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拖着瘦长的身子,从过去一直摇晃到现在。
生命是一片幽深的森林,人在生命里行走,全世界的声音穿过耳膜。山涧唱着喜欢的歌谣,燕子追逐夕阳和晨曦,新芽醒来后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荆棘与灌木丛深情相拥,花骨朵扒开空气的缝隙偷偷探出半个脑袋,苔藓躲在阳光背后低语呢喃,松鼠在树冠间来回跳跃发出细碎的响动,调和成一叠悠长而未知的旋律,在目光的牵引下,奔向远方神秘的奇点。
我一出生就踏入这片森林,已经走了整整三十年。从稚嫩孩童到青葱少年,再到成熟的脸庞,我终于还是长成了大人的模样。一束光穿过指缝,把岁月折叠成纸飞机,用嘴巴哈出一口希望的热气,朝着清风吹来的方向飞去,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我知道,这是我曾经流下的泪痕,也是我如今微笑的弧度。
剥去浮华的装饰,生活只不过是眼前的幻影。2015年7月,服装设计专业大学毕业后,我进入了一家中韩合资企业,从事奢侈品文案策划工作。在外人看来,我每天都穿得时尚前卫,工资很高,经常能接触到中韩明星,工作环境就像电影《穿普拉达的女王》里那样。那时的我还很年轻,以为梦之彼岸就是穿上世界顶级奢侈品牌高级定制服装,提上一线大牌全球限量款包,在路人们艳羡的目光中骄傲地昂起头颅。
不知是干一行爱一行,还是企业文化的渗透,整个公司追捧奢侈品的风气很浓烈,每个员工的工资多多少少都花在了公司旗下商场售卖的各种奢侈品上,我也不例外。不知不觉购买了大量奢侈品,作为一个常年没有积蓄的高薪月光族,我的日常生活经常需要家里补贴。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越陷越深的我无可奈何,在这个梦幻精致的莫比乌斯环里迷茫彷徨。毕竟上班时间如果没有穿搭当下最新最火的奢侈品,就会被老板和同事鄙夷的眼神凌迟,仿佛赤裸着身体在人来人往的广场游荡。
时间一久,我愈发觉得自己置身在一场盛大的室内篝火晚会,人们身着巴洛克风格的华丽衣裙,化着冶艳魅惑的绝美妆容,跳着与我天生有距离感的异域舞蹈。舞台中央,尚未充分燃烧的青冈木炭飘来一缕轻烟,不由分说地强行冲进鼻腔,带来瞳孔急速放大的快感,闻久了令人昏昏欲睡,慢慢陷入致命的昏迷。那些让人一时快乐的兴奋剂,不过是有毒的一氧化碳而已。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了家乡遥远而熟悉的声音。我的家乡在大西南山区,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和一般的县城相比,家乡更像一个小小的场镇,常住人口仅有两三万。父亲在电话中用近乎祈求的口吻对我说,他和母亲年纪都大了,想让我这个家中独女回家乡工作,离家人近点,相互也好有个照应。父亲没有明说,但我知道这些话背后的含义。父母都是山区小县的普通公职人员,想在一线城市买房简直是天方夜谭。
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小时候,父亲经常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好读书,长大才能走出大山,去看一看山那一边的大海。可现在父亲却让我回到大山。辛辛苦苦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就是为了改变命运,离开贫困的家乡吗?
我不愿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为了留在繁华的大都市,我必须自食其力,不能再接受家里的救济。那时大众创业的风潮正盛,我在上班之余和几个朋友借钱合伙开了一家民谣酒吧。不知是那时民谣尚未普遍流行的缘故,还是为了节约房租而选择的地段太过偏僻,民谣酒吧的生意很差,旺季的顾客还没有我们几个老板多,最后只能债台高筑,关门大吉。我又和另一个朋友一起开了一家服装设计定制工作室,生意也不好,从开张到倒闭一共只接到过两笔订单。面对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债务,我感受到了命运的强悍。走投无路的我只能厚着脸皮请求父母替我还债,这样做的代价则是必须回到家乡工作。或许永远走不出的大山才是我必须要面对的人生,就像路遥笔下《人生》中的高加林,从农村到城市走了一圈,最终又回到起点农村。
2016年3月,辞掉私企的高薪工作,我带着失落和不甘,从一线大城市回到了家乡小县城。在市场经济并不发达的家乡,没有高薪的企业职位可供选择,进入稳定的体制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本地人都趋之若鹜。我没有教师资格证,也不是学医出身,想要进入体制,只能考公务员。可哪一个单位部门会招服装设计专业的本科毕业生呢?我只能考不限专业、不限学历、不限户籍的三不限岗位。三不限岗位竞争异常激烈,经常是几百甚至上千比一。父母没有让我外出工作,而是给我报了各种少则上千多则上万的公考培训班。我的足迹遍布市里各个公考机构,白天听课,晚上做题,就连上厕所都在手机上刷题,对待高考我好像都没有这么认真过。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在父母的引导下,踏上了一条在此前的人生规划里从未设想过的公考之路。
命运的幽默在于,它的玩笑总是开得那么令人措手不及。当年上半年的全省公务员考试失败后,我在网上随意填报了一个临县的事业单位招考岗位,只是单纯地想练练题,找找考试的状态。考试当天,我忘记带身份证了,还是母亲急忙打车送过来的,差点进不了考场。一走出考场,我就和父母一起去外地旅游了,完全没有想过会考上。通知我面试时,我还一脸茫然。
抱着曲线就业的心态,2016年9月,我来到临县下面的一个乡镇工作,一边上班,一边准备公务员考试,这样压力也没有全职备考那么大。来到临县小镇的第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职工宿舍放声痛哭了一场。职工宿舍没有空调,只有一架老式木头沙发摊开做成的简易窄床,蚊虫蛾蚁到处乱飞,办公室不时有蛇钻入,高温天气只能晚上抱着枕头被子到便民服务中心的不锈钢长椅上睡觉,听不懂当地口音和方言经常产生误会被办事群众投诉,群众对于我的穿着打扮指指点点,生病了只能独自在乡镇卫生院住院输液……重重困难像躲不掉的沙暴,朝我柔软的皮肤狠狠扑来,划出一道道细密的口子。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怀念起以前在私企工作时的日子,感觉哐当一声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完全无法适应乡镇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如同钻进角膜深处的砂砾,总是一次又一次打湿我的眼眶。电话里,我哭着对父母说想辞职,母亲很心疼,父亲却坚决不准我辞职。他告诉我,你以前过惯了高大上的生活,现在就是要多过过接地气的日子。年轻人就得到基层锻炼,多吃苦才能成长。
陷入绝望的我只想逃离。我明白,必须牢牢抓紧改变命运的绳索,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才能永远离开这口了无生趣的枯井,重新看见完整的美丽世界。而早日考上公务员就是那根唯一的救命绳索。怀抱着强烈的执念,我全身心投入备考,半年多来不碰任何游戏,每天下班后除了半个小时的晚饭时间,每个夜晚都在认真看书做题,不累到十二点绝不上床睡觉。又到了下半年全省公务员考试,那么努力的我还是没能考上。总有人比你还要努力,我第一次用身体力行懂得了这句话的重量。我开始自我怀疑,是否命中注定我要一辈子待在这个让人憎恶的地方?那段时间的灰暗与苦涩难以下咽,我害怕自己会产生厌世的可怕想法,于是在网上疯狂购物。一想到还有许多在途的快递,我觉得人生还是有盼望和念想的。然而,沉闷低落的情绪还是紧紧围绕着我,直到一通深夜电话点亮了眼前的黑暗。
一个朋友得知我的困顿后,主动给我打来了电话。三个多小时的电话里,如同一个渴求医生帮助的病人,我不断向他哭诉生活的艰难和无援。他在电话里给我念了一首他最喜欢的诗,是白桦的《船》。他说每次遇到逾越不了的困难,他都会读一遍这首诗。这是一首有魔力的诗,读完后伤口会暂时停止疼痛,心中希望的火焰会再次燃烧,拍掉身上的土,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继续往前冲。他还给我分享了许多他的人生经历,要我像他那样放低姿态,化作一颗平凡的种子,只有低到尘埃里,才能开出自在而骄傲的花。
宛若一朵寂夜中的玫瑰,我生锈的心悄然盛开。成长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我不再沉溺于失败的后遗症,也不再沦陷于抱怨的深渊,而是学着用他的方式去直面真实的人生。我默默地将红发染回了黑发,把过去那些新潮时髦的衣服和首饰放进了箱子,购置了许多简单朴素的衣服,在宿舍自己动手安装了简易防蚊纱窗,从一开始态度冷漠地应付工作变成了主动积极工作,热情对待群众。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渐渐开始有了笑脸,不再是办事群众口中那个机器一样的工作人员。不管是穿着还是心态,我越来越接地气,领导、同事和群众对我也从最初的不满转变为接受与认可。我对世界微笑,换来了世界对我以微笑报之。原来改变并不难,难的是不愿和不敢去改变。
我渐渐融入了这片曾经深恶痛绝的土地。我开始喜欢上职工宿舍旁黄桷兰花开淡雅朦胧的香气,小镇河边一大片开着蓝紫色花的水葫芦,玫瑰色镶金边的晚霞和橘子味的浪漫落日,乡间小道旁果小却香甜多汁的土枇杷,水稻田边拇指大小的野生田螺,夕阳下牧牛归家老人枯瘦的背影,同事亲手做的麻辣“笨土豆”,村上的老奶奶专程给我带的手工核桃糖……我开始喜欢上了这里。
命运最为讽刺的是,当你用尽力气爱上某个人或某个地方时,你却不得不因为不可抗力要离开了。我终于考上了家乡一个县级部门的公务员,可真正收拾好行李离别的那一天,我竟有些不舍。我特意走到小镇的地名标志石前留了一张影,彻底告别了一年零两个月的乡镇工作和生活。在这段沉默且孤独的时光里,仿若一个溺水的孩子,命运扼住了我的呼吸,我在水里拼命挣扎,濒死感侵遍全身。就在即将被死亡吞没的那一刻,求生的本能让我猛地一蹬脚,张开双臂使劲向两边滑动,我的身体慢慢往上浮,奋力朝岸边游去。我获得了新生,从此不再怕水,甚至开始享受在水中自由游动的快乐。
2017年11月,回到家乡工作后,脱贫攻坚正如火如荼。第一次到我联系的贫困户家入户,道路交通极为不便,汽车只能开到村委会,入户需步行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破烂的老屋看起来摇摇欲坠,屋里是泥地,没有打地坪,墙壁熏得黑黢黢的。简陋的木头床上铺着干稻草,一掀开老旧发黄的床单,一窝粉嘟嘟的小耗子吓得我忍不住惊叫。这户贫困户是一对年过七旬的老夫妇,一个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一个患有肺气肿,是典型的因病致贫。赶来的驻村第一书记裤脚上满是泥印,稀疏的头顶微微发亮,边吃方便面边给我详细介绍这户贫困户的具体情况。
看见我眉眼间拥挤的丘壑,一位年长的同事告诉我,孩子,别怕,大家会手把手教你怎么做扶贫工作。有了前辈指导带路和之前在乡镇的工作经验,我有样学样,很快便学会了怎么和贫困户打交道,怎么填写扶贫手册和帮扶工作台账,怎么引导贫困户养成“扫干净、摆整齐、爱清洁、讲卫生”的健康生活习惯,怎么帮助贫困户想办法解决生产生活中的实际困难。我的贫困户房子被鉴定为D级危房,需要重建。在重建过程中,我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铲沙、背砖。由于有些美术功底,我还主动承担了刷墙的任务。见我刷墙的技术还不错,其他几户也需住房重建的贫困户主动邀请我给他们刷墙,一时间我成了村里小有名气的粉刷匠。
扶贫路上,苦也是乐。羽绒服被荆棘划破漏了一路的羽绒,鞋坏了只能单脚跳着走下山,帮助贫困户打扫猪圈不小心摔倒弄得一身猪粪,发展村集体产业被蜂园里的蜜蜂把嘴唇蛰成香肠嘴,进村到每家每户入户宣传扶贫政策被狗咬,差点吃到拌了耗子药的花生中毒身亡……这些当时感到或倒霉或惊险的经历,现在回想起来反倒觉得甚是有趣。通过帮助贫困户喂猪、养鸡、除草、打桩、做竹篱笆等,我学会了不少农村生活技能,体会到了乡野山村的农家乐趣、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以及被群众需要与肯定的存在感和价值感。我帮扶的贫困户如今早已脱贫,过上了幸福安稳的新生活,他们一如既往地把我当成亲孙女一般,每次去看望他们都亲切地留我吃饭,热情地给我烤红薯、烧土豆、剥花生,和我坐在一起唠家常,逢年过节还经常打电话彼此问候。
2019年4月,省政府常务会议批准家乡等30个县退出贫困县序列,家乡终于摘掉了贫困的帽子。一想到这条漫长曲折的扶贫路上,也有属于我的脚印和汗水,我温热的心田蓦然开出一朵骄傲的花。一伸手就触碰得到的成就感,使我多年前的疑惑得以释怀。一个人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和家乡与生俱来的羁绊。辛辛苦苦读了这么多年书,并不是为了离开贫困的家乡,而是为了用自己的双手帮助家乡离开贫困,走向富裕,改变家乡的命运。
春天是由一朵朵绽放的花串联成的。2020年,脱贫攻坚战圆满收官,中华民族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首次整体消除了绝对贫困。这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如今,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已热火朝天地进行到第二个年头。和千千万万基层工作者一样,我又埋下头在群众热切的目光里忙碌起来。“把个人的梦想与奋斗融入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曾几何时,年少的我觉得这句话离我太遥远,我并没有那么伟大崇高的理想,殊不知听故事的人正是故事里的人。每个人都是新时代的见证者、参与者和建设者,这是谁也摆脱不了的命运。
人生是一个慢慢苏醒的过程,今天的我才有资格嘲笑昨天的我,为昨天的无知感到羞赧。我偶尔会想象,假如在人生的某个节点我做出了另一种选择,我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呢?可惜,假如本身就是个伪命题。都说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去教育年轻人。三十岁的我,有时也会用我走过的路去教育刚步入社会的堂弟:“年轻人不能过得太奢侈享受,沉浸在灯红酒绿,容易迷失内心,像是躁动不安的苍蝇,到处乱飞乱撞,听不到灵魂深处的声音,会把自己给弄丢了。你要试着去触摸家乡的土地,这片土地很有希望……”然而,不等我说完,堂弟就不耐烦地走开了。我笑了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对于年轻人来说,说教毫无意义,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自己选择的才叫人生。
我的故事并没有就此完结。我依然在家乡的土地上奔跑,这片土地上有我逝去的青春,也有我收获的历练与成长。那些苦涩的眼泪,经过年轮的打磨和切割,终将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钻石。
时光,是一个温暖的名字。时光之所以叫时光,我想是因为在过去和未来的每一段时间里,一直都有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