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伐柯的头像

伐柯

网站用户

儿童文学
202411/15
分享

鸡颈石

1

桂生已经快三十年没来这里钓鱼了。以前,在柳子村,鸡颈石无疑是最佳的钓鱼所在,鬼斧神工的青岩顺着蜿蜒的河床顺势伸出了河面,耸立的末端,远远看去,就像伸长脖子意欲啄食的鸡头,滔滔的河水从鸡头底下经过,自然地收敛了张扬的气势,回流的旋涡不时涌现,最后又消失在拍岸的边沿,清可见底的水中,不时穿梭着肥美可口的关刀鱼和石膏鱼,这里,曾一度成为桂生课余消遣的乐园。

还没上学时,桂生就经常尾随着高他一头的邻居朝阳哥到河边戏水。刚开始时,他也只是光着屁股试探着下到刚刚没膝的浅水地带玩个尽兴,偶尔,也会碰上几尾个头稍大的不知名鱼儿,不分青红皂白地拿他的小鸡鸡寻开心,无端受到侵犯的桂生,以为水鬼上身,只吓得哇哇大叫,慌乱中,丢了三魂失了七魄的他扑通扑通地在水中践踏起一片激情的水花,好不容易爬上了岸,早已是气喘吁吁,脸色一片苍白。

争奈河水就像时新进口的水果太具诱惑力了,尚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的桂生,当那双直溜溜转个不停的大眼睛,一看到朝阳哥在水里如鱼得水欢快嬉闹的样子时,就抑制不住下水的强烈欲望,仿佛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拽拉着他往水中跑,什么狗屁水鬼,什么吃人水怪,早已尽皆抛于脑后,一付不折腾个痛快淋漓决不干休的样子!

玩了一段时日,修行不够火候的桂生便不满足于浅水逗留式的折腾,他顾不上朝阳哥的再三叮嘱,趁其自顾自玩得尽兴之际,壮了胆,横了心,一个劲地往深水区域尝鲜。这样的猛撞与冒失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快,自以为无师自通的桂生在试着潜水摸鱼的危险当隙,一个不觉意,被无孔不入的河水灌得直打呛,慌乱中,出于本能反应,只一味地在水中手舞足蹈奋力挣扎,要不是闻讯赶来的朝阳哥抢救及时,他这小命恐怕休矣!

自此,惊吓出一身冷汗的朝阳,恁凭桂生怎么死皮赖脸的恳求,一概黑了脸面铁了心,拒绝带他去游泳。无奈何,无计可施的桂生只好暂且作罢,虐水心切时,唯有偷偷地远远跟人家屁股后,好歹也潇洒爽一回。

入学后,本事日渐疯长的桂生早已是一个水上功夫了得的游泳高手,憋气潜水摸虾捉鱼样样精通,他曾向一直视为榜样范儿的朝阳哥发出过水下憋气的挑战,结果仅以一秒之差遗憾落败,这样傲人的成绩,在柳子村的大小爷们当中,足够嘚瑟好长一阵时间了。然而,桂生并不满足于现状,他还有一项技能掌握得不够完美,那就是潜水捉关刀鱼。

关刀鱼贼精贼精的,平常老躲在深水的石缝或洞穴里,只有风平浪静之时,才蹑手蹑脚地溜出去觅食,稍有风吹草动,几个神龙摆尾,就一溜烟似的从狭小的石缝间隙穿梭而过,一眨眼工夫早已稳稳地溜进老窝,睁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视着洞穴之外的幻变风云。这关刀鱼脊背上有一道秘密武器,但凡遭到外敌攻击便张开它来防身,好几次,桂生在伸手进洞穴捉关刀鱼的时候就吃过这个暗亏,不得已,疼痛难耐的他只好很不情愿地缩了手,带着受了攻击而鲜血淋漓的的小手钻出水面,一脸无奈地喘着粗气。

春夏两季,河水泛滥之时,最能够吸引桂生的当数钓鱼了。每年三月中旬,天气回暖,桂生便早早地取来柴刀,就近砍来细长的楠竹,绑上用零花钱买来的钓线、铅坠和用绣花针自制的鱼钩,这样,一付拿得出手的渔具便算是完成了。放学后,在河岸的农田或垃圾堆里,挖来十几二十条生猛暗红的蚯蚓,然后无可争议地来到最为理想的钓鱼所在——鸡颈石,开始了经常诱发他在课堂上开小差的钓鱼活动了。

这里最多最好吃的鱼非石膏鱼莫属了。这种后背布满石斑的鱼肥美多肉鲜甜可口,是桂生永吃不腻的一道美食。当年依葫芦画瓢学着朝阳哥钓鱼的时候,老是空手而归的他可没少受到朝阳哥的嘲笑,他不甘心,暗地里跟着较劲,发誓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努力,稳稳妥妥地钓上一条肥美的鱼儿来挽回丢失的尊严。

终于,经过反复观摩与推敲,脑子比猴精灵的桂生悟出了一个钓鱼窍门,那就是一盯,二察,眼疾手快。他发现,其实这吃钓的石膏鱼还是挺笨的,只要钓杆的末端猛然下沉,十有八九是鱼饵被贪吃的鱼儿大口地吞进肚里,这时候只要提杆的动作够快,惊喜就从不会与你擦肩而过。当然,除了石膏鱼,桂生时不时也会钓上一两条关刀鱼,这样,不出半个时辰,他便能心满意足地提着一大串鱼儿赶在父母收工之前回到家里,然后美滋滋地烧水煮饭,从而免遭干活摸黑才回来的父母的责备了。

 

2

“出事了!出事了!朝阳哥的手断了!”一大早,桂生便被业仔的跑街广播给吵醒了。

“怎么回事?”一激灵,桂生从被窝里钻出来,嚷嚷着追上业仔问个明白。

业仔边走边说:“也真邪门了,也不知朝阳哥从哪儿翻出柳伯伯用来采金矿的雷管和炸药,天刚擦亮就叫上我到河边炸鱼。我看到手腕粗的炸药时也是着实吃了一惊,当时就怯怯地问,‘朝阳哥,你从来没炸过鱼,这样做会不会有危险?’朝阳哥把胸门拍得砰砰响地跟我保证说,‘没事,小菜一碟,你就等着捞鱼好了。’我见他这么自信,也就乖乖地闭了嘴,心存忐忑地跟他出去了。到了河边,朝阳哥轻快地将炸药绑在扁长的石块上,然后往屁股上插上雷管,掏出火柴将导火索点着。哪知嗞嗞地烧了一半,导火索却莫名地熄灭了。我见剩下的导火索太短了,就劝朝阳哥换个雷管试试吧。朝阳哥不理会,叫我躲远些后,愣是用火柴点着了剩下的小半截导火索,然后猛地向河中央扔去。谁知炸药还没落水便‘嘭’地一声巨响炸开了。朝阳哥躲闪不及,甩炸药的右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便随着一声撕天惨叫,整只手炸得一塌糊涂了……”

“然后呢?”我追问道。

“还能咋的,当然是回村搬救兵救援了。”说到这里,业仔的眼里满是愧疚的伤感,“都怨我,要是我没答应朝阳哥,或许他也不会一个人跑到河边炸鱼,这样,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都怨我!”

桂生听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郁郁地回了家,想起朝阳哥先前对自己的好,而他在朝阳哥受伤之时却帮不上半点忙,心里如翻了五味般难受。

之后,整个柳子村都像入睡后的夜般变得沉寂了。不知何时,村委会的公告栏上,白纸黑字赫然地张贴着一则通告,内容大概是为了安全起见,禁止村民私自用炸药炸鱼之类。

早该这样了。桂生想,两年前,村里就有人因炸鱼而瞎了眼的先例,好不容易消停了两年,现在朝阳哥又冒冒失失地重蹈覆辙,非得用血的教训来唤起人们的觉醒,怨谁?

捡回一条性命的朝阳哥的右手永远地废了,桂生再也不能跟他憋气潜水比个输赢了,每日放学从朝阳哥的家门口路过,桂生总会习惯性地停下脚步往屋里张望,他希望那个高他一头的朝阳哥会一如既往地笑嘻嘻地走出来跟他打招呼,更希望朝阳哥步履飞快地带着他到河边游泳、摸鱼,可是,他知道,这样的愿景再也不会出现了,他那熟悉的可亲可爱的朝阳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3

两年后,从村小升到镇中心校的桂生便很少到鸡颈石钓鱼了。偶尔,他也会独自一人到鸡颈石走一遭,大大咧咧地坐在鸡头上,俯视着在水中三五成群自由游窜的鱼儿,静静地发呆;偶尔,他也会光着身体站在鸡头上,然后闭上眼睛,纵身一跃,与声声召唤他的哗哗河水来个热情拥抱,久久不肯离开。但是,不知怎的,他的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冥冥中,似乎在等待一个期盼已久却不可能出现之人的来到。朝阳哥,你还会来吗?

春末夏初的一个周日里,桂生从床底取出年的楠竹钓具,决定到鸡颈石重温往年钓鱼的乐趣。他特地赶了个早,备足惯用的蚯蚓,就孑然一身地出发了。

桂生出了村口,择小径来到河边,猛一抬头,忽然,远远地,他看见有一团黑影盘踞在鸡颈石上。

谁?桂生暗自猜疑。他慢慢地向黑影靠了上去。走得近时,他发现这是一个头戴斗笠盘脚静坐的男子,那曾经熟悉的背影,专注的眼神,差点儿让他惊叫起来!

朝阳哥!没错!真的是他!朝阳哥出来钓鱼了!桂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眼中有泪水打滚的冲动。他静静伫立在距离朝阳哥身后不足十米远的滩石上,想哭,强忍住;想叫,竟哽咽。就这样,他一声不响地站着,看着,似乎已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桂生,你来了。”觉察到身后有动静的朝阳先开口了。

“朝阳哥,你来钓鱼了,真是太好了!”桂生一动,又是鼻涕又是泪地扑了上去。

“大清早地哭个啥,别把鱼儿给吓丢了!”回头,朝阳给桂生一个笑脸,又说,“我知道你要来,所以就给你预留了个位置,来,咱哥俩比比,看谁先钓满这个鱼子!

桂生破涕为笑,爽朗地应承了。他见朝阳尚未开张,想必也是刚来不久,便满心欢喜地在旁边坐了下来,三下五除二置好钓具,上好蚯蚓,然后抛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甩杆入水,信心满满地拉开了钓鱼大比拼的序幕。

很快,桂生的鱼杆便有了动静。那像蜻蜓点水式的骚扰,其实只是狡猾的鱼儿试探性的试食,桂生见状,倒也淡定,两眼聚精会神地紧盯着钓杆的末端,静候最佳的起杆时机。终于,尝到甜头的鱼儿果敢地抛下了小姑娘般扭扭挪挪的矜持,以东北人大方奔放的热情,一口将垂涎三尺的美食吞进肚里。桂生从钓杆末梢的巨大变化中仿佛听到了号角吹响的讯号,他猛然向上一抖迅速起杆,倏忽,一条三四两的石膏鱼破水而出,脱钩后活蹦乱跳地掉落在青岩上。

“好家伙,抢先开张了!看来我也得加把劲,不然就被你狠甩几条街,赶都赶不上了!”朝阳哥由衷的赞道。

桂生一脸的憨笑,说:“朝阳哥,瞧你说的,好戏在后头,我只不过是抢了个彩头,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朝阳也笑道:“呵呵,我们的桂生兄弟什么时候也学会谦虚了?不错嘛!这几年在学堂没白混,总算是长知识明道理了。嘿,我这边好像也有鱼儿光顾了!”说完,闭了嘴,虎视眈眈地盯着梢,如同拉枪上膛地与敌人斗上了。果然,随着鱼杆的骤然下沉,朝阳左手一甩杆,一条鲜活蹦跳的石膏鱼便毫无悬念地到手了。

“一比一!”朝阳得意一笑,“桂生,加油呀!”

桂生憨憨地摸摸脑袋,稍一分神,竟忽视了水下光趁的小偷,及俟发现时,鱼钩上的蚯蚓早已是肉包子打狗有无回了。

“没事,不让小偷占点便宜,它还不肯当回头客呢!放心吧,不用多久,这贼小子就会带一大帮同伙来找你开斋了。”朝阳如是说。

桂生眼睛一亮,麻利地换上蚯蚓,期待着下一个惊喜的到来。就这样,兄弟俩暗暗地较着劲,你一条我一条地交替攀升着数据,等到太阳从河岸山头悄悄爬上来露出灿烂的笑脸时,鱼篾里早已装满大大小小的鱼儿。

朝阳欠欠身,暖暖的目光从桂生喜盈于色的稚嫩的脸蛋上轻轻扫过,须臾,款款一笑,说:“桂生,开心吗?今天的比拼还满意吧?”

“满意!”桂生喜形于色,“朝阳哥,你知道吗,刚才我看到你时,不知有多高兴!朝阳哥,以后你还会陪我钓鱼吗?”

朝阳心中一凛,似有揪心般的疼。他别过脸去,凄然地看着鸡头下哗哗的流水,禁不住问自己:我还能经常陪桂生钓鱼吗?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允许我有那样的奢望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朝阳哥,你怎么了?”桂生吃惊地问。

朝阳恍觉失态,回头给桂生一个笑脸,说:“桂生,只要有时间,我一定会约你出来钓鱼的。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别把学习给糟蹋了,不像我,太任性,耽误了学习,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桂生把头点得像鸡啄食似地说:“放心吧,朝阳哥!我答应你,我一定把学习搞好,不会给家人丢脸的。要不,我们拉勾勾,一言为定!”

“好。”朝阳不想拂了桂生的意,爽朗地答应了。

于是二人食指勾食指,拇指对拇指,唱起了口令:“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说着,朝阳站起了身,不等桂生阻止,便开始收拾起钓具。桂生见了,就依了朝阳,也不再说什么,三两下收拾妥当,跟着朝阳的后脚跟,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4

 

朝阳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这两年,他过得并不顺畅。脑部旧伤的疼痛,时不时像可恶的陌生电话一样,不厌其烦地骚扰着他的敏感神经,让他在疼痛难耐之余,死的心都有。炸药的威力是不言而喻的,虽然,不幸中万幸地,他以失去右手的代价保住了小命,但后续的疼痛,一度令他深陷痛苦的挣扎之中,久久不能平息。这就像一个无休止的梦魇,以摧枯拉朽的魔力,摧残着几度崩溃的残缺少年的心。可是,他知道,他还不能倒下,他欠桂生一个交待,一个精神上的引导与支撑。上次,他冒着极大的风险陪桂生钓鱼,填补了桂生未了的心愿,可是,他后续的给桂生的承诺,却一直如未解之谜般悬空着,他希望自己的身体争点气,在彻底倒下之前,能够再让桂生高兴上一回。

那天,桂生又看到朝阳哥约他钓鱼时,激动得差点儿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不敢相信,朝阳哥居然是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约他出去钓鱼的!

“朝阳哥,你没事吧?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了。”桂生看到朝阳这个样子,一脸的担心。

“不碍事。在家里呆得久了,不活动筋骨,这腿脚难免有些不灵便,但到鸡颈石走一遭,还是不成问题的。”朝阳有些青白的脸上努力挤满自信的神色。

“可是……”桂生还在犹豫着。

朝阳看出了桂生的顾虑,将他一军,说:“你不去我可去了,到时可别怨我没带你!”

桂生听,急了,将心一横,赶紧上前一步说:“别别别,朝阳哥,我这就进屋取钓具,你可千万别落下我!”话音未落,这人已闪进屋,一个狗趴式钻进床底取出钓具,随后掩上门,心里乐开了花似地跟着他的朝阳哥钓鱼去了。

可是,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一去,朝阳竟把命给赔上了。那一刻,桂生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

自此,桂生再也没到鸡颈石钓鱼了。不久,在柳子村的上游,有人出资修建起了水库,高大厚实的大坝,无情地阻断了昔日往来自如的河水与欢快嬉闹的鱼儿,不堪落寞的鸡颈石,从此日渐颓废了。

如今,在美丽乡村的建设中,柳子村沿河两岸修筑起了高达一米有余的河堤,曾经独领风骚的鸡颈石,于风雨中,孤独地撑起单薄的肢体,在早已变得平缓的河流上俯视,那不变的姿态,凋零的身影,连同水中因断水隔流而日渐揾食艰难的鱼儿,在蔚蓝天宇的衬托下构成一幅很不协调的画面。

偶尔,三五成群放养的鸭子,在水中欢快地追逐嬉戏,激起的浪花在半空稍作停留,然后又似有不舍地纷纷掉落在河中,停靠在水中露出半截枝丫上的不知名水鸟,于尖叫声中,倏忽振翅而起,飞快地掠过水面,转眼间已然飞掠到河水彼岸的滩石上。走累了的太阳悄悄地坠落于河的尽头,傍晚的霞光像熟睡中的婴儿的脸,平静而安祥,徐徐清风从河面上吹拂而过,似在轻抚入睡中的孩子的脸。夜,悄悄降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