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河静静流淌
老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温顺的,像卧在老槐树下反刍的老黄牛,像枊荫下咀嚼嫩草的低眉善眼的小绵羊,像和睦可亲不离不弃整天笑眯眯的从门前走过的左邻右舍。
小河宽不过两米,清澈见底,昼夜歌唱不息。星月之夜,小河里坠满星星,碎银似的闪闪烁烁,如少女似水流盼的眼睛,勾得你情不自禁,若轻轻触摸,湿滑柔软,浸入心骨。若晚风吹来,丝丝甜润,沁人心脾,令人春心荡漾。
小河里有生命,有小鱼、青蛙、蜉蝣、小虾等水中小精灵,它们慢节奏地栖居在小河里,或静或动或追逐,其乐融融。两岸青青小草夹杂着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紫的各色令人陶醉的野花,有勤劳的蜂儿、色彩迷人的蝶儿、不安生的鸟雀、爱唱歌的蛐蛐等自然界的小可爱,它们相安无欺的嬉戏在野花丛中。
小河是父老乡亲生活的大舞台。印象中,不论春夏秋冬,终日有人在河里洗洗涮涮,有洗萝卜青菜的说笑声,有洗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有棒槌在捶布石上“咣当、咣当”的洗衣声,有破着嗓门吼秦腔的唱声,有闲聊瞎谝的调侃声……整个一个乡村生活大舞台,演绎家乡人日常事务中的琐琐碎碎。
小河是我童年的乐园。我和小伙伴们光着屁股在河里逮鱼捉虾玩泥鳅,每个人脸上、手上、身上粘满了泥沙,每个人的身子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油光发亮。耍过头了忘记回家,经常被大人揪着耳朵或被大人拿着扫帚撵着打。
小河是我妈的小河。在这条河里,我妈洗过我婴儿的屎尿布,洗过我穿脏的衣服。小时候,我经常跟我妈来到小河边看她洗衣服,经常见到我妈将洗净了的衣服拧干水分后对着太阳耀,再举到鼻子前嗅衣服上清新气味,满脸笑意满脸期盼似的叠好衣服放在木盆里带回家,然后抖动、扯平衣服,小心翼翼的晾晒在用麻杆做的篱笆墙上。
我妈每次来洗衣物时,总有一群小鱼游过来觅食。当我伸手去抓时,小鱼们如箭一般“嗖”的一下溜走,等一会儿,它们又贪心又警惕的缓缓游过来。
我妈她白天在田地里伺弄庄稼,回家后生火做饭,晚上灯下缝缝补补,下雨天绣枕头花换取油盐酱醋钱,屋里屋外劳作了一辈子,如今再也来不到小河边了。我妈病了,累出来的,得了脑溢血,落下个半身不遂人偏瘫的后遗症。从医院回来后,我妈在我们的搀扶下加强锻炼,她总是憋着劲使出全身的力气在移动左边那条不听话地腿脚,好像那条腿绑着一块冰冷的大石头,每向前迈一步,我妈都要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又憋着劲向前迈进另一步。
我妈如缥缈的炊烟,散尽了体力,彻底走不动了,整天躺在炕上,每天都会不知不觉的屙尿在线裤内。我心疼如刀割,眼泪停在眼眶里打转又重重滚落出来砸在地上。当我含泪换下我妈的线衣线裤,用温水擦洗我妈身子时,我妈总是面带羞涩的歉意,傻傻的对着我笑。我也对着我妈笑,我的笑是愧疚,是伤悲,是难以忍受的如小河流水般的心痛。我感觉自己太无能,恨自己不是一位良医,或是一颗良药来治好我妈的病,如能让人替代,我情愿替我妈受此病魔的折磨。
我端着我妈的脏衣服来到小河边,衣物上的粪便令我恶心呕吐,我屏住气息使劲在水里摆动衣物,我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我用力搓揉衣服上的粪便。每当此时,我就想起我妈为我们姊妹清洗屎尿垫子时那种欣喜的心情,母亲洗的是期盼,是希望,是未来,而我为我妈洗衣服时,洗的是心酸、是伤悲、洗的是心灵上的折磨,洗的是我一辈子无法还清的情债。
而每次给我妈洗屎尿衣物时,那些似曾相识的小鱼们就会游过来,它们来吸食的不仅仅是它们认为的营养美味,而是吸食一个人心灵上的伤痛。
我妈总归走到生命的终点,在她最熟悉的家乡小河边走失人间。
那一夜,我躺在我妈睡过的炕上,身边没有了妈,只有那月光从窗缝流进屋内,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与寂寞。从此以后,我回家进门再也没有“妈”叫了,再也没有笑呵呵一边应答,一边举起正在和面的手从里屋跑出来的妈了。我的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流出,仿佛门前那条汩汩的小河在呜咽、在哭泣、在祈祷。
门前那条小河啊,一条普通的小河,一条温顺从未发过怒的小河,一条陪着我妈走过春夏秋冬的没有名字的小河,就这样不分昼夜汩汩潺潺,和我的心痛一起缓缓的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