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目失明、卧病在床多年的何守礼去世了。
何守礼的离世,在龙头村堪称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何守礼生在腊月里,按虚岁算,已经八十八了,加上那么多的闰月,在阳世里度过的日子应该都超出九十个春秋了。
何守礼的一生历经沧桑,善恶兼备,若按年限划分,大致有这么三个阶段:民国时代的前三十年,他自八九岁起就给洛河镇上的吴镇长家放牛牵马,当了近二十年的小跑腿,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给人当牛做马;中间三十岁到五十七八岁的青壮岁月,他担任过龙头村的民兵队长互助组长合作社长生产队长大队主任党支部书记等诸多职务,村里的一应红白喜事,他是雷打不动的总管,县上的“三干会”,公社的大会小会回回都少不了他,那时在龙头村方圆的本县两大镇洛河镇泥阳镇所属二三十个村子里,甚至于县委政府机关里,提起何守礼,真可谓无人不知谁个不晓。这三十年,毫无疑问是他人生历程中的鼎盛时光;最后的近三十年,他从龙头村的权力舞台上走了下来,在人们的心目中逐渐淡化,加上后来身生病痛等一系列家庭变故,使得他的夕阳晚景充满了落寞和辛酸。
对于何守礼解放后四处对人吹嘘的那段给吴镇长家“当牛做马”的历史,村里与其年纪相近的人私下里其实很少有人苟同。
谁不知道他何守礼九岁那年父母双亡时的可怜情景呵!当时的何守礼投亲无门,身上连件破衣烂衫都穿不起,一片脏兮兮的麻布从头到脚披在身上,腰里用一把稻草勒紧,冻得上牙和下牙“咯咯咯”地直打架。
那是一个集日,何守礼手里拿个豁了一大块的破碗在洛河镇上讨饭哩,被人从街北头的臊子面馆里揪住头发掀出来,推倒在街道上,恰好让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乡丁下乡催粮回来的吴镇长给撞上了,问明情况后,吴镇长二话没说,把何守礼带到镇公所,先让人寻了套干净衣裳给穿上,然后亲自带着何守礼来到先头那家臊子面馆里。面馆老板认出了跟在吴镇长屁股后面的是他刚安顿伙计连踢带搡轰出去的那个叫化子,很有些惊讶,但他精得跟猴儿似的,稍一愣怔,就赶忙迎上去,满面春风地把吴镇长和何守礼领到后堂雅间里坐下,亲自端茶上饭,殷勤服侍。吴镇长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吃饱了,喝足了,临走,拍了拍面馆老板的肩膀,指着何守礼说:“这是我干儿子,你要认亮清哩。”
何守礼就这样成了吴镇长家的跑腿伙计。
成了吴镇长家跑腿伙计的何守礼对吴镇长感恩戴德,比亲儿子还乖顺听使唤。
吴镇长有三个老婆,最疼爱的是年青貌美的三姨太。三姨太名字叫燕娃,是与龙头村紧挨着的黑林坡庄里人。燕娃的父亲终年患病,做不了地里的农活,靠着母亲一个人给四邻八村的有钱人家缝缝补补拆拆洗洗的挣几个毛毛钱,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吃饭都常常揭不开锅,那里还有钱给父亲治病啊,日积月累的,把父亲的病给拖延耽搁了,最终死在炕上。为了给父亲筹措丧葬费用,身为独生女儿的燕娃含泪在自己头上插入一根蒿草,跪在洛河镇上去对人泣求,让提了竹笼出来买菜的何守礼给撞见,惺惺相惜的何守礼把燕娃领回吴镇长家,吴镇长听了燕娃的哭诉,当下安排人去买来棺板老衣,先帮着把燕娃父亲葬埋了,然后让燕娃留在太太身边做了丫头。两年后,燕娃出落得像朵花儿了,吴镇长便择个吉日,把燕娃纳作了三姨太。
有一年夏天,三姨太燕娃吃西瓜时吃坏了肚子,夜里起身上茅房时慢了几步,将污物拉到炕上,脏了被褥,臭气弥漫在屋子里呛得人气都喘不过来。几个佣人们都捏住鼻子避得远远的,只有何守礼跟啥事都没有似的,爬在那里抹抹擦擦,把被褥给拆洗干净,点一堆艾叶把屋里的臭气熏赶得一丝不剩。这事儿不只让三姨太燕娃感动得心里热浪涌动,连吴镇长听说后眼角都有些湿潮哩。
十多年后,何守礼成人了,吴镇长又张罗着给何守礼从洛河出处的老爷山吴家山庄里娶了一门亲,新媳妇二八年纪,长的身段细溜,唇红齿白的,模样儿蛮好,把何守礼迷得涎水不住地往出涌。尽管后来知道了自己的媳妇原来是遭吴镇长霸占的佃户家的女儿,是吴镇长偷偷养着的姘头,只不过是为了两人偷情方便,掩人耳目才委身于他的,但何守礼当时并无太多的怨恨,或者说不敢有怨恨。何守礼逢人就夸说干大对他真好,比生身父母还好,感念干大对他的大恩大德,说我这辈子跑前跑后的算毬个啥呵,即就是下辈子再当牛做马也难以报答干大的恩德哦。
解放后,吴镇长被新生的人民政府专政,何守礼对吴镇长的感恩戴德眨眼间变成不共戴天。公审公判那天,身为贫协主席的何守礼先是第一个跳上台去,不声不响地狠劲给了吴镇长几拳,打得吴镇长血污满面,两颗门牙齐根折断,跌在地上溅起一团尘烟,紧接着,又抬腿在吴镇长的裤裆里踏上一脚,疼得吴镇长一声惨叫,手捂住裤裆滚翻在台子上。之后,何守礼铁青着脸回到家中,眼睛恶狠狠地盯住缩在炕角里瑟瑟抖动的媳妇看了半天,一步跳上炕,扯光媳妇的衣裳,抡开巴掌在她屁股上“啪——啪——”的扇,扇够了,又扳转身子,爬在媳妇肚子上一边像头兽欲大发的公猪似的使劲乱戳,一边在嘴里毒毒地骂着咒着:“日死你个嫁汉的!”,把媳妇作整得差点断了气。
(关于何守礼明媒正娶的这个媳妇,有必要在此补充几句。老年后的何守礼对老伴仍旧耿耿于怀,将她赶出正屋,在院边搭了间庵棚,分田分家的另过。老伴在庵棚里用稻草铺床,与狗为伍,委曲求全了好几年,回顾起自己跟了何守礼后遭遇的百般磨作,由不得心灰意冷,红尘看破之际,干脆皈依佛门,先在村后的金莲洞里当俗家老尼,后来跟了一位云游四方自称是来自峨眉山的高僧离家出走,从此断了音信,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如此,窝憋在何守礼肚子里的那股冲天怨气并未因此烟消云散。吴镇长十年刑期服满,被勒令落户到龙头村里来接受群众的监督改造,何守礼凭借着手中的权力,在一次连一次的政治运动中继续变着法儿作磨他。吴镇长终归受不了折腾,在参加完一次全公社的“五类分子”批斗大会,架“土飞机”被拧折一条胳膊后,趁着夜深人静,跑到洛河边,用稻草搓根绳,给腰里拴了块大石头,跳到深不见底的漩涡潭里淹死了。天明时,尸体浮出水面,像一节朽木裹在河沫里不停地旋转,被路人发现,告知给家人,家人找根竹竿,在竿头绑上铁钩,拉拉拽拽的好不容易把尸身弄上岸,何守礼偏不允许吴家人收尸,说“要叫畏罪自杀的反革命分子得到应有的下场。”安排几个民兵背了枪轮番看守,硬是把泡的胀鼓鼓的吴镇长撂在河坝里暴晒三日,直到尸体臭不可闻,浑身出蛆,苍蝇拥成堆,吴家人找上门来跪地哭求,才让抬回去掩埋。
何守礼的狠和歹由此出了名。
然而,若让何守礼自己来作评定的话,他觉得他何守礼一生中最显能耐最引以为荣的,应当是他征服女人的本事。
“不是我谝哩,从龙头上顺着洛河往两头子数,上下庄里的亮梢女人那个没叫我睡过!”前些年何守礼还任着村干部的时候,动辄就大咧咧地冒出这句话来。红白喜事场合,何守礼训斥一帮偷懒的青年娃娃,最爱说的话是:“你们咋都是些死娃娃唦,没见动弹哩就懒腰劣胯的,我象你们这么大的时候,白天往坡地里背上一天粪,夜里还扛上梯子跑十几里路去嫖风哩!”何守礼私下里曾给人扳着指头数说他在洛河川里播下的种子,据他自己吹嘘,至少不下一二十个哩。
也许是顾此失彼,或者是一种报应吧,何守礼虽则帮那么多的女人种了瓜点了豆,给他自己的老婆却迟迟下不上种,十几年生儿养女的黄金时间哩,何守礼在老婆身上死了命的耕种,却总是草盛禾苗稀,先后怀了五六个,最终在何守礼四十多岁时才好不容易落结了一个儿子。无奈之下,何守礼放弃了儿女满堂的望想,把精力发泄到更多的女人身上,让野果挂满枝头。闲暇时,何守礼一个人盘腿坐在炕上,煨一锅酽的象牛血的罐罐茶,一面缓缓地饮,一面把自个种的那些野果放幻灯片似的在脑海里挨个放,遇到面相酷似他的,就忍不住“嘿嘿”一笑,脸上溢满自得。
何守礼的一帮私生子里,数二牛长得最象何守礼,不光脸面长得象,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二牛的脾气不像何守礼那么疯愣,二牛的性情静默温顺,说话做活轻柔慢吞,随娘的性儿。二牛是何守礼的种,何守礼是二牛的亲大。这在龙头庄里是公开的秘密,小娃儿都晓知。
二牛娘就是吴镇长的三姨太燕娃,她是和何守礼在一起厮磨得年月最久的女人。
吴镇长被政府镇压后,三姨太燕娃被遣送回黑林坡娘家里,独守空房的日子不长,就让何守礼给霸占了。何守礼那时还兼着民兵队长,肩上挎一杆枪,动不动就跑到已经和龙头合并为一个村的黑林坡三姨太屋里去,拍着桌子让三姨太“老实交代”。三姨太比何守礼大几岁,是让吴镇长睡过多年的女人,又被何守礼伺候过,对男人尤其是对何守礼的心思一揣即透。所以,尽管何守礼把桌子拍的“啪,啪”直响,三姨太却一点也不惧怕,只管坐在地上,低下头一言不发。等何守礼训斥完了,三姨太才抬起头,眨动媚眼,笑嘻嘻地盯住何守礼看。看得何守礼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三姨太起身,故意扭动着她那副竹篾样的细腰,一面在何守礼面前走,一面娇滴滴的说:何主席何队长哎,我去给你倒碗水呀!水端上来,何守礼却不接水,一把把三姨太抱在怀里,死命啃吃起来。
一年多后,跟吴镇长在一起睡了那么些年都不生叶抽芽的三姨太燕娃在何守礼的殷勤呵护下,竟然枯木逢春,有了身孕。为了避人耳目,经何守礼的撺掇,三姨太招了个男人做上门女婿,这个男人就是后来的二牛爸。二牛爸老家在河南,是个四处周游着给人翻泥做瓦,垒窑烧砖的泥瓦匠。离乡背井,寄人篱下,看惯了人情冷暖,尝尽了人世滋味,对一切都清淡如菊。上门入赘后,屋里不拿他当主人,只把他当成一头耕田犁地的牛,他也毫不计较,只管埋头做活,落个心闲自在。生下二牛以后,三姨太燕娃变成了二牛娘,何守礼把二牛爸安排到生产队的瓦窑上,经管一帮人和泥做瓦,装窑烧窑。做瓦要做得圆滑细溜,烧窑得时时观察火候,都是技术活,出不得偏差。何守礼让人在瓦场边修建一间房子,里面粉刷得亮堂堂的,叫二牛爸晚上睡在那里值夜,二牛娘那里就又恢复成了何守礼的消魂春宫。从此以后,一直到垂垂老矣,何守礼和二牛家始终保持着来往。二牛生下地,过满月那天,何守礼主动登门,给二牛当了干大。二牛家一碰上大小事情,二牛娘从不对二牛爸说,只给二牛说:“去,叫你干大来我屋里,我要给他说啥哩。”何守礼也是逢请必到,场场不落,这在何守礼的情史上是独一无二的。
何守礼死在五黄六月的收麦时节。
按理说,象何守礼这样给全村人操了大半辈子心,迎娶来无数新人、送走了无数逝者的德高望重之人,他的丧事咋说也要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哩。何守礼当年当总管时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将来死了不愁没人抬,啃蒸馍馍的人要把笸篮踩翻哩!”庄里人当时听了谁个不是一个劲地把头像鸡啄食似地点着,嘻嘻哈哈的答说着是是是的呵?
有谁会想得到何守礼的丧事竟然会出现如此冷清的场面,冷清到了连抬棺的人都没有呢!
不是村邻乡亲们薄情寡义,是村里实在找不出几个小伙子来——从十七八岁往上数,一直数到五十上,除了几个咶傻残疾的,多少有些手艺有几分力气的,都跑出门去谋食挣钱了。再加上麦子黄成了一片,虎口夺食哩,麦客子都成了紧缺物,钱顶在头上也难叫上一两个,家家屋里留守的妇人和能上地的老人都心急火燎的,头顶着火辣辣的烈日,钻进硬扎扎的麦穗子里,屁股朝天只顾了“唰——唰——”地割,大半天连腰也舍不得展一下。人们就是有那份心也难以兼顾啊!
何守礼的灵堂布置起来,白天,院子里门可罗雀,只有几个亲朋好友在那里撑门面。晚上,人们从地里忙活完回来,撂下镰刀,顾不上洗刷,带一身汗臭来坐夜。跟地里的情形一样,家家屋里来守夜的不是女人就是老汉。女人们聚在一起,帮灶,谝闲,象麻雀窝里捣了一竹竿,嘁嘁喳喳吵闹成一片。老汉们有几个围着阴阳先生帮着做法事,更多的蹴在院子里甩牛九牌,甩着甩着就有人因一张牌出错而发起火,“啪”一下把牌响响地摔在地上,惹起一场小小的风波。
这样热闹的场景只出现在前半夜。吃过消夜饭,院子里就一下又静悄悄的,只剩下白煞煞的灯光和飞旋在灯光里的蚊虫蝇蛾了。天一亮,人们又得上地,总得回去眯一觉,解解乏气哦。
何守礼人到中年才好不容易落结的儿子叫何魁。何魁长到十七八岁,从洛河镇中学读完高中,大学没考上,呆在家里甩碟子撂碗的,钻结了一帮恶少四处打架寻欢。何守礼那时刚把村支部书记卸了,只怕他这棵独苗又给蛆蚀坏,断了何家的血脉,赶紧四处托人走关系,让何魁去新疆当兵。不敢奢望儿子出人头地,只指望着他参军后能在军队里接受严格教育,将来正派做人就好。孰料这何魁竟是块神仙也难识透的料,又有狗吃热屎的命哩,在部队上混了几年,不知咋毬弄的把团长的女儿给迷住了,团长女儿不顾父母反对,横下心来非何魁不嫁。团长终归拗不过女儿,让何魁捡个大便宜,做了他家女婿。有团长岳父护佑,何魁的命运一下来了个九十度急拐弯,上军校,提干,一路顺畅的跟涂了肥皂似的。何守礼临死前两年,何魁就已升任团参谋长,回龙头村探亲,屁股后紧随了警卫员哩。
何守礼咽气时,守在身边的人是二牛。
二牛开年后,也是跟了庄里的一帮人去了山西煤矿上挖煤的,因为矿上刚出了垮塌事故,五六个民工给埋在几百米深的井下永远见不了天日。老板花大把的钱哄回了死者家属,又给二牛等几个知情者每人发了一万元的封口费,凶着脸警告一番后,让他们滚出山西地面,回家另择生路。二牛揣着钱刚回到家里,一杯水没喝完,就有人跑来叫他,说是何守礼不行了,嘴里不住地念咕着要见二牛哩。二牛很诧异,心说我进门才屁大的功夫呀,下车往回走,在村口也没有碰上个谁,干大咋就知道我回来了唦!日急慌忙地赶过去,何守礼的舌根都硬了,呜呜哇哇说出的话一声接不上一声。二牛凑到炕跟前,叫了声“干爸!”,何守礼一双失明的眼睛对住屋顶大睁着,伸出瘦弱得跟鸡爪一样的左手在空中摸索。二牛伸手抓住那鸡爪,感觉捏住了一把冰棍。何守礼嘴里还在不住地“嗯……嗯……”着,右手挪动着要往身底下戳。二牛揣测干大是不是嫌身底下垫的不舒服,轻轻挪动着移了一下地方,褥子边上亮出个被汗浸透,看上去油光光,老辈人暖腹用的“裹肚子”。往起一拿,二牛当时就明白过来了:干大是记着他的私房钱!二牛把“裹肚子”递到何守礼手里。何守礼抖着手细细地抚摸了一番,象是在盘点他的钱。之后,又拉过二牛的手,把“裹肚子”塞到二牛手里。做完这一切,何守礼安静下来了。二牛蹲在炕跟前,手里捧着“裹肚子”,低头回味着自记事起干爸对他的那么些好,心里发酸,忍不住眼角渗出几滴泪。乍一下,二牛感到有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在脊背里嗖嗖地往上直蹿,心一慌,忙抬头去看炕上,何守礼已经悄然去世了。
何魁没赶上和父亲见最后一面。他是在父亲死后的第二天傍晚匆匆赶回龙头村的。
何魁自去参军以后,回龙头村的趟数就屈指可数。日久天长的,不单村里人对何魁印象日薄,就连何守礼都觉得有几分朦胧,偶尔会冒出“我到底有没有何魁这个儿子!”的可笑念头。何魁提干成家后,曾有过把父亲接到部队去的想法,媳妇的工作好不容易做通,但何守礼死活不愿去,说他生是龙头村的人,死是龙头村的鬼,外面的世道即便好得赛过天堂,他也不稀罕嚤。何魁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的性子来。开始几年,何守礼身体无大碍,不但把几亩承包地务作的行是行垄是垄的,还把河道里人们拉沙掏出的几个大坑一锨锨地填平整,连成一片,铺垫上一层淤泥,辟出一片稻田,到秋后收获十几袋沉甸甸的稻谷。米吃不完,寄到磨坊里卖掉,一年的烟呀茶呀的都有了,碰上二牛的两个娃,还掏出三元五元的,让去买碗蒸面凉粉吃。七十四岁那年,何守礼突发中风,瘫了半边身子,一条腿和一个胳膊不听使唤,隔了一段时间后,又患老年性白内瘴瞎了一双眼睛,窝叠在炕上没了自理能力。先是由二牛娘负责照料,几年后的一天,二牛娘去菜园里摘扁豆,在穿过公路时一不小心,竟让一辆飞奔而来的摩托车给撞倒在地上,一句话都没留下就死了。何魁只好花钱在村里雇了个精明利索的半老婆婆做保姆,一来经管着给何守礼做饭洗衣,二来也陪何守礼说说话消磨冗长的时光。
何魁回来的时候,灵堂席棚啥的都在二牛和一帮亲戚的操持下布置好了。棺材老衣早在多年前何守礼还能动弹时就由他自己看着做了的,搁置在背墙旮旯里摆放的日子太长,老鼠把棺材角那里咬出一个洞。绸缎老衣在棺材里放着,受了潮,未能及时拿出去晒,看上去已不再光彩夺目。
流火的季节,热浪翻滚的天气。
公路上的沥青被烈日烤化,一滩滩的从石渣里渗出来,粘得过往的车轮“吱吱”作响。
灵堂里,放了两台电扇,一台摆在头跟前,一台摆在脚底下,一刻不停地“呜呜”飞旋着为何守礼降温。然而,效果却微乎其微。才一天多些,尸体就发肿显胀,口鼻和耳朵眼里渗出来的血水臭不可闻。用棉花塞填,也堵不住尸味的扩散。
何魁一进门,就被屋里呛鼻的尸臭味熏的胃上直作呕。二牛忙取出两瓶酒洒在何守礼尸身上,扑鼻而来的酒气暂时盖住了尸臭味。
何魁问二牛下葬的日期定了没有,二牛说阴阳师父掐算过了,得放五天才能埋哩。何魁听了心上涌起一阵焦躁,心说这阴阳也真会看日子,非得让死人化成一滩臭水,要熏遍半个庄啊!拉上二牛,和主事的总管一道去找稳坐在偏房炕上画符贴的阴阳师父。何魁递了支烟过去,说师父,你看这五黄六月的天气,热得一动弹一身汗的,能不能把下葬的日子调整一下。阴阳先生脸上笑眯眯的,点了烟,慢悠悠地说:下葬的日子有两个哩,今夜子时就能行,过了今夜就要再等三天才有吉日哩,只是怕逼的太紧促了,你赶不回来,见不上老人的面,再者,也尽不了你的孝道。总管听了,背过身子偷偷地笑了笑,常言说“死人活阴阳”,地上躺的人是死的,阴阳是活的,事情过来过去由活人安顿哩,只要能说得合乎情理就成。何魁没来的时候,总管和二牛也提到了先埋人后待客的想法,阴阳却说那哪能成哦,最不行三天的灵要守哩,要不对死者就太不敬了!
下葬的时间定下来,天也快黑了。
总管和二牛把又一个难题说给何魁:龙头村人的公墓在村后的龙头崖腰里,要爬三四里的弯弯山路哩。前些年,村里去世了人,送葬的时候,一大帮青壮小伙子轮番交替着抬,也得准备两条长板凳在中途歇息喘气。如今村里这阵势,请谁来抬棺呵!
何魁心上再涌起一阵焦躁。问二牛,别人家的棺谁抬?二牛答说别人家的日子都没这么紧的,庄里人加上来吊丧的亲戚朋友一凑就是一大帮,大家鼓点劲就把亡人给送了。
何魁先人手里时,亲戚原本就廖廖无几,到何守礼手里,又几乎是六亲不认。何魁多年在外,除了与二牛还有来往,与村邻亲朋早已形同路人,此刻去请那门子亲戚,求那个朋友呢?要是在部队上的话,何魁一声令下,齐唰唰就能聚起几百上千的队伍,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是在龙头村呵!
何魁连抽了几支烟,也没想出个办法。二牛坐在一边低了头,叹气不止。
总管把何魁叫到院子外面,悄声说道:洛河镇上去年有人专门办了个红白喜事服务公司,交了钱之后,一应事情由人家负责,连哭丧都有人哩,帮忙的人和孝子只需在后面跟随着就行了。要不要我去联系他们赶过来?
何魁听了心上一下激奋起来。对总管说:怎么不早说呀!
总管仍是压低声说:龙头村还没人用过他们,怕让人笑话说没活下人哩。你和我何爸都是我龙头村出的名人,我还怕给村子丢脸哩。
何魁听了由不得感慨万端,想起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回庄里去世了人,主家的祖坟在十多里外的洛河镇得胜堡子上,也是夜里送葬,一庄百十户,一家去一人,百十人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举着火把在棺椁周围蚂蚁般挤成了团,不少青年人奔前抢后的自始至终都把抬杠抓不到手里。大家一路谈说着庄里庄外的事,热热闹闹轻轻松松地把亡人送入土中,何曾有过今日这样的焦虑?真是今非昔比,此一时彼一时呵!
感慨归感慨,亡人入土是当务之急。何魁也顾不得再细虑那么多了,忙拿出一沓钱,递给总管,让快些去洛河镇把红白喜事服务公司的人请来,说太晚了只怕人家推辞不来哩。
当晚,何守礼总算入土为安了。
浓郁的夜色里,没有了白日的酷热,山风贴着山脊款款掠过,吹到人身上格外舒爽。火把照耀下,众人轮番挥舞铁锨,很快堆出一座新坟的轮廓。何魁和二牛及二牛的俩娃娃戴了孝帽穿了孝衫,跪在坟头,伴随着阴阳师父安土的诵经声,不住地化着纸钱。
火焰烈烈,火光映照在四周,一大帮人木木的脸虚虚幻幻,远看,宛若一幅幅鬼影幢幢,让人有些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