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河从青藏高原的巴颜喀拉山脉发源后,一路蜿蜒奔流,穿越高山、峡谷、大漠,然后切开黄土高原,向东横贯华北平原,在我国的版图上划出一个大大的几字后,终于来到山东东营市垦利,在这里注入渤海。
我一路追随黄河的足迹,到过黄河文化名城兰州,在百年铁桥上眺望,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漫步,在黄河母亲雕塑前徘徊,在转动的水车旁逗留,看黄河流水湍急地穿城而过,看羊皮筏子在波浪中勇毅前行;听岸边柳荫下居民搭台唱戏,面朝大河吼一曲秦腔,那高亢明亮的唱腔在宽阔的河面上飘荡,随滔滔黄河水流向远方!
在晋陕大峡谷,我来到黄河壶口瀑布近前,真切感受那“万马奔腾、浊浪淘天”的恢宏气势!当地人介绍说壶口瀑布是个“会移动的瀑布”,相传大禹治水时瀑布在下游五公里处的孟门山,汹涌的波浪不停地冲刷切削脚下的山石,才到今天的位置,俗语说“九厘三分深、一年磨一针”,这种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精神,令人惊叹膜拜!
在从西安到郑州途中,开车行驶在连霍高速上,有几段路程基本与黄河相伴而行,不时就会在山峦沟壑之间看见黄河的身影,她在远处或在身旁流淌,闪着波光,仿佛默默陪伴或关注我们的一个朋友。
我还多次到过山东东阿、济南,从黄河大桥驶过,或站在黄河岸边,近距离观看黄河,这里河面宽阔,水流澹澹,几乎听不见声响,但静水流深,黄河仿佛进入静思少言、大智若愚的状态。
黄河入海是怎样一幅景象?又会给人们带来怎样的感受呢?带着这样一分好奇和期待,我们驱车赶往东营市垦利黄河入海口。
二
踏入黄河入海口生态旅游区,换乘电动接驳车徐徐前行,一幅幅湿地美景映入眼帘:黄河于此撒下星罗棋布的水汊、河流、湖泊、沙洲、滩涂……湿地上生长着青青的芦苇、葱郁的柽柳、火红的翅碱蓬,以及其他不知名的葳蕤的草木;明净的蓝天上白云悠悠,鸟儿在云水间振翅起舞……微风轻拂,送来一股夹杂着淡淡鱼腥味的气息,这一切都那么清新,充满生机与活力,让人觉得特别轻松舒畅。
一阵清脆的鸟鸣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只见成群的鹳雀鸥鸟在湿地上空自由翱翔,或在水面追逐嬉戏,或在滩涂自在地觅食。我们无暇坐小木舟深入湿地腹地观鸟,只是踏上木制的栈道,越过小桥流水,前往观鸟岛一探究竟。据景区介绍,黄河三角洲的滩涂上,随着退潮会留下密密麻麻的招潮蟹和弹涂鱼等鱼虾和贝类,为鸟儿提供丰富的食物来源,加上适宜的栖息环境,吸引的鸟类多达370多种,其中包括国家一级保护鸟类25种,国家二级保护鸟类65种,有东方白鹳、黑嘴鸥、红嘴鸥、丹顶鹤、灰鹤、大天鹅、反嘴鹬、白琵鹭、赤膀鸭、红头潜鸭、灰雁、鸿雁,等等,每年有数百万只鸟儿来此迁徙、越冬。看来这里真是名副其实的生态福地、鸟类天堂。
远处湿地上仿佛有一片片火焰在燃烧,又像朝霞从天而降,色彩热烈明艳,使人怦然心动。这是翅碱蓬,遍布入海口的湿地滩涂。它耐旱涝、耐盐碱,耐严寒,生命力极强,虽高不盈尺,茎叶纤细,但根系深深扎进泥土,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从不低头。人们说,春天,发芽吐翠的碱篷给这片滩涂披上一层新绿;深秋,开花结果的碱蓬又给湿地盖上一层红毯。我想说,翅碱蓬的翠绿和火红,都是生命的旗帜,是在向整个世界宣示心中的炽热和梦想。
再向前走,我们到达了“黄河入海口”。一块横卧的巨石上丹书“黄河入海口”五个大字。这里名为入海口,但环顾四周,只见黄河不见海。一打听,才知道若要到河海交汇处,欣赏“黄蓝交汇”奇观,必须乘船,航程大约二十分钟。等船的间隙,我眺望着、凝视着黄河,不觉陷入沉思。这里河面浩渺宏大,隐约能看见对岸的树影;河水微微泛着波澜,与兰州、壶口、郑州、济南等地的黄河水一样浑黄,只是增加了几分沉稳、平静和从容。很快就要汇入大海了,黄河,你一路风尘仆仆,跋涉千里万里,你累了吗?此刻你在想些什么呢?在回忆你走过的路吗?那么多崎岖坎坷,那么多艰险阻障,你都挺过来了,虽然伤痕累累,虽九死其犹未悔!在思索如何面对未来吗?经历过童年的纯真活泼,青年的激愤和彷徨,中年的负重奋进,人生篇章即将揭开新的一页,准备敞开胸怀,拥抱大海,融入大海,进入更广阔的天地吧。
黄河默默无语,清醒而笃定地奔赴入海口。
三
我们登上游船,即刻向着河海交汇处、黄蓝交汇线驶去。船员经验丰富,把船开得飞快,随着波浪上下起伏颠簸,激起的浪花向船的四周飞溅。船上的人非但不害怕,还发出兴奋的惊叫声。我的前排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戴遮阳帽的女士,左顾右盼,大呼小叫,高兴得像个孩子。来到这里,就应褪去裹在身上的铠甲,彻底放飞自我!
这时我看到有一条鱼银光一闪,跳出浑黄的水面,打个挺,又潜入水中。不知是不是黄河大鲤鱼,也不知道淡水鱼流进海水里,怎么适应这里的环境。
我问游船安全员,河水有多深,他说浅处七八十公分,深处也就一两米深,航道经常被泥沙淤积,船只很容易托底,有专门船只巡查。他给大家介绍说,由于黄河携带大量泥沙,每年都会形成新的陆地,百度地图上黄河入海口附近白色的部分就是新造的地。真是,我看到游船的左侧有一条条滩涂浅浅地露出水面。有的沙带稍高些,有几台挖掘机停在上边,还有挖泥船,是在清理沉淀的河沙吧。
安全员的话和看到的新露出水面的沙洲滩涂,引起我探求黄河三角洲的形成史。文献记载,历史上黄河数次改道,自公元前602年至1938年的2540年间,在黄淮海大平原上决口泛滥达1590次,改道26次,大改道有5次,或东北注入渤海,或东南注入黄海。天津、沧州、利津、无棣、江苏滨海一带,都曾是黄河入海口。我们参观的垦利入海口,就是因1855年黄河由南向北改道(此前夺淮入海)形成的。入海口改变后,黄河携带的大量泥沙在渤海之滨不断沉积,渐渐冒出水面,随着河道的摇摆滚动,形成扇面形的湿地滩涂,海岸线就这样向大海移动,平均每年推进2一3千米,每年新增陆地面积约25平方千米。自1855年至今,三角洲面积已达5450平方公里。这一面积相当于华北平原上10个中等县市区域的大小。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
从黄河三角洲的形成,进而想到华北平原的成因。据考证,中生代的三叠纪(2.5——2.05亿年前)以前,太行山以东、燕山以南、大别山以北的广大区域是浩瀚的大海,黄河与淮河、海河等河流携带着泥沙,自西向东冲刷和堆积,历经亿万斯年漫长岁月,最终塑造了广袤辽阔的华北平原,孕育出蓬蓬勃勃的万物生灵,进而滋养这片土地成为中华文明的摇篮,在当代又承载哺育了3.4亿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24%。这是何等的功勋,何等的伟大!黄河,母亲河,名副其实,当之无愧!
四
“看,前面就是河海交汇、黄蓝交汇线!”
我们离开黄河河道向渤海行进了一会儿,游船安全员指着前方海天一线,说,马上就到了!
“在哪儿?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
游客们躁动起来,纷纷站起身,又被安全员劝说坐下,说一会儿停船,大家可以到船头上去看。
游船终于掉转船头,停下来,但仍摇晃不稳,大家不顾这些,争着挤上船头一饱眼福!
“啊!真是一边黄一边蓝,像个鸳鸯锅。”游客个个瞪大眼睛,瞅着,惊呼着,赞叹着,举着手机、相机连连拍照。
我挤在船头极目瞭望,想把这一奇观全部摄入脑海。河海交汇的时刻,浑黄的河水与碧透的海水相互激荡,划出一条长长的色彩分明的弧线,这条线颤动着,推拉着,游移着……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好兄弟、好战友,他们相见先是你推我一把,我打你一拳,然后,热烈地拥抱、紧紧地握手、久久地热聊!
据说,受黄河水的含沙量以及潮汐等情况影响,黄蓝交汇线有时有多个层次,浑黄的颜色逐渐变淡,直到看不出来。其实这是黄河水与海水在交融,在融合,最后合为一体。就像泾河渭河交汇、嘉铃江与长江交汇之后一样,江河之河全然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游船返航时,我一直在想,黄河入海是它的使命完成了吗?不,这只揭开新的篇章,黄河之水进入更大的空间、更广阔的世界,和海水命运与共,构成大海大洋的一部分。
我不由得想到望洋兴叹的典故。庄子在《秋水》篇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何伯即黄河之神,他看到渤海而兴叹,不是无奈,而是清醒,是他走出了狭隘空间的局限,走向了无垠的宇宙自然,就像今天看到的黄蓝交汇一样。
黄河入海,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