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城区改造后,打造了一个可供闲人散客消遣娱乐的步行街,在步行街不起眼的某个角落里,突兀着一个像刚刚涂抹上赤红猪血色调的连名字也怪得出奇的咖啡屋,这个咖啡屋不但名字有些奇哉怪也,吸人眼球,更有小道消息神乎其神地将其异样化,说是但凡阴郁着脸色光顾这里的人,等到出来时必然是另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象,仿佛吞服了一剂抚慰心灵的良方,所有的不快与失意,都在短暂的邂逅与停留中得以洗涤与清除。这天,刚从与妻子发生口角中败下阵来的阿勇,满肚怨气地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不知转悠了多少圈之后,猛然一顿步,一抬头,挑剔的眼睛便像饿猫碰上肥老鼠瞬间被眼前这个邪乎怪乎的咖啡屋给吸引住了,久久迈不开步子。
“防空洞咖啡屋,有意思。如若女人的口沫与嚣张皆是一个靶心射向自己的火箭与炮弹的话,无处藏身的我确实需要一隅能够躲避灾难的所在,如此,这个美其名曰‘防空洞’的咖啡屋,或许可以成就我的片刻安宁。”阿勇念叨着,脚步早已跃跃欲试地迈了开来,一探芳泽。
装饰简约的咖啡屋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这让怀揣着一颗猎奇之心意欲探个究竟的阿勇多少有些失望。他郁郁地择了个靠窗的位置懒散地坐下,抬头,恍见把微笑镶刻在脸上的服务员已迈着盈盈秀步飘然跟前,一颦一笑间递上杯免费的柠檬水与菜单,轻声询问所需的服务。阿勇先是蒙了一下,随即脑子自作主张地暗自猜疑,忖念道:“啊,难不成这里还有特殊服务?还是我想得太多了?”忙于故作淡定中拿眼角的余光捕捉活跃于服务员脸上的信息,孰料恰好与伊人扑闪明亮美兮盼兮的眸子迸射出的两道青光撞个正着,当下心一虚,一抹红晕如脱兔般跃然脸上,仿佛刚刚从脑中一闪而过的龌龊邪念被她逮个正着似的,慌忙借故低下了头试图躲开逼视人眼的目光,而一颗忐忑的心儿早已如同骤然遭受巨兽袭击的麋鹿慌乱地跳个不停。
女服务员报以一笑,知趣地走开了。阿勇暗吁口气,猛喝两口柠檬水镇镇惊,平复一下一惊一乍的心情,正想翻阅一下菜单,眼睛却莫名地被一桌之隔的一对感觉气氛不太协调自然的青年男女给吸引过去了。
这是一对看似经过慢热期的熏陶与洗礼正往更高级别发展的恋爱中的男女。但他们之间隐隐透露出来的不冷不热氛围,又让以过来人自居的阿勇对自己素来引以为傲的直觉判断产生怀疑,他执拗地认为,经过热恋过渡期积淀的男女在感情处理上大多会变得成熟与稳重,不过,即便懂得自然而然地收敛因为兴奋与冲动而四处张扬的尾巴,也不至于像大海淘沙似的那么快就冲淡爱恋彼此的味道。如此推测,这对小恋人似乎在感情上出现了问题。阿勇决定冷眼旁观,用以捕捉更多陆续登场的细节来检验自己直觉的判断。
仿佛沉寂了一个世纪的漫长,男人终于抬起了作卑屈伏罪状的头颅,每一个字好像都经过打磨推敲与深思熟虑,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牙缝中缓缓挤出:“我们分手吧。”
“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后答复?”女人的声调有些悲怆,眼角有泪水蠕动的迹象。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也只是个凡人,凡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多么美妙的措词,让我不知如何反驳你!董卓然,我算是瞎了眼,竟然会看上你这样的人!”女人别过脸,想用可怜的倔强挽回所谓的一点尊严,可最终却在夺眶而出的不争气的泪水面前功亏一篑。
“唉,又是一段只开花不结果的爱情!”阿勇为他们感到惋惜。他忽然想到自己。与妻子拌嘴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细究下来,其实还是自己那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般的易燃脾气惹的祸:睡眠不足了,无来由吵两句;心情烦闷了,见谁逮谁吆喝两声;工作压力大或受到不公平待遇了,也莫名其妙地将不满情绪带到家里迁怒于人。于是乎,一向贤惠的妻子便当仁不让地成为他的出气筒,轻则恶语相向,重则重拳出击了。想到这,一激灵,阿勇心里直冒汗。他深感对不起妻子,更对之前犯下的种种罪过懊悔不已。
“先生,选好了吗?”女服务员款款而来,轻轻地问。
“是的。给我来杯雀巢咖啡吧。”阿勇礼貌地回以一笑。
“雀巢雀巢,鸟雀之巢。”阿勇想,“夫妻之间的恩怨,归根到底还是四角的天空下囚禁于斗室里的较量,赢了颜面,却输了女人,短了志气,反而赢了芳心。”这样想着,阿勇郁闷积怨的心情一下子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般释然澄明了,他细细地品味着暖口润喉并伴有浓郁焦香味的雀巢咖啡,忽然,一股按捺不住的激情像一双无形的手迫不及待地拉拽着他往外走。阿勇笑了,他匆匆打了卡付了钱,又到花店精心挑选了一捧参杂着百合、玫瑰、黄莺与满天星的鲜花,怒放的心儿早已飞向只属于他的那个女人之中去了。
2
阿秋跌跌撞撞地踱进防空洞咖啡屋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他的婚姻出现了危机,随时面临着与自己磕磕拌拌生活了八年之久的妻子分道扬镳的风险。晚上用餐后,毫无征兆地,妻子冷冷地将一纸离婚协议书丢到他面前,一惊一乍中,他瞪着疑惑的双眼定定地注视着妻子,企图从她漠然的脸上寻找出能说服自己的答案。可是,他失望了。妻子的表情木然而呆板,冷血而平静。他本想狠狠地咆哮一番,以发泄内心的憋屈和不平,可话刚到嘴边,他又迟疑了。沉默了一下,他用近乎温和的连自己也觉得惊讶的语调问了句:“你决定了吗?”
“决定了。”
“你真的决定了吗?”
“是的,如果你对离婚协议没意见,下周一我们到民政局将手续办了吧。”说完,妻子若无其事地进了房,仿佛刚才的对话是电视中的男女主角牵起的一起家庭纠纷,与她毫无相干似的。
阿秋见了,便彻底寒了心,如同落榜的书生被这无情的棒喝斩断了前程,一时间万念俱灰,连死的心都有了。他取来平时轻易不独斟自饮的珍藏版好酒,一醉解千愁。没几下,他便软软地趴下了,醒来时,妻子早已熄灯安睡,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摇晃着身体,关上门,舞着蛇步走出室外。
阿秋择位落座。服务员轻车熟路地为客人送上茶水。一杯伴有醒酒功能的茶水缓缓落肚,酒醒了三分的阿秋方才将迷离的目光开始打量这坊充满暖光色调的屋子,依稀分辨出隔三断两点缀其间的顾客,望着结伴幽会的男男女女,再顾影自怜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悲怆之情油然而起,无限感慨不请自来。
离婚,一个原本多么沉重的词儿,现在也变得稀松平常了。就像湖面上刮起的一阵不经意的风,你还没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就已经自顾自地跑远了。阿秋苦笑一下,似为自己的不幸遭遇鸣不平,又像聊以自嘲,责怪自己没出息,连身边的女人都留不住。正一味地哀叹着,恍惚间,邻桌传来的一阵窃窃私语蓦然打断了他顾影自怜的思绪,阿秋定了定神,一边装模作样的喝着茶水,一边津津有味地窃听人家的箱底话。
“毕飞宇说,‘一个人学会了缅怀,必然意味着某一种东西走到了尽头。’你带我来这里重温往日的爱情,是不是想藉此暗示我,让我不再纠缠于你呀?”妇人的声调有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悲伤。
“别闹了,好吗?你别总是疑神疑鬼的,这样会影响我们的感情的。”男人的话中似乎透出几分无奈。
“感情?你觉得我们还有感情可言吗?这一两年来,你的所做所为可曾为我们日渐枯竭的感情注入过新鲜的活力?你的心早已不在我这里了!”妇人的话像一把刀,刺向了暗黑的深处。
男人的威风一下子像夹在手指上的烟头被快速地摁灭了,但他心里多少存有些侥幸,即便自家女人闻得些风吹草动,也多半是捕风捉影弄来的把柄,对他构不成实在的威胁,于是反咬一口说:“谁对不起谁还不知道呢,前些天你不还是与楼下茶庄的掌门人眉来眼去聊得正欢吗?要不是被我赶巧碰上了,谁晓得会不会撞出个什么火花来!”
妇人轻蔑一笑,说:“你们男人在外边风流快活了,就不许女人找个能看上眼的人掏开心窝说说话解解闷了吗?再说了,我光明正大的我怕谁,不像有些人昧着良心,一边夹着尾巴当扇使,一边又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
男人说:“过分了,你别见了风儿就逮着影儿,你倒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妇人嘿嘿一声冷笑:“看来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也罢,既然你这不好使的脑袋偏偏在这紧要时候犯上失忆症,那就让我给你列个明细单儿,好好帮你重温一下你那高大尚的风流史吧!”一顿,凤眉一扬,口沫飞扬地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某人与某某在某酒店栖宿一宿,又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某人与某某在某超市的地下停车场天翻地覆地搞车震……
男人见妇人说的头头是道,快要把自己那不光彩的家底全都抖落出来了,这才虚了心,怯了胆,知道是瞒不住了,便弱弱的吆喝一声壮壮胆,一边擦拭额上的虚汗,一边又压低声音叫嚷道:“瞧你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有这瞎编胡搅的本事,何不写本书出来供人消遣?唉,可怜的女人呀,八成是日子过得太悠闲太无聊了,反而把自己给整疯了!”言毕,愤然起身,拂袖而去,匆匆逃离这灾难之地。
妇人泪眼迷蒙,掩袖而泣。
阿秋黯然失色,本想充当好人规劝一番,但随即想到自己的处境也与妇人相差无几,遂嗟叹一声,忖念道:“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我与女人缘份已尽,何不顺水推舟作个人情,也不枉夫妻一场。罢罢罢,事已至此,我又何必自寻烦恼,那就高高兴兴地结合,平平淡淡地分手,把祝福送给彼此,安安稳稳地走好剩下的路吧。”随之,坦然安然。唤来服务员,点上一杯克莱士咖啡,为即将远去的婚姻与爱情作最后一站的道别。
3
上次造访防空洞咖啡屋还是半年前。阿丙清楚地记得那是女朋友阿紫耍性子闹别扭狠心撇下自己一个人后独自到这里避难来了。说是避难,其实无非是排遣一下压抑低落的情绪罢了,喝了咖啡,放下不快,日子依然可以过得潇洒自我。此番二顾茅庐,纠缠的早已不是情场上的失意,而是工作上甩也甩不开的无形压力。这年头,揾食艰难,虽说机遇与压力同在,但好运的天平似乎总不见得偏向自己这一边,于是牵手了三年的阿紫突然于一个无风之夜玩失踪了,也不知是伊犁的那拉提还是杏花酿造的甜蜜诱使她背叛初衷改变初心。于是背运的蝴蝶效应迅速波及到不见起色难有建树的工作上,上有泰山压顶,下有鼹鼠撬墙,夹缝求生,压力山大。
阿丙二话没说,径直到二楼套间发泄了一番,然后软软地躺在床上,任湿透襟背的赤膊身体沉浸在棉软的温存中。床前,一身制服的侍者跪坐一旁,一边轻柔地为阿丙擦拭着身体上不停冒窜的汗水,一边有条不紊地按捏着背部白皙的肌肉,手法技术轻盈娴熟,轻重缓急拿捏得当,一看便知是轻车熟路的老手。阿丙尽情享受着侍者不是桑拿胜似桑拿的周到服务,须臾穿戴好衣服,精神为之一振,与进咖啡屋之前早已判若二人。
阿丙出得咖啡屋,择了个空位坐下,只见左侧围坐着四个年纪相仿的约莫二十有余三十不足的红男绿女,各自一壁厢品尝着自己亲点的可口咖啡,一边毫无忌惮地侃侃而谈,及俟撩眼发现近旁无端冒出个大活人来,这才于惊悚之中有意识地压低声音,一脸惶然之色。阿丙暗自窃笑,只管我行我素,享受难得的片刻温馨。
四人见阿丙独斟自饮,似乎心思全不在他们身上,也就将紧悬的心安然地放下,彼此努嘴挤眉笑作一团,转瞬将阿丙视为虚无,你一言我一语地陆陆续续争先吐槽公司里的诸多事端来。
“知道吗,”齐肩黄发女郎说,“昨天佟经理挨董少批了,说是上季度业绩下滑得厉害,产品库存积压严重,要是这季度再不能打破僵局,拓开市场,他那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晋升副总的机会十有八九就要泡汤了。唉,可怜的男人哟,真替他着急!”
“春媚,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该不会是佟经理私下寻你诉苦,这枕边风吹着吹着不知怎的就说漏嘴了吧?良哥雄哥你们说是也不是?呵呵……”另一个打扮得十分妖娆的黑发女郎存心要拿同伴调侃。
“梁秀红,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狐狸精眼红什么呢!人家跟他又没一腿,瞧你尽瞎扯些不着边际的屁话,实在讨厌!”赵春媚的脸色刹地乌云密布。
“没有就没有嘛,老娘又不跟你争男人,至于为了一个玩笑而将话说得连刀带刃的吗?该不会是有的人做贼心虚,生怕人家揭了短,坏了她的好事吧?”梁秀红一脸不屑。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赵春媚怒不可遏。
眼看无端生起的野火呈燎原之势,两个大男人再不出手,恐怕就要殃及池鱼了。二人相视一眼,平头四眼男良哥抢先一步劝阻说:“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好了好了,都不要太较真了,难不成今晚好好的一个聚会,就是为了欣赏你们两个女人自编自演的宫斗剧吗?即便是中国古代的宫斗,好像也没个黄发女PK黑发女的先例吧?哈哈……”
良哥最后的一句笑话一下子将布满火药味的氛围给释化了。方头阔脸男雄哥逮着机会,一边以赞赏的姿态拍着四眼男的肩膀,一边神采飞扬地说:“你瞧瞧,关键时刻还得良哥出手!这才是大将风范,领导作为!依我看呀,佟经理不作为,迟早会被董少弃用,良哥是有谋略之人,若能得到董少赏识,兴许佟经理这不保之位也能争得个易主的机会,就看良哥对这不肥不瘦之位有没有兴趣了,呵呵……”
两女郎听出了玄机,也趁机好好地恭维了一番。良哥表面客气推让,内心却是喜不自禁,他寻思,或许这还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能使些手段将佟经理之位取而代之,他也不用再战战兢兢地看人家的脸色行事,更重要的是,整日朝思暮想而人家却对自己爱理不理的车间统计员小楚,或许也会改变态度主动为他张开怀抱,接受自己的追求。正美滋滋地做着遥不可及的青天白日梦,忽然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从邻桌骤然响起,瞬间将美好的梦境打回原形。良哥恨恨地瞪了阿丙一眼,以一点便着的狠毒目光表示自己歇斯底的抗议。
阿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窃笑之余,不卑不亢地用眼角轻蔑的余光予以回敬。良哥看出了对方轻佻的用意,正待发作,又怕同事识破他那见不得光的卑劣行径,只好暂且将满腔的怒火压在心底,一味地将不安的目光游离于同事之间,脸上绽放着皮肉僵硬的笑容。
看到这虚伪的一幕,阿丙忽然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悲哀,为自己,同时也为怀揣野心图谋上位而不择手段的四眼男。他非常清楚,他的境遇与他们口中的佟经理十分相似,同样的经理角色,面临同样的销售压力,背后,还有一群如四眼男之流虎视眈眈的掘墓人。是的,这些都是他必须正视并予以面对的。
“或许,我应该感谢他们。”阿丙转念又想,“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相对的敌人。而这相对的敌人也能在一定条件下转化成可以利用的朋友。正如四眼男之流,是他们毫无顾忌的一番话,春风化雨般提醒了我先前一直忽略了的、其实才是最致命最容易翻船的潜在威胁。受疫情影响,世界实体经济普遍不景气,工厂倒闭的倒闭,工人失业的失业,数量庞大的失业者一边在为生计奔波,一边又不得不转变思路寻找出路。所以困难是共同的,不应逃避,也无法逃避。只有正视它,并积极地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是目前亟待解决的。”
阿丙满意地笑了。他拿起杯子吞下最后一口咖啡,然后掠起友善的目光朝四人投以虔诚而感激的一笑,招手唤来服务员,抛下一句“这四位朋友的消费算我的”,随之起身阔步离去。
4
“不要强迫别人跟你一样守规矩,因为你与别人所站的位置、所处的环境、所接受的教育等等可能有所不同,你的高度决定了你对待生活的态度。”
临睡前,阿丁在日记本上写下上面这句话。其实,他也知道,这同时也是对自己行为习惯的一种约束。孙行者头上紧箍咒的存在,便是吴承恩老先生对猴性——确切地说,是对人性的一种束缚。就像自然规律的不可违逆性,任何人都不能逾越“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界线,守规矩而知方圆,循太极方得无极。
有一件事阿丁想得不太明白,他恍惚记得有一次与同事闲聊,不知怎的就聊到人与人相处的问题上来。同事中有个依靠旁门左道关系上位的女人,她发表的所谓高论一般人不好当面违悖,只好先顺了她的意,然后寻机绕开话题,这样的心照不宣的尴尬,让一群老大爷们在随意扯淡时总不能尽兴,而她又偏喜欢看见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完全不管不顾他人的颜面与感受。每于此,阿丁的脑子里总会莫名地闪现出钱老先生在《围城》里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他想,女同事的任尔施为便有点像猴子的尾巴,平时尾巴藏在身后,让人看不见它的存在,所以并不觉得没尾巴的猴子有什么审美或形象上的缺陷,直到它大摇大摆地走动使得尾巴无处藏身之时,你才惊奇地发现,原来那尾大不掉的东西会如此恶心遭人厌恶。
受这个观点的启发,阿丁蓦然想到那些衬托在华衣灿服下的女人的身体。世人对美的追求,早已挣脱传统美学的束缚而变得更加的个性化,皇帝的新装,也不再只是一块可有可无的遮羞布,甚至这名存实亡的遮羞布,也已不能阻挡有不同需求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尽管这向往可能是空洞的,虚无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人活一世,总得在垂暮之时有值得回味的东西。遗憾的是,这样的东西还没在阿丁身上出现或存在。
阿丁决定出去走走。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个奇特的招牌——防空洞咖啡屋。
“有意思。”
阿丁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时候尚早,咖啡屋还没什么顾客光临,东一个西一个地零星点缀着,只偏向朝北方向的最靠墙的角落里,坐着两男一女穿着潮新的年轻人,正被一个不知是谁扯淡出来的笑话东歪西倒地夸张笑着,瞧见有人上来了,方才象征性地收敛一下。
阿丁隔桌坐下。他点了杯巴西咖啡,然后懒洋洋地倚靠在沙发上目送着女服务员款款而去时曼妙轻盈的身姿,眼里充满暧昧的气息。他阖了眼睛,耳旁传来若隐若现的细如蚊叫的声音,不用怀疑,他知道那是邻桌三个不知江湖深浅的年轻人对自己放荡不羁的浪笑声,既然人家对自己感兴趣,何不洒脱地卖个人情,来个安逸自在的洗耳恭听呢!
果然,一个含嗔似娇的声音说:“你们瞧瞧大叔那张着嘴巴流口水的憨样,像不像上次哲明发到群里的他那粤北老家饲养的老母猪模样?哈哈……,笑死人了!”
“啥?大叔?也对,都过三望四的人了,在小辈面前确实有资格当个叔叔。可恶,这臭丫头居然拿我跟人家老母猪相比,我有那么遭人讨厌吗?”阿丁有点想不通。
“阿惠,你还别说,真它妈的像!那人该不会是哲明老家母猪的胞兄或胞弟吧,哈哈……”这小子的言论更加狂妄。
“嘘,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你们呀你们,阴损人也不至于这么没底线吧!真是服了你们!”哲明似乎还有那么一点良心。
“这个叫哲明的小子倒有点良知。唉,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们,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阿丁想,钱老先生早有高论,他说这人呀聚在一起,动不动就是自己冒犯别人,或者别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要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唯有一个个像老子的《道德经》里说的那样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否则,人与人之间、海浪与沙子之间能没点摩擦吗?人群的存在,就是求同存异,在摩擦中容忍别人的优点与缺点,当然,这并不容易做到,所以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是在不断学习中适应并融入到这个社会之中去,活到老,学到老,变到老。
阿丁又想,人类来到这个世上,既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不同的是,人类的诞生是偶然中的必然,而凡夫俗子中的自己,则是必然中的偶然。谁说不是呢?精子与卵子的结合,就像买彩票中头奖一样,是那样的不容易,但在千千万万彩民之中,总有那么极少数之人成为令人羡慕嫉妒恨的幸运者,但正如太阳永远偏袒朝南一边一样,无论一个人站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奢求绝对的公平公正,那都是弱势群体自我安慰的灵符。人是应该有念想的,正如有理想之人是有信仰的一样,当代中国人从小到大接受的爱国主义教育促使他们从少先队员到共青团员再到中共党员的一个个身份的蜕变,这便是信仰的力量所在。有梦的地方就有天堂。中国人的宗教文化没有天堂,只有禅佛,而佛的最高境界是普渡众生。当然,这也只是一种愿景,这种愿景对佛来说便是信仰。信仰是不可实现的,却是可以追求与奋斗的,说到底,其实这便是延续五千年的华夏文明的精神所在,从古到今,无论朝怎么改、代怎么换,绝大多数的华夏子民所向往追求的不正是希望在一个安定和平的国家里安居乐业幸福生活吗?
阿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不知归去。忽然,眼前一恍,一个人影跃然上前,随之是一声清脆悦耳的呼唤:“先生,您要的咖啡,请慢用!”睁眼看时,感觉那曼妙的身姿愈加惹人痴迷了。
阿丁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收回了猥琐的目光,他为自己的表现感到吃惊。欲望是什么?欲望是一个无底洞,它就像一双无形的抓手,牵引着猎奇揭秘的目光一探究竟。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世上有一种东西,不合理而可信,不可能而无疑,故曰荒谬。荒谬的信仰,在于灵魂的安顿。是呀,我的脑子被我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到的东西充斥着,我的思想受到了污染,灵魂受到了熏袭,理智受到了压榨,很多时候,我早已左右不了自己。有人说,这是一种裂变病态的人格,而我更觉得我是一条生活在被现代工业污染严重河流里的鱼,肺里吸收着大量重金属毒害物质,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生癌变,我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我的基因也存在变异的风险,就像,就像这次传染面积广范围大的怎么扑也扑不灭的新冠肺炎病毒……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江湖不能改变,唯有改变自己适应江湖。想到这,阿丁迷离的眼睛倏忽亮堂了。他喝完剩下的咖啡,走到哲明身旁,意味深沉地拍拍他略显瘦弱的肩膀,转身,闲庭信步地走出咖啡屋,走向光怪陆离的世界。
5
从办公室摔门而出的那一刻起,佟有为就知道他彻底的完了。不用告别,无须依恋,就像从来没有在这城市里呆过。他忽然停下脚步,满眼寻找世界的宁静,可他找不着。他开始有些沮丧,既而懊悔,或许,离开了遥远的边界,离开了有父母支撑的家,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觉得冥冥中的注定,命运的安排,让他走向了一条渐行渐远的不归路,这条路的终点,就是自取灭亡。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但不任性又能如何呢?董卿说,枪响之后没有赢家。可是即便他不愿意扣下扳机,他也会被压倒性力量的棕熊撕个粉碎。这便是现实,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的残酷现实!
佟有为笑了,在习习晚风中,在山顶上,他无所忌惮痛痛快快地笑了。笑声穿透夜的逼仄沉闷,传到遥远的边际,最后消失在苍茫的原野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路是自己选择的,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半分。只是,逝去的青春,逝去的家人和朋友,逝去的事业与爱情,还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回到从前吗?
拖沓着不听使唤的双腿,子夜前,佟有为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这家红色咖啡屋。没有亲人、朋友与爱人的他,只好将满腔心事在这暖光色调的空间里独自倾诉给人听。
佟有为点了三杯不同口味的咖啡,一杯是自己,一杯是情人,另一杯是朋友。他将两杯咖啡摆放在对面两个座位对应的桌子上,然后右手拿起自己的咖啡,先向直对面的那个杯子碰了一下,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秀红,我知道你恨我不争气,对我不满意,可是你也应该理解我的处境,体谅我的苦衷吧。在公司,我早就感觉到潜伏着的充斥四周的危机感,我唯有不断地努力,加倍地小心,才能在这汪深潭中保全自己。”一顿,佟有为抬起慵懒的眼光乜斜着对面空虚的座位,然后漫不经心地将目光定在虚无的一点上,意味深长的说:“你总说,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伤害的。可是我也想告诉你,男人是需要珍惜与呵护的,不是无底线的利用与索取的。能给你的,我已经全都给了你,为什么你膨胀的欲望就永远不知足呢?好吧,现在我已经与董氏集团一刀两断了,我知道,你再也不会留在我身边了,那么……,请收下我对你的最后祝福,祝你早日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佟有为将目光转向斜对面的那个杯子,照例碰了一下,脸色黯淡地说:“阿良,我的好兄弟,当初是哥带你出来,这么多年了,也没混出个人样,现在哥要走了,以后你要多多保重,照顾好自己吧……别哭别哭!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小楚这人不错,虽说脾气倔了点,有点傲气,但我看得出来,她骨子里头还是爱你的。别泄气,这样的女人值得你一辈子拥有。等你们结婚的那一天,记得告诉哥一声,哥一定来!”
佟有为咕咚咕咚地将咖啡灌进肚子,随后将头一偏,靠在近窗的那面墙上,撩眼探出窗外,目光伸向光怪陆离而恹恹欲睡的世界,感觉时不时亮着屁股的车,像一对对趁黑偷情的男女,在纵横交错的公路上浅斟低唱暧昧呻吟。佟有为忽然想起,也是在这样朦胧暧昧的夜色里,他与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人秀红用羞涩的激情与赤祼的真诚共同浇灌一朵叫做爱情的蓓蕾。
可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那个傻瓜一样的真诚与付出只不过是播撒到了锁在严寒里的一株瘦苗上,就像是定格上殡仪馆里的遗容,给人的永远是冷冷的僵硬的笑。没有灵魂碰撞的热烈,哪能迸发心灵的共鸣?放手吧,认命吧,纸上画出的香馍馍,永远进不到心坎里。恍惚间,一声陌生的“哈哈”强盗似地把他的思绪从悲伤的风池中拉了回来。抬头一看,眼前站着的却是素不相识的笑脸人。他皱了皱眉,弱弱地问了句:“阁下是……”
“佟经理,自从上次与你同事在这里邂逅之后,我就断定你我会有相见的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人心叵测,世事难料呀!哦,请不要怀疑,我对你的不幸遭遇绝无半点讥讽之意。”
“这么说,您是上帝专门派来安抚我这个落难失意者的了?”
“谈不上安抚,充其量只能算是同病相怜,彼此问候罢了。不介意我坐下来喝一杯吧?”
“当然。还未请教您是……”
“野名贱姓就不必叨染兄台耳目了,不提也罢。兄弟前来,只为扯淡闲聊,若能勉强凑趣,不拂兄台之意,则心满意足矣!”
佟有为嘿嘿一笑,觉得此话在理,便没有再为姓名之事纠缠下去,转念又对此人如此知晓自己身家底数颇感诧异,心中存疑,不解不能舒畅,于是试探着说:“方才兄弟提及曾与我同事有过一面之缘,只不知是哪一个?他又向兄弟胡说了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兄台是爽快之人,姓什名谁就不必深究了吧?至于他不意间从嘴边溜出的话,想必也是不打腹稿,只图一时之痛快,随意发表的一些仅供闲暇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凑巧的是,不幸被他言中了。作为旁听者,我当时就料想到事态的走向会对兄台极为不利,毕竟你我之间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经理人的夹缝求生上压下挤,情感上的危机四伏,家庭的不确定性还有亲朋好友的变数,等等。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面对生活的态度。”
佟有为忽然想起一句不知在哪本书刊上看过的话:岁月就像一把刺青的刀,再齐整的肉体,也会在经年累月的雕琢下涂抹得不像样。是的,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蜕变的是人心,不变的是赤心。
“你说的对。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原来今天我遇到贵人了,呵呵……”
“谈不上贵人,充其量只是个说话投机的路人罢了。有时我总在想,人这忙碌的一生到底在追求什么,什么又才是最值得自己拥有并珍惜的?此时此刻,我想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一半答案。你知道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
“俞伯牙的《高山流水》传唱了上千年,说真的,我真正欣赏的不是这首乐曲怎样的奔放婉转,而是乐曲背后感人致深的故事。知音难求,这是目前为止我内心虚空的最大遗憾!”
知音难求,是呀!这句话可谓说到佟有为心坎里去了。他原以为兄弟阿良很靠谱,却未料人前赔笑脸人后放冷枪;他笃信女友秀红很贴心,怎堪防朝依霸王暮傍侯。
“兄台的另一半答案又是什么?”
那人苦笑一下,游离的双眼轻轻跳过佟有为捕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沉吟,末了,一边浅斟飘香的咖啡,一边低声说:“有人说,男人的世界里如果没有女人的存在,再好的风景也是残缺的美。不怕你笑话,我的世界里就缺少一个属于我的女人。”
“所以,你想找个有梦的地方构筑自己人生的完整,只不过这座城市这坊咖啡屋并不是理想的所在。”
“但这里有真实的故事,尽管故事千差万别,还大都以悲剧为主色调,却能给我意外的满足。别误会,我的心理并没有你想像的畸形变态,我只是喜欢这种单纯的无隔膜的东西,不设防,不套路,不圆滑,不虚伪。旁观者清,落旁聆听,往往能拨开世俗的云雾见到人生的真谛。”
佟有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男人的世界不能缺少女人,要不然,《霸王别姬》的故事便不会引起世人的强烈共鸣,但水做的女人,可能是幸水,也可能是祸水,在人生的大海上负重前行的这叶扁舟能不能于惊涛骇浪中安全到岸,就要看它的造化了。他忽然想到秀红,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唉,女人啊女人,女人……
“你是很有故事也很特别的人,感谢你与我分享你那不一样的人生故事。我想,这或许就是你要寻找的另一半答案了。只不知我够不够格?”
“很荣幸,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走了,谢谢您的咖啡!”笑脸人走出几步又回眸一笑,那笑容便如花儿般在脸上怒放!
佟有为也跟着笑了。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找到了一条开启人生新路的钥匙。既往的过去——爱恨也好,情仇也罢,如同这杯闻着馥香尝着涩苦的咖啡,就让它像一阵风儿般过去吧,再多的思忆再多的不舍,你又能将伤逝的挽歌唱出青春的赞歌吗?昨天的痛换不来明日的甜,没了董氏家族的荫蔽与朝三暮四的女人,我佟有为依然可以像真爷们一样挺起脊梁活出个人样!
窗外的夜色清冷而幽淡,忙碌了一天的冗长步行街识趣地卸下繁华与喧嚣,三三两两的过往行人也有意放缓了行进的步伐,生怕惊扰了沉睡中大地的安宁。
夜还漫长,生活的气息仍在不安分地游窜……
6
日子就这么在忙碌与空闲的交替中挥霍着,时间就这么不紧不徐地随意打发着,扮演着情感防空洞角色的红色咖啡屋继续为生活失意者、爱情失败者、婚姻危机者以及商场受挫者提供情绪宣泄的温床,它就像生锈的活页上的一滴润滑剂,无微不至而又恰到好处的拂去了人们心灵上的创伤,重拾起面对挫折的勇气。有防空的地方就有安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