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日新
我的父亲没能到城里走一趟,就去世了。这是我留于心中的最大悲哀。本以为自己有了工作,挣钱了,也成家了,还有房子了,让父亲进城来,看一看,瞧一瞧。可是,日子没让父亲等到这一天。我所有的心愿都落空了呀!每次回家,看望母亲,我都急切的表白自己的想法,说什么也得让她来看看这小城,看看我的小家。母亲答应了,是在来县城看大姐住院的那一次,他和我的二弟商量好,只是到我家里瞧瞧,不吃饭,坐一会,就走。我为母亲第一次的到来,格外的高兴。七十多岁的人走上楼梯一点气喘的样子也没有,我为母亲的强健而高兴,为母亲双脚走路的快捷而欣慰。
母亲的一双小脚,是走乡间的泥土之路锻炼出来的。地上如果没有沟沟坎坎,那就不是乡间,就不是大地。母亲来了之后,进了楼里,四下看了看,捋一捋她那满头白发,祥和的对我说:“看到你有一个家,妈就放心了。”母亲说不吃饭,但我还是说服了她。现代餐具弄出来的东西,母亲一点也不顺口,只好对付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下午母亲回去了。我跟母亲说:“过一段时间你来这待几天吧!”母亲说:“这待着憋闷,没有家敞亮,出门自由,随便。”我没有言语,送走了母亲。然后,我跟弟弟说:“过一段时间你再把母亲送来,看看就走,也行。”弟弟笑盈盈地答应着,接着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父亲活着的时候,就说城里的泥土没有温度,你说妈妈愿意待在这吗?”现在想来,这话真的很有道理,城里的泥土就是没有温度啊!
我们让水泥建筑把思想捂得冰凉,我们让水泥把马路盖得凤眼不透。有哪一种生命的嫩芽能从水泥的地面上钻出来呢?我们以锃亮的皮鞋踏在黑油油的马路上为骄傲;我们以头上举起一把亮丽伞挡住阳光,挡住细雨为幸福;我们又以夜晚行走于大街照着明亮的灯光为炫耀。我们开始对乡村亵渎,开始对日子淡忘。乡村的泥土啊!在城市里失去了季节的温馨和芬芳。我们眼前都是用美丽包的装把泥土消化在高楼大厦的边边角角。真想触摸泥土,真想获得泥土,在城市里就是奢望,就是妄想了!
我回老家去,家院的每一块泥土都是新鲜地对着阳光,都是柔和地润养着植被。一年四季,泥土都有自己的活法。春光来临,泥土松软,地气湿润润地涌上来,于是,小草露尖了,小虫爬动了,它们从冬走来,睡醒的生命睁了眼,泥土从此有了春的香馨。满院飘荡,满院扑鼻。父辈们侍弄农具,看着泥土兴奋地样子,一铁掀,一镐头,一撮粪。热热闹闹地在它上面设计起来。家院是种菜的场所,泥土就得格外的精细,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挑来的。放在园子里,石块没有,沙子没有,杂乱的东西也没有。纯净的泥土,就像城里人吃的东西。农家人除了对它这样讲究之外,再没有别的思想。我家门外有块空地,那时叫菜园子,父亲在园子的外面挖了一口水井,老式的辘辘绕上井绳足有几十米长。菜园春天种,冬天备耕,四季从来没有歇脚的时候。一年春天,天气升温有点晚了,父亲很着急,正月里准备的菜籽,都发出了芽,就是不敢下种。父亲在园子里,一天一天的修理,一天一天的等待。终于,等得无奈把种子种下去。可是,刚刚出来没几天,一场春寒,小苗冻死了。父亲很伤感,他说自己是算计好了的,不应该有冻啊!可怎么还是有冻呢?虽然父亲跟节气和季节打了一辈子交道,但这一次还是让大自然出卖了,没有给父亲留一点情面。父亲再一次侍弄泥土,这一回他想了一个法子,把种下的菜籽用小盆扣上,那时没有塑料膜这种东西,小盆一扣,风寒就侵袭不了了。这样之后,苗一壮,土地升温,满园的菜绿就旺了起来。父亲此时,总是站在井台上,左手握着辘辘,右手拉着水桶,放下去,绕上来,给它们浇水。井水顺着菜畦流过去,清幽的泥土芬芳,爽亮的嫩绿,都弥漫在整个园子里。
农家人是用泥土做本钱生活的。离开了泥土,心里就没了底。我从父亲那里懂得了泥土的份量,从父亲那里看到了泥土给生活带来的希望。有一块属于自己做主的泥土,在这城市里是没有指望了。在乡间,泥土在父辈人手里,他们是大地之主,他们是大地之父。我的双脚很久没有踩到乡间的泥土了,我的步子越来越空。尽管皮鞋很亮,尽管衣着很美,尽管楼房也在高高远望,但生命的本源却离开了我们的思想,离开了我们的乡土。那些养育后辈生长的泥土啊!儿时屁股上的泥巴,脸上的泥渍,手上的泥人都在日子前行中飘向远方了吧!
父亲一直没有离开泥土,生在土乡,埋在土乡。温厚的山岗与大地啊!让父亲永远的亲近,永恒的安详了。
我那乡间的泥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