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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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村西有条东西路，路是土路，路边长着高大的榆树。距村二三百米有条小河，河里常年有水。路与河交叉后的西北，是一大片庄稼地，种冬小麦，小麦收割后种谷子和豆子。西南一侧是一块薄地，只收一季麦子，犁地后不耩，说是晒留麦。这里的田间地头和田埂上，长有拉秧子草、板凳草、节节草、谷莠子，都是牛羊爱吃的，便成了我和伙伴们割草的主要地点。
经常一起割草的，有胡同南头胎里带一只脚瘸的面瓜，有西边胡同的说话大嗓门的二小，有小雨哥。面瓜、小雨比我大个两三岁，是大孩子，二小和我同岁。我们几个成天在一起玩，打陀螺，做洋火枪，做弓箭，样数更多。特别是冬天到村中池塘（我们称之为大坑）滑冰，冰有砖头一般厚。村里孩子们都在冰面上追逐嬉闹，或放一块砖，人坐在砖上，用一根绳子拖住砖，拽着人飞快地跑，轮流坐，轮流拉，跑得浑身冒汗。
大人们忙地里忙家里，也不会让我们闲着，麦收后就去拾麦穗，秋收后去地里拣豆粒，剜山药儿（地瓜），落花生，反正闲不住。有一阵子每天晚上，我们转到各家灶火窠里逮盖子虫（土元），在树干上、树枝上找蝉蜕，这两样都能卖了换钱。
小孩子们的主要任务还是割草，每晌一篮子，开始为生产队割，上交后挣工分，后来为自家割，每家都养着耕地拉车的牛或驴，圈里还有猪羊。割草也有实功有虚功，有的把篮子装得满满的，踩实后再装，最后多一把草都塞不进去了。有的因贪玩，没割多少，为了回家好交差，先把竹篮子底下竖着放几把草支开窝，上边再虚虚地摆放几层，看上去满满当当，实际上没有斤两。
割草时也不老实，不知是谁发明了丢镰刀，将镰刀翻转着向前方扔去，看谁一下子把镰刀头插进土里。插住为赢，输的给赢的一把草。我们几个人中，面瓜技术最高，只见他将镰刀嗖地抛出老远，我、小雨哥和二小口里说着“别插住，别插住”，可他的镰刀不听我们的话，噗的一下插进泥地里。面瓜咧开嘴笑了。
夏天的天气总是很闷热。如果天空飘过一片云彩，就会投下一片云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遮住了光照，顿感阴凉。这时我和伙伴们总是停下了手中挥舞的镰刀，仰望着那片云彩，然后又凝视着田野上光影的变幻。云彩那样轻快地飘过来，飘到头顶上空，随即又飘向远处，飘过东西路，飘到村东南去了。飘过头顶时，我不由就放下篮子，奔跑起来，追赶那云彩，追一会儿，云彩飘远了，心里怅然若失。村里升起了炊烟，快到回家吃饭的时候了，抓紧割几把草，篮子里还没满呢。
云彩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如果不是雨前，那云彩是轻盈的，像一袭雪白的薄纱。有时看上去不动，但一会儿就飘过来，过一会儿就飘远了，看不见了，也可能被天上的风吹散了。白居易有诗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信哉斯言！
我时常幻想着，有一片云罩在我们头顶上空不动就好了，那样火辣的太阳就晒不到我们了。可云彩不是飘走了，就是吹散了，我们还要头顶烈日，浸泡在如瀑布般倾泻的阳光下，经受着烈日的炙烤和热风的熬煎……
二
在幻想着有一片云影带来片刻凉爽的时候，天空常常看不到一丝云影。光芒万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脚下的泥土烫得令人难以忍受，身边热浪滚滚，热气氤氲，呼吸都是灼热的。在庄稼地里干活的人就像沉浮在热气蒸腾的硕大的蒸笼里。
这正是过秋过麦之外，最忙碌的时节——玉米播种后，绿茸茸地窜出地皮，要把弱苗或挨得近的苗剔掉，术语叫间苗；小草也从泥土里冒出头来，不能让他们与禾苗争营养，用长把的勺子把它们一棵棵耪掉；春天耩的棉花已经一尺多高，长得枝繁叶茂，需要打花杈、掐花尖，这时蚜虫（俗称蜜虫子）黏附在叶子背面吸食汁液；白胖胖的棉铃虫大摇大摆钻进棉桃，啃食桃芯，这样一颗能开出一大朵棉絮的桃子就会僵死，这时必须喷洒农药，通常用杀灭菊酯，或用毒性更大的呋喃丹。
在这炎热的夏日里，我们的皮肤被晒得通红，起皮，头晕目眩。父亲说，天越热干活越好，薅下的草当天就晒死了，如果是阴雨天，草死不了，白干活。一早一晚也不行，玉米或棉花叶上有露水，不能打药，中午打药效果最好，棉蚜虫、棉铃虫都能杀死。这可苦了干活的人，我和父亲一人背一个农药桶，为防止药液流出，渗到身上，我在背心外披了一层塑料布。可有一次不知怎么回事，打药中了毒，解不出小便，小腹鼓得硬邦邦的。晚上，我的伯父掂着一个西瓜来看我。他光着脊梁，肩头搭条手巾，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他的胸脯和两肋通红，也是被太阳烤晒的。
那时，多么盼望天空飘来一片云彩，不需要成片的云彩，那连绵如同雪山的云彩，只需要一小块薄云，就能为被晒得头晕脑胀的我们带来片刻阴凉，好让我们喘口气，歇歇疲乏的筋骨。
这样的机会太少了。我只能抬头仰望那蔚蓝的天空，期盼着祈祷着有一片云彩能为我们遮挡烈日。然而，蔚蓝的天空丝毫不为所动，不肯降下一片薄云，我们只能咬牙坚持在田间劳作，汗水浸透了衣衫，模糊了双眼，在脊背上留下一道道汗渍，然后滚落到滚烫的泥土上，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
人生就是一次跋涉，就是一次漂泊。少小离家度过四十多个春秋，经历了很多事，遇见了很多人，逐渐领略到了生活的真实与深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以此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平凡的我们或许难以用此句来自我描述，但这无疑揭示了生活的真谛。没有伞的孩子必须靠自己的双脚奋力奔跑，没有云彩庇护的人，必须靠自己挥洒汗水，在困境中拼搏。
成长的过程中，父母是我们头顶那片永恒的云彩，他们一生默默奉献，勤俭持家，为儿女付出所有，积劳成疾。十年前，父亲的离世给我带来了无尽的悲痛，每每想起，心如刀割。
幸运的是在求学与工作的道路上，我遇到了无数的良师益友。他们有我的领导，有我的亲朋好友，在我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如同那为我遮挡烈日的云彩。然而，岁月无情，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离世，一些人已经衰老，一些人则因调动而奔向四方，从此很少相见。五年前，那位我非常敬重的老领导，尚未退休便因病离世，让我深感痛惜。他们就像那片云彩一样，渐行渐远，最终必定在我的天空中消失。我深知，这一切都是自然规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人生如梦，或许我们都是那片缥缈的云。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相遇、相识、相知、相离。我们彼此投下一片阴凉，为对方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即使有一天我们各自飘散，那些美好的记忆也会如同璀璨的星辰，永远闪耀在我们的心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