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的诱惑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文化大革命”制造的文化沙漠中度过的。
那时候,除了学校发的课本外,再想读别的书,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尤其是在我所处的那样偏僻落后的小山村里,简直可以说是几无可能的事情。
外婆和舅舅有限的那几则民间故事听得我的耳朵都起趼了。我四处翻腾着寻找一切可以阅读的东西,最后,终于在外爷家屋棚上堆积如山的陈年烂货里发现了一处“粮仓”——在一个烟熏土埋得黑糊糊的纸箱里,齐整整地存放着舅舅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读中学时的课本,还有一套厚厚的革命回忆录《星火燎原》、一本苏联小说《双铃马蹄表》和一本繁体竖排的马克•吐温的《在密士失必河上》。由于存放多年,这些书都已发黄,看上去很陈旧,有的没有了封面,有的被老鼠咬了洞。但对我而言,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呵!尽管书上有过半的字我都不认得,但我还是读的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我将舅舅的书据为己有,连同舅舅给我买的连环画、小姨订阅的《甘肃红小兵》一起,拥有了我的第一批藏书。
中学毕业,回乡参加劳动后不久,我的那个“书柜”(家里为我做的结婚用的大板箱)里就摞满了齐齐整整的书。
有啥办法呢?大学虽说没有考上,可我却不能离开书。衣裳我可以少穿一件,书却不能不买来读。我是个农民的儿子,又做了农民,可谁能说读书仅仅是大学生、知识分子的专利?
从学校回家的第二年,有一次,我给人家干小工挣了六块钱,这六块钱我提前十几天就做好了计划,要用它买一双鞋穿。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脚趾头亮在眼皮底下总觉着不舒服呵!领了钱,往商店走,经过邮电局门口时,看到一张征订广告,凑过去一看,《农村青年》绘声绘色地召唤我,于是我丝毫也没犹豫,把六块钱递到邮局人员的手里,换回一张订阅收据和几枚退找的硬币。虽说脚趾头只得又再受几天委屈,可我的心里却透着一股淡淡的甜蜜。
在镇上、在县城读中学时,家里每星期给我一两元的零花钱,别的同学都去校门口的小饭铺里“改善生活”,我却每周要挤出三五毛钱,星期六回家路过书店时买上一本或厚或薄的书,拿回家压进书柜,等假期里再看;回乡后,每次上街、进城,我总要到书店里去转转,出来时手里总拿着书。有一年冬天,到县城去赶物资交流会,在县城书店里光顾了买书,下午要回家,到了车站买票时才发现衣兜里只剩下了两毛钱,急切之际,看见车站门口有个摆摊写数的,如能从一写到四百而不出一丝差错,便可挣到一元五角钱。我硬着头皮冒着写错的危险去写了,结果竟然挣到了一元五角钱,才没有去蹲车站的长板凳给叫花子们做伴。
书是一块磁石,而我就是一块铁。书对我的吸引力太大了,我无法摆脱它的诱惑。书让我认识着世界,省悟着人生,书也陶冶着我的性灵,升华着我的思想。因为读书,我平淡的生活变得充实,变得富丽堂皇。
二、作家梦
有啥办法呢?读了《家》,读了《女神》,结识了普希金、巴尔扎克,心就变得野起来了,屁股就成三棱锥了,再也坐不住陈旧发亮的木头板凳,再也不安心巴掌大的山旮旯。有一肚子的话要倾吐,要抒发,于是我拍掉手上的泥土,拿起了笔,在一张张白纸上颤抖着手写下一页页文字,就象我刚回到家里时头一次犁出的地。我把我的文稿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同时也装进我渴望发表的期盼,贴上邮票,寄走了。几个月过去,我已经能够说出邮递员衣服上有几道皱褶了,可寄出去的稿子还没有回音。
这样一次又一次,父母看着心疼,忍不住发话了:
“我给你几个钱,你也去跑生意吧,你写那些东西能咋唦!”父亲的声音。
“再莫劳那心了,做啥不一样啊!”母亲的叹息。
乡邻们送我一个大名——“写家”,那语气、那目光似乎在告诉我:你连一只老鼠都不如!
请到我的卧室兼书房来看看吧。我得感激父母的一片苦心,他们呕心沥血,尽其所能给我盖好了房子,置办好了桌子、柜子等家具,还要花钱给我找一个温顺、贤惠的媳妇,好让我沿着他们走过的路轻轻松松地走完一生。可怜天下父母心呵!而我呢?却使父母大人失望,我偏要学城里人的样子,齐整整的书摞了半柜,黄泥抹光的墙上贴着自己书写的一首《自慰诗》:“展翅雄鹰升云端,摆尾游鱼潜水畔。鸿鹄自有凌云志,燕雀慨叹亦枉然。”当听到别人的冷言冷语、收到沉甸甸的退稿而心灰意懒时,我一抬头就能得到自我安慰。于是,我埋头再读、再写。
终于有一天(我清楚的记得那是1985年初冬时节里一个晴朗的中午),当我正在院子里碾黄豆的时候,父亲把一本黄封皮的刊物递到了我手里,我打开来看时,看见我的名字被印在了上面——我的一篇小说稿子在县文化馆主办的油印刊物《群众创作》上发表了!我难以抑止心头的激动,撂下手里的活,一改平日的沉默寡言,眉飞色舞地向父母宣布:你们的儿子发表作品了!我的父母亲当然不会全然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但儿子能写文章,而且还印在了那样厚的书上,总是光彩事情。于是,父亲用赞许的目光瞅了我一眼,赏给我一个干巴巴的笑。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父亲从卫生所回家吃饭时,花三十多元钱买回来一只带有收音机的台灯,算是给我的奖励。父亲还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语,从此把一个期盼的梦托付给了我。
那天晚上,我把几年来积攒下的厚厚一大摞退稿全部塞进炕洞里付之一炬,红红的火焰欢快地燃烧着,那些写满我稚气的心语的纸片很快就化作了一堆黑色的灰烬。我在地上蹲了好久,我用我的那些手稿祭奠了我心中至纯至圣的文学之神。我自信自此将告别早先的懵懂愚钝,迈入一片崭新的伊甸园。
三、为伊消得人憔悴
公元一九八四年夏天,当我第二次高考落榜,扛着铺盖卷回乡务农时,我曾有过种种美好的田园诗式的打算。我要用古老的木犁耕耘广袤的黄土地,播种我理想的种子,然后再去收获,分享成熟的喜悦。我把这一切看的是那样的浪漫,浪漫得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
可是,现实生活很快就让我失望了。农村人的活计太多了,一年到头也干不尽;农村人的活计太重了,一天下来,累的人浑身酸疼,那里还有心思去看书、写作!为了生计,我养过鸡、种过药材、搞过鸡蛋保鲜、制过空心砖,照着报纸杂志上的指点尝试着发展多种经营,尽管说不上失败,但收效都甚微。我为此怨天尤人,陷入深深的苦闷中,整天浑浑噩噩的打发着时光。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终于猛醒过来,何必自抱自弃呢?既然命运把我安顿在了这个地方,为什么不能去适应,去抗争?我订了几份报刊,又报名参加了文学函授班,一边劳动一边发奋苦学、苦写。放牛时我带着书看,劳动回家我忍着劳累读呀、写呀,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十一二点才上床休息。以前我看电影的瘾很大,我下决心忌了;阴雨天,乡邻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簇蹴在路边闲谝、摔扑克,同龄的青年男女聚在一起逛马路、嬉戏打闹,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甘受寂寞。几年时间下来,我写完了十几本日记和几尺厚的习作。
凭着对文学的挚爱和由此而激发的牛一般的韧劲,我总算没有被生活的浊浪压折。
天道酬勤。
我坚持不懈的奋斗,终归使我的文学之梦跳出幻境,变成了现实。
我的原本虚幻的文学理想,在走过弯弯山路、尝尽苦辣酸甜的自然人生之后,向我投来了她妩媚的笑脸。
自小小说《变》1985年在县办文艺刊物上第一次“露脸”以后,我的文学、新闻作品便开始源源不断地得以发表了,随着写作水准的提升,我发表作品的级别也逐级上进,还有多篇作品在各类评奖活动中为我获得种种荣誉……到目前为止,我已在省内外各级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文学、新闻作品300多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7部,与人合著作品集2部,先后被甘肃省作协和甘肃省杂文学会吸纳为会员。2023年9月,又被中国作家协会吸纳入会。
时光飞逝,岁月蹉跎。今天,我已近花甲之年,文学的火种依然燃烧在我的心间。与以往相比,虽没有了火星四溅的激昂,但亦不乏平静燃烧时的深厚与智慧。作品的发表与得奖所包涵的名利之实于我早以淡然,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文学是安妥我灵魂的圣经”这样一句话,其意旨在表明文学已凝结成我心中的宗教,被我虔诚地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