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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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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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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张日新

 

老屋要翻盖了,弟弟跟我讲。我心中有些失落,不是我不想让弟弟翻盖老屋,我是怕,老屋拆了,老院子的风景也就变了。我存于心灵的所有记忆将会重新排列。可是,看到老屋老得不成样子的情态,我又很心疼。风刻一道,它老了一点,雨划一道,它老了一点,云抹一道,它老了一点,阳光染一道,它又老了一点。就这样,它上了年纪,它有了历史。老屋,是父亲在一九七六年翻盖的。从前是什么样子,我记不得,那时我很小。只有父亲建造老屋的有些情景,至今,我还记得。记得的原因,就是,老屋父亲断断续续建了三年。三年我长了三岁,三岁,我就有了成长的记忆。

老屋是农家最普通的三间平房,没有任何一处,能让村里人看得骄傲。一块块河光石砌在墙上,圆圆鼓鼓的,就像老屋全身长满了眼睛。在一圈一圈的白灰裹着的日子里,河光石露出了灰白的颜色。一根根房檐的木椽,早已看不清木质的本色,挑起老屋的前脸,就如父亲被阳光晒黑了的胳膊,挽着屋檐下的燕窝,安放了我的童年,停泊了一个温馨的家。老屋的窗台,用乡村的泥质红砖做出了方形的图案。图案里面用白灰混着山上的白羊草打磨而成。于是,杨麻子看到父亲做的这手活,就在村头的大土包上,高声叫喊:看看啊,大老张,干的那个活。真是邪了!有那样盖房子的吗?哪有窗台前脸用白灰抹上的,白花花一片,那是白虎的眼睛。杨麻子一喊,大伙都看。一看,朱老太太就对母亲说:妹子,你家大老张是属虎的吧,不好,窗台的前脸应该让他抹上黄土泥。家有属虎的,不能有这白色,有白色,就是白虎出头。母亲听后,笑了。老嫂子,我家老张真要出头了,那小队队长就干不成了。朱老太太无语。我记得窗台前面的白墙上,有姐姐画过的图画,因为,墙面是白的,所以,画上的图画,非常的显眼。一个孩子,拎着一个小筐,蹲在一条小河边,猫腰挖着野菜。小孩光着膀子,光着脚。一把大大的铲子,握在小孩的手里,小孩吃力地挖着。图画的下面,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春天来了。到过我家院里的人,都要夸上几句。姐姐很自豪,从此,也很勤奋。父亲抹出的白色墙面,给姐姐做了心灵想象的底板。本以为,父亲会心疼他的劳作的。没想到,父亲把姐姐画在墙上的那些图画,都精心地呵护起来。父亲不让人上手去摸,也不让人靠近细瞅,就让人们站在门口,望上那么一两眼,然后离开。直到有一次,下了大雨,那些白灰说什么也不守护窗台的前脸了,大雨的一阵冲刷,白色墙面,还有那些图画,都跟雨水漂出了大门,穿过老牛道,去了大凌河。那一次,我看到父亲眼巴巴地望着窗台前脸,呆呆地站着,又默默地蹲下去,他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轻轻地摸过去,又轻轻地摸过来。然后起身,握起一把铁锨,到了大门外的土堆上,三下五除二,和了一堆黄土泥,拌上白羊草,用镐来回那么拉几下,黄土泥成了。父亲端起一铁锨,我看见,我也听见,啪,一下,那锨黄土泥乖乖地,牢牢地贴在了窗台的前脸上。随后,父亲用铁锨背面与黄土泥一亲,一抹,光滑滑的一个面又出来了。可是,日子不久,黄土泥也都裂开了口子,就像鸡爪子一样,在窗台的前脸摆开了阵势。天下小雨,黄土泥吸进去。天下大雨,黄土泥吐出来。沟壑纵横的窗台前脸,就这样,跟着岁月一走就是几十年。

老屋真的老了。一个人我们是用年岁来给他生命前程壮威,来为他生命有为的岁月去赞美。可是,这个老屋,始终都以这样一个固有的姿势看着我们,护着我们。儿女是燕子,老屋是故巢。一个出生,一个飞走。老屋天天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老屋的苍老,我们不觉得它苍老。我们倒觉得它深沉含蓄,它厚重有情。老屋破旧,我们也不觉得它破旧,我们倒觉得它留下了我们童年的天真杰作,还有我们亲手在它身上增添的每一件东西。老屋的东墙上,有一个大碗口一样的洞,那是父亲给我们藏四书五经,曾经留下的痕迹。文革过后,父亲把东墙刨开,那四书五经还在里面,父亲拿出来,喜出望外。可惜的是,书在墙里呆久了,纸上的文字看不清了。父亲看着那几本书,老泪纵横,泪撒胸襟。日后,父亲把小洞洞用几块土砖塞上,一直没有抹泥。我问父亲,为什么不把洞抹上泥啊?看上去跟黑眼狼似的。父亲说:是个念想了,儿子。我知道父亲说的念想是啥了。他一生不识字,他一生劳作很艰辛。他一心想从四书五经中,让我找到做人的大德,干事的大志。那年春天,在山岗耪地,我在父亲身后,也拿一把锄头跟着耪,到了地头,父亲看了看庄稼。他坐下,掏出旱烟口袋,一边往烟袋锅装烟,一边望着远方的大凌河。父亲跟我说:做农活很苦,一辈子倒也安然。你下山去吧,回家看书去。孔子说,不专心致志则不德也。我很惊讶,父亲怎么还能记住孔子的话呢!后来,我知道,父亲把从墙里拿出来的四书五经让一位老先生看了,老先生也看不清字迹。只好给父亲随便说了几句,父亲就记住了。万万没有想到,那几本书就这样毁了。父亲是一个有心胸的农民,双手是劳作的工具,双脚是走路的尺子。

面对老屋,不用想象,就可以把父亲的岁月读懂,把我们儿女成长的日子数清。当老屋的一根檩子折了的时候,屋里落下了很多泥土。外面房子的顶上放着许多玉米,房顶上的玉米,在秋天的阳光中闪闪发光,父亲蹲在院子里的磨盘上,左手拎着旱烟杆,右手拿着一根玉米,抬一下头,看看房上的玉米垛,又低一下头,看看手中的那根玉米。父亲使劲抽一口旱烟,右手抬起,嗖,那根玉米就落在房顶的玉米堆上。金色闪闪,阳光灼灼。老屋的肩上,又多了一份沉重,又多了一份惊喜。父亲扔完那根玉米,下了磨盘,到了屋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怎么还往房顶扔玉米啊。檩子折了,老屋要禁不住了呀!父亲转身出屋,去找杨麻子:麻子,把锯拿来,我要截根木头,屋里的檩子,折了。杨麻子很听父亲的话,因为,他俩一小光腚长大。我家原来的老家院里有棵枣树,光光的皮肤,都是父亲与他小时候,上上下下爬出来的。杨麻子拿来了锯,截了一根木头,父亲他俩就在折的檩子下面打上了一个顶子。从此,老屋的腰杆有了支撑力。

 父亲把这老屋建起,父亲守着这老屋生活过日子。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老屋默默地看着父亲老去。父亲去世,埋在了山上,老屋在山下望着山上那父亲的坟头,把岁月的每一天延续。

弟弟决定要拆老屋了,他再一次跟我提起。我回到老家,站在院里,看着这座给我生命,给我成长,给我希望的老屋。我心里上下翻个。老了,我家的老屋啊!如果拆倒老屋,我这时空中的记忆啊!可就真的无影无踪了。可是,不拆,不建,这老屋的情态,让我又无法目睹。因为,老屋不能呵护我们了,它没有了力量,没有了精神,你看山墙都要倒过去了;你看房顶都要裂开了。还有,它的身子很早就站不直了,时刻都有倒下去,要休息的可能。不能让老屋这样坚持了,给它换换新吧!也许,老屋的情感永远也不能跟现代的日子相比;也许,现代的日子永远也找不到老屋蕴藏的情怀。但是,生活总是让我们向幸福出发。不想割舍的,难以割舍的,在日子前行中,我们还是得割舍了。

弟弟打来电话,他说:哥哥,明天老屋要拆了,你回来看看吗?我听到这话,半天无语,弟弟也半天无语。他知道,我这个读了书,又教了书的人,对老屋是怎样的情感,对父亲和母亲又是怎样的怀念。周六,我一大早,就到了车站,买票上车,回老家去。车上的司机,我们早已熟悉。班车还没有到我家房后,司机就大声对我说:张子,你家老屋要翻盖了?我看怎么拆倒了。司机的眼睛就是灵便,我还没看见,他就喊起来。车到了房后,我下了车,一抬头,老屋已经变成一堆碎石瓦块了,它那苍老的身子没了,它那温厚的容颜不见了。我站在马路上,一眼穿过院子,老屋就这样消失了。

弟弟从院子里过来,看见我,他没有言语。他看见我的眼泪在眼里打转,他扭头,不跟我对脸。弟弟带着安慰的口气:哥,老屋就这点东西,不拆,还像个事,一拆,什么都没了。是啊!一拆,老屋什么都没了。这个用岁月与贫穷物质搭建起来的老屋啊!难道一拆就什么都不在了吗?我这个心灵的家园,我这个灵魂安放地,我这个童年成长的摇篮,在今天,就永远改头换面了。

我跟弟弟走过去,站在这一堆老屋浓缩而成的躯体前。我对它怀恋与敬仰的心啊!从此,要跟一个时代的音符前行了。用记忆打点这初夏的风景,用怀念储藏这岁月的深情。

老屋安然睡去,新屋灿然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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