长出秀丽头发的药水……”

她突然一把揪下西岩的面纱,正如那日西岩揪下她的假发那般。

她怔住了,曾几何时,她以为那是一张冷峻完美的脸。可是如今,她面对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丑陋的脸,是仆人的脸!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西岩的游戏:仆人就是西岩,西岩就是仆人!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百感交集,她的泪为西岩落了下来。

西岩没有回答,只是带着那三味药材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在她心目中,西岩一定有着这世界上惊世骇俗的俊美脸颊。安静的西岩,温柔的西岩,哪怕是冷漠的西岩,在她心中西岩是一个完美的神话。西岩是她心头最甜蜜的伤口。西岩的一切是那么清晰深刻,如同一个永生不灭的烙印。

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西岩,是那样一个不堪入目的丑八怪。

“难怪西岩你始终要戴上面纱……西岩你能赐予我美丽,你为什么不给你自己雕琢一副俊美的容颜?”她心中的疑问跌宕起伏。

她也许一生一世都不会知道:西岩希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最真实的的西岩。

这一切似乎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信函】

几天之后,一个侍者送来一瓶晶莹剔透的药水,压着一封信函,信纸上是西岩清秀的字迹:

请允我用最污秽的血液、最血红的玫瑰、最恶毒的汁液,酿成这杯被诅咒的茶,献给我最亲爱的你。

我终究还是没能酿制出这杯传说中的“妖怪的下午茶”。我败在了药材上,原来那颗胆囊承受的不是我沉重的仇恨,而是我沉重的爱。

你说,真正的拥有不是占有,而是自由。

但自私的我始终学不会让别人窥伺你的美丽,我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只能属于我的你。我想要做一个游戏,让游戏的结果告诉我,你的美丽是不是只属于我西岩一个人?

请原谅我一直潜伏在你身旁,压抑原本的性格声音,去扮演一个仆人的角色。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不用戴上面纱,毫无忌惮地照顾你,守护你。

我以为我可以很恨你,我以为我可以对你满是仇恨,我以为我可以赢了这场我设计好的游戏,可我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或许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输了。

这一杯茶,虽不是“妖怪的下午茶”但请你还是喝下它吧我能确信,它能让你拥有你想要的美丽发丝。

我一直都很怀念我的故乡,那里有那片我与你初见的花海,有很多狰狞的岩石,有很多愤怒的海浪,有很多哀伤的飞鸟,有很多悲泣的尘埃。

如果还有如果,我们都卸下美丽虚伪的面具,你还能陪我回去最初的相遇吗?

                                          药师西岩  敬上

“西岩!西岩……”她大叫起来,侍者送来东西后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她忽然发现整个富丽堂皇的大厅,竟然会因少了那个丑陋“仆人”而空荡荡的。

她义无反顾地喝下了这杯不是“妖怪的下午茶”的茶。那么决绝,如同当年她离开西岩时那样

她不知道,她喝下的是西岩委托其他药师用西岩的精魂和血泪,依赖着西岩强烈的爱念才得以酿成的茶。

这杯茶的名字叫做——“炽天使之魄”。

 

【头发】

丝,思,死。三个字同音不同义。

青丝结情丝,情丝系情思。思念若成痴,丝逝情痴死。

几天之后,她终于长出了头发。可这仿佛才是她噩梦的开始。

那些密密麻麻的头发,是那么茁壮,那么旺盛,在每个夜里贪婪地生长着,纠缠着梦里梦外的她。

像是一条条盘旋缠绵的小蛇,在她的额头上,脸颊上,脖子上不断亲吻着。又像一根根有韧性的绳子,缠绕着她的脖子,让她几乎快要窒息。

这些发丝啊,仿佛是西岩生命的延续,只按时出现在每个夜里。

如今,她那头早已及地的头发,仍疯狂地继续生长着,如同西岩对她的爱那样,在她身上蔓延那些发丝爬过她的额头,爬过她的脸颊,爬过她的脖子,爬过她那美妙的曲线,妖冶地伸展着,似乎无休无尽,绵绵不绝。

 

【乌鸦】

夜莺飞走了,鹞子也飞走了,最后只剩乌鸦在枝头悲鸣:

你渴了吗? 

不要再欺骗你自己了。 

如果你想要一杯茶。 

请进来,进来吧。

 

你害怕了吗? 

不要害怕它。 

如果你想和我会面。 

请进来,进来吧。 

 

我在里面加了血液, 

为了做出更好的一杯茶。 

我这样做是为了, 

让你记住我的心灵。

 

我在里面加了毒药, 

为了做出更好的一杯茶。 

为了爱你, 

我弄丢了我的灵魂和身体。

……

乌鸦唱完最后一叠旋律,离开骇人的枯枝,飞走了。

 

原载于《剑南文学》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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