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日新
三十年前,我住过的小村子,一个名字是叫得很亮的“荆条沟”。那是没有汽车南北飞奔的年代。只要从村庄的小街上走一趟。抬头看看南北走向卧着的山,初夏的荆条花开得满山都是。人们赞叹,这是多么有生机的村子,多么有美景的山乡。荆条一年一年地生长,谁也不能上山去砍,村里有规矩,一封就是十几年。好一片茂密的荆条树啊!我十几岁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自己爬过这座山。那种自然的神气,自然的壮威,在心底一直留在了今天。
村庄的房舍都是沿着山的走向而盖的。这些依山走向的房屋,贴山根的一排稀稀落落,南北走向。靠公路的一排一家挨一家,两排房屋中间有一条大道。那时,我们都叫“当街”。“当街”依照山的走向弯弯曲曲有四五里,这些人家呢,也跟“当街”远远地拉长。站出了一个村子的风景,从此,村庄一站就是几十年。年年岁岁的风雨,村庄仍是原有的姿态,是变老了,还是变年轻了。我一直说不出。每次回家来,我都四处张望。渐渐发现,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树没了,一家又一家的土墙也不见了。大门是铁的了,墙是砖的了。老式的木质门槛一个也不见了。没有了石碾子,没有了石磨。种地的农具也不在窗棂上挂着了。我无法追寻少年的欢乐,无法去找当年山上山下飞跑的感觉。一个村庄是一代人的广告吗?我走进去,本来也是这里的一员。但时光的流逝,让我无法回到从前。人没有回头的岁月和日子了。
大土包是村子最壮观的风景,它是村里人集中生活的地方。大土包上长着老槐树,树干有一搂多粗,树冠很大,很茂密。大土包很高,高出下道人家的屋顶。所以,集体开会,集体做事,都常常集中在这里,为了方便叫人集合。村里的老人,就把“文革”从庙上请下的大铁钟挂在了老槐树上。一有事情,钟一响,人们就从村里的各个方向,或急或慢地往土包上走。接着就有能喊的,能叫的。“出什么事了?”“谁咋的了?”“要开会吗?”“狂地,敲什么钟啊!我刚想睡会觉。”“孩子还要吃奶呢,幸亏干巴奶头没奶,要不然这一敲钟,不把孩子呛着。”乱糟糟的,热热闹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来到大土包。站在槐树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发话。等了一阵子,拐子队长,一挥手,冲着大伙高声叫唤了一声:“想给大家讲点政治形势,没想好,下次再说吧,散了!散了!”人们又一阵乱,怨声怨气又来了。但更多的人是不走了。坐在土包上,男人们比着抽旱烟,他尝你的,你尝他的,看谁的烟有劲,一会功夫就评出了等级,谁的烟劲大,谁就有了气派。冲着男男女女,扯着嗓子说:“这是用山羊类养起来的,抽一口准呛你一个跟头。”一片笑声,一片讽刺,你说我,我说你。有没有饥饿,在这一群人里,我一直没有看出来。女人们手里的活计,多数是纳鞋底或搓麻绳,还有拿着破布破衣服的。脸上的笑,跟大地一样沉稳。没有一点浮躁,也没有一点哀伤。
那时,家家都有狗,一到夜晚,村子里是狗的天地,群狗武斗,常常几家大人出来为狗拉架,给狗说好的,然后战争平息,村庄平静。大土包夏日的中午风景最好,老槐树让整个树冠把阳光遮住,小凉风在树下,自北向南或自西向东的飘。人们不在自家吃饭了,因为饭菜从来都是富足的表现,就是“小康”的壮观。多数就是只拿一个玉米渣或高粱渣的大饼子,纯粮的少,夹菜的多,菜还是野菜,没有现在这么丰富,让人眼花缭乱,张口都不知道吃什么了。玉米还没有熟透的时候,常常批来煮着吃,这就是救命的粮了。男人领着小一点儿女,往树下一坐。儿女大的分吃大半,儿女小的分吃小半。一个抗议的也没有。狗吐着舌头,蹲坐在一旁,看着人们吃的饭,也耐心地等待分一点。于是,孩子啃下的玉米棒,扔给它,用嘴叼着,跑到道边没人的地方,一直把玉米棒啃干净,再回来,坐下,看人,望天,听闲话。
具体想来,没有一件让人刻苦铭心的事,但那时好像村里所有进化的观点都在大土包和老槐树下完成的。小队解体了,父亲抓阄得到手一把木锨,一根很破的牛皮鞭子。除此,一无所获。从那以后,人们就像无头的苍蝇和蚊子到处乱跑,到处招摇。老槐树的钟不响了。大土包集会的人没了。孩子们说不在村里就不在村里了。于是,山上有人刨地,河岸有人开荒,各家的小日子开始有了新过法。一个冬天过去满山的荆条踪影皆无,后来人们都问:“这是谁干的?几十年长的山林,怎么说没就没了呢?”问完之后,都无语,又都做自己的事去。
我一直有回家的习惯,一直在看村庄的变化。大土包被人铲平了。老槐树什么时候被人砍的,我不知道了。那口作为胜利品的老铁钟早让人卖掉换酒喝了吧!大土包,老槐树,结束了一代人的命运,送出去了一代人的前程,还能有多少村里人想起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