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日新
父亲离开人间热闹的生活已经二十多年了。父亲的故事一直在我的梦里浮现,父亲的烟袋就是故事的精品。一个春天又来的日子,一个我又能坐下来休息的周日早晨,我望着窗外的农家炊烟,就想起了父亲的烟袋。
一个人的生命是无法与春天万物相比的,万物在一次又一次的换新中永存,而生命消逝了,就永远没有音讯。都说物质不灭,都说物质融于自然,但失去的生命是永远不能在世间见到了。在这世界里,看到的,我们才有感怀;看到的,我们才有永生的挂念。父亲走了,只有烟袋是他精神与形象的底板,这是他一生的爱物,也是他一生的陪伴。
乡村人是泥土塑来的身子,风吹日晒,雨雪打淋,消磨了再长上,跟太阳转日子,跟风雨争高下。一年四季,雨顺心了,风和气了,就是幸福,就是丰收。乡村人的脸上没有脾气,对上苍永远是祈求的姿容。父亲就是用山上的空心木做烟袋的杆,把空心木削皮,磨光用火轻轻地烘烤,看到木杆干了,发黄了,再拿到太阳底下晒。晒上三四天,再把木杆放在炕头的席子底下,用温润的泥土之热把它烘透。然后,用梨木挖出一个比大拇哥稍大点的烟袋锅。挖烟袋锅是一个细致的活,手要灵便,眼睛也得好使。父亲一小长在山乡,眼睛明亮,手也麻利,他用锔铁用过的破钢钜条在石缝中掰成一个小偏口,把偏口在磨刀石上磨锋利,钢钜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尖刀。父亲坐在门前的大杨树下,一个晌午就挖刻出了烟袋锅。我看到父亲的手艺是那样的灵巧,我让父亲教我,父亲却抬头望望房前的大山,静静地对我说:“刻烟袋锅,你能刻出去这大山吗?”往下父亲没有话,我也从此没再提起。
父亲把烟袋杆安在烟袋的锅上,没有烟嘴,看起来很不协调。父亲就是聪明,他在凌河岸上来回走了几个晌午,就找到了一块亮晶晶的石头。人们看了都说那是一小块玉,但父亲不信,父亲说:“凌河的骨子里就没有玉这玩艺。”但大家还是相信是一块玉。父亲就在磨刀石上磨,几次三番地修理,一个白里夹青的烟嘴磨成了。但要打眼是很难的,父亲细心琢磨,然后找到一个工匠,借用工匠的小钻,一点一点地钻,可是,也快要打通的时候,烟嘴的口裂了。父亲很伤感,望着烟嘴裂开的缝发了半天呆。其实,那是在想法子呢。别人都凑到父亲跟前,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天生就没有得宝贝的命。”“那是一块河神之玉,让你种地的人拿来,他能高兴。”“一生长的就是吃泥土的嘴,能叼玉嘴的烟袋吗?”……大家一阵乱说之后,父亲还是没有仍掉烟嘴,他经过自己的修理,把烟嘴用一种叫玻璃纸的东西缠上了,然后叼在嘴上,扬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吸自己种出的旱烟了。
父亲一生没有别的嗜好,就是旱烟抽的勤。这与他后来得病也是有关的。父亲以烟做伴,我家山岗有几片地,父亲一年四季都长到山上,春天很早就去修理地里头一年种地翻出的碎石。累了,父亲就坐在地埂上,把母亲缝制的烟口袋掏出来,装上烟袋锅,开始大大地抽两口。然后,将烟锅轻轻地在石板上一磕,起身再干活。夏天是父亲最犯愁的时候,头一年的旱烟抽没了,新栽种的旱烟还没有下来,又没钱买,只好忍。我曾看见父亲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到后院的园子里将瓜叶用手揪下来,还怕我们看见,就偷偷地走到后房的山墙下,然后,把南瓜叶放到房顶上去。一个中午,晒干了,晚上下地回来,父亲就收下来,把南瓜叶捻碎,走到大杨树下,搬一块石头,静静地坐下,把已经准备好的火绳(夏天用火蒿晒干拧成的)点燃,放在自己的脚下,装上一锅南瓜叶,用火绳一点,只听发出“嗞嗞”的声,但烟没有多少。父亲恐怕那口烟即刻消失,就赶紧用嘴叼住烟嘴,大口地一吸,可这一吸,烟没有尝到多少,到是吸进了好多南瓜叶子。这必定不是旱烟,它一见火星就没了,一点柔和的劲都没有,父亲把吸进嘴里的南瓜叶子,大口大口地吐出去,接着又去装,又去抽。这样一个夏夜的晚上,他不知费了多少心,不知吃了多少南瓜叶,但烟瘾还是没能过好。总算一个夏日过去了,到了立秋之后,父亲就能抽到自己用羊粪做底肥的旱烟了。这时,房前屋后都是父亲用三棱草打成的烟绳挂起的旱烟。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可以来尝,来拿。一阵旱烟品尝过后,父亲留下碎的、破的、把好的都拿到集市上,换回钱,供我们读书,给家里添买油盐酱醋。
父亲就是这样依恋着旱烟,就是这样握着他那杆烟袋。夜间不管走多远的路,有烟袋在手,父亲就什么都不怕。他可以起早去赶驴驮子,走在大山上,到城里卖柴。身后有狼跟着,一锅旱烟的星火就把狼吓跑;他可以在炎热夏天背着几十斤的粮食,一口气走出几十里,中间累了,停下脚步,抽口烟,赶紧回家,中午儿女们还等着这粮食充饥呢!父亲的命,是劳作的命,父亲的生,是自然的生。一生少言寡语,一生忍气吞声。一双脚掌走了一辈子山路泥路,一双老茧的手,干了一辈子粗活重活,一双眼睛读了一辈子大山的沟沟坎坎,弯弯小道。就剩这一张嘴啊!本来是可以让日子追上来的时候,能够尝一尝,他做梦都不会梦见的幸福与温馨,可是,还是叼着那杆烟袋,在清晨起来过大街的时候走去了,一去就是十几年,一去就永远的不见了。
父亲啊!一到春光亮起的日子,一到清明生命闪亮的时刻,你为日子奔波的歌啊!就在我的心中拧响,就在我的脑海翻腾。
父亲!我永生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