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乡土(二题)
▲澄 碧
我们村里挡风的墙残缺不全了
一年的时光很快又要消逝了。
今年,因为将父母接到城里来住,我一次也没有回过游龙川乡下的老家。
不回老家不等于不关注老家。老家的讯息时时刻刻通过留守故土的亲戚和乡亲们的电话、微信圈向我传递着。
感受最深的,是今年我们村子里去世的老人多。
从春节之后到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那个仅有八十多户人家的村子里就有六个老人先后离世,加上家在邻村、一个多月前突发疾病去世的二姑,已经有七个曾经鲜活在我记忆里的老人永远沉睡在了老家的厚土下面。
移山造河多打粮,扛枪上阵驱豺狼。保家卫国,建设家乡,周济四邻,和谐乡亲。在我的认知里,村庄里那些性情各异、遭际不同的老人们,对村庄和我们这些晚辈儿孙而言,其实就是一堵堵遮风挡雨的墙。
四五十年前,我的孩提时代,这些墙是那样的宽厚饱满、坚实雄壮,日日夜夜挺拔在烈日骤雨里,护佑着村子在时代的大潮里蓬蓬勃勃往前走,荫庇着村里的一二百号童稚妇幼步履艰辛却精神抖擞地去奔投新的光景。
如今,我祖父辈的老人们早已经没有了,父母辈的老人们也像初冬时节的树叶子,凋谢的七零八落。一个个老人用各自的躯体为村子为儿孙砌筑的墙,在历经了天长日久的风吹日晒雨淋之后,已经墙体松散、开裂,坍塌得伤痕累累、残缺不全了。
贺家台子是我们村子最北头高出河道七八米的一道土台子,台子上住着贺家一户人家。贺家的晚辈孙儿孙女们四散在天南地北,偌大的院落里,只有年逾九旬的贺老太独自一人守着老屋销蚀风烛残年。院子里,荒草疯长,院边,竹林蔽日。一眼隐在竹林里的泉,当年水旺时,甘甜的泉水养育过邻近十几户人家。现在,却只剩下泉底浅浅的一滩水,被飘落的竹叶覆盖,几近干涸。
贺老太命运多舛,一双儿女都在英年里早逝,十几年前,丈夫也去世了。她吃斋念佛,人虽然老瘦成了一节竹竿,气度、精神却也似竹竿一样的清脆明了。头不昏,眼不花,出门在近处溜达,轻闲、简单的农活照旧干。
上个月的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去滨河花园父母那里吃饭。进单元口上楼梯时,在拐角处碰到下楼去公园里下棋的父亲,父亲身后,跟随着我的一个本家爸。本家爸比我父亲小几岁,今年也有八十一二岁了吧,他的老伴才去世不久。细问之下,我才知道本家爸几天前也离开游龙川,进城来跟随孙子在北城门外的金徽家园里来养老了。本家爸的儿子儿媳在外面常年打工,孙子在酒厂上班。这些年里,他和老伴相依相偎,在游龙川当留守老人,老伴去世后,剩下他一个人了,虽是舍不得乡下的热炕头,也只有万般无奈地跟上孙子进城来。
本家爸是庄里出名的象棋迷,我先前每次回家,都看到他坐在我家院子里和我父亲专心致志地下棋。进城来几天,本家爸在楼上就呆不住了,通过电话联系上父亲,坐了公交车从北门外跑七八里路来滨河花园下棋,一直下到日落西山夜幕初见才回去。
要么守土,要么离乡。留守在村子里的贺老太和进城上楼的本家爸,代表了村子里所有老人们的两种生活状态。从我的这些父母辈的老人身上,也折射出了社会发展的脉络,清晰显现出了传统农业社会终结之际,整整一代人在完成自身的历史使命,弯腰谢幕退出人生舞台时的酸楚与寒凉。
传续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在短短的数十年时间里就被汹涌而来的工业化、信息化、智能化、城市化、现代化等诸多时代浪潮吞没、化掉了。再要不了多久,我的这些父母辈的老人们最终一个个消失于尘世的边际之后,我们村子里挡风的墙将轰然倒塌,荡然无存。
村庄还在,风雨依然,护佑村庄的,又将会是怎样的一道屏障呢?
化为历史回声的民间口头文学
这段日子,因为参与《中国民间故事全书·徽县卷》的编纂工作,静下心来查阅了20多年前搜集整理的一组民间故事及传说。
翻阅当年的一页页手稿,尽管那些故事的讲述者们如今大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透过生动、素朴的文字,他们或她们的音容笑貌却一个个清晰地浮现于我的面前。
这些故事的讲述者都是我乡间的父老先辈,他们的身影和言谈,伴随着乡土的泥腥、农家的炊烟、田间的禾香、山坡上的牛哞,以及一个个让人醉心的“古今”深深的融进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是一种耳濡目染、十分原始自然而随意的融合,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没有一丝一毫的功利。
我的那些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家乡巴掌大一坨地的先辈们,我的那些不识文不断字性情直通通肚子里没有城里人那么多弯弯绕的先辈们,我的那些大碗吃饭,大口喝酒,大胆爱女人,大声骂娘的先辈们,于劳作间隙坐在田埂上歇气解乏的时候,于夜晚昏黄的灯下谝闲之际,将那些口传了一代又一代,添油加醋的丰富了一次又一次的“古今”讲说给我。
中国的“古今”,即民间口头文学,是数千年绵绵不绝的华夏农耕文明的产物。时光倒回几十年,走到中国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丰富的“古今”矿藏。那个时候,那个村里寻不出几个能言善道的“故事篓子”爷爷、奶奶哦!
在工业化、信息化急流汹涌,社会急速转型、文化急剧变迁的当今时代,那里还有“古今”存在的土壤?离开乡土农耕这赖以生存的栖息地,它的生命注定走到了尽头。
我记忆里的乡风乡韵已被时尚的烈焰驱赶得一丝不剩,每次回乡间,我都对商业文明对乡土田野的浸蚀,对乡村文化的同化感喟不已:孩子们手里拿的、嘴里吃的、口里唱的,哪里还有乡土印迹?与城市接轨,与网络接轨,与世界接轨,孕育、生存于传统中国乡土之上的民间文化,一个个的都已经化为历史的回声,无奈地萦绕在钢筋水泥构建的村庄上空!
作者简介:澄碧,本名陈革宁, 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杂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