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水镇上的很多人,还想再吃一碗熟草乌。
水镇是保存较好的古镇,很多古建筑始建于元明时期。如今,从东门到西门,外面搬来的商客越来越多。衣服、黄金、奶茶,银器,遇到换季,卖衣服的商家还在门口置一个自动喇叭,整天叫唤,唯恐天下人不知其促销方案。外面来的这些商客越来越多,生意看似越做越大,铺面也越来越大,但不几日就易主了,商铺还是那间商铺,老板换了一任又一任,经营的新潮换了一波又一波。人们回想起来,实在没有哪一家品牌店面,能印刻在脑海之中。
难能可贵的是,水镇的原住居民一直经营着豆腐摊、改衣铺、补鞋店、棋牌室、茶水铺、二胡店、钟表店等这些古老的营生,没有叫卖,仿佛时间推着磨盘,在古老的营生里来回打转。这些水镇的老铺子里,居民们一直坚守着古老的经营方式,有的用自家老宅改造成铺面,即便能展示几种香烟,也要开个烟铺;就算能摆两张麻将桌,也得开个棋牌室;有的在一个小小角落,摆满了古董;有的租上两三层,展示着千年的老陶;有的寻十几个平方,卖木瓜凉水……这些店面的店招,都是手写的繁体字,体现着水镇深厚的文化。水镇的文化深,还可以从古巷里看到,石板路被行人的脚板磨得贼亮,泛起的青光,照射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王阿奇,水镇土生土长的牛人,家处镇中心。这天,王阿奇别出心裁,想把自家宅子一楼改造出来卖草乌。水镇地处滇南地区,常年温湿多,是天然氧吧,也因此患风湿病者居多,草乌是好东西,一定会受到大家青睐,王阿奇是这么想。草乌对烹制方法很讲究,须慢火,24小时不能断,一断就会夹生,不熟的草乌吃了就有危及性命之险。王阿奇说,别人不卖,自己来闯,第一个吃螃蟹的终究要迈出冒险的一步。
于是,王阿奇虚心地向镇上开药铺的王中医请教,王中医祖传行医,药铺开成水镇上的老字号了,王中医细心地传授王阿奇草乌的熬制方法。得到王中医的神助,王阿奇谋划着每天只卖一锅,卖完就没了。嘿嘿,这饥饿疗法,王阿奇竟为自己的妙招乐得合不拢嘴,真是商业奇才,让那些古板的人嫉妒去吧。
王阿奇要卖草乌?街坊邻居见面,便嘲笑着王阿奇的这一举动,大伙都笑他傻,根本不会做买卖。
“他家这么好的地段和铺面,卖啥啥都行,偏偏草乌就不行”。
“这不疯了吗,谁敢吃啊”!
“根本不会有人买”。
“开业之际,即倒闭之时”。
大家对王啊奇卖草乌的举动议论纷纷,可没人动真格,去反对王阿奇,或是去为他分析市场前景,大伙也就说说罢了,毕竟王阿奇最终卖不卖草乌,和他们并没有半毛钱关系。王阿奇无儿无女,老伴早几年就撒手人寰,孤身一人的王阿奇,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
王阿奇说干就干。从磨玉大山买来上好的新鲜草乌,洗净后,用栗炭文火慢炖。这天,公鸡打鸣就开始熬制,用五色泥做的紫陶锅熬,里面有釉的老厂红,还配有一个盖子。水涨后,盖子轻轻地留一缝隙,不要太严,太严密则毒气在锅里蔓延,影响食用。毕竟草乌有剧毒,每一步烹制,王阿奇都谨小慎微。他还听说,炖草乌这玩意,过程不能停火,一停就前功尽弃,毒熬不出去,闷在锅里,吃了会中毒,很危险。
王阿奇的熟草乌店开张了,他买来一串一千响的鞭炮,天刚蒙蒙亮,就点燃了鞭炮。街坊邻居被鞭炮声震醒,都起了个早,纷纷来看王阿奇的生意如何。围观的人倒不少,可王阿奇缺乏有效宣传,只在店门口挂了个布帘,上书:買草鳥。
大家围着看看就走了,都不敢迈出第一步买王阿奇的草乌吃。有的人笑王阿奇大字不识一个还卖草乌,店招都写成了“买草鸟”。“你看他店招都写错了”。哈哈,哈哈,大家都在一阵笑声中散开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阿奇才不管这些世俗的杂音,在他眼里,除了开药铺的王中医,其他人都不识货。为了迎合市场,王阿奇设计了大碗草乌和小碗草乌,大碗有两根草乌,两小块烧豆腐大的肥肉;小碗只有一根草乌,一块烧豆腐大的肥肉。大碗价十元,小碗价六元。
“阿奇, 草乌咋卖?”陈老汉拉着一板车井水路过,上面大概有14只50斤装的水桶,刚好来到王阿奇家楼下,并随意问道。
“老陈,大碗十元,小碗六元。”王阿奇直起腰答道,并揉了揉眼,刚匍在地上吹炉烟,有些碳烟跑进了眼睛里。
“便宜点不,我只喝汤。”陈老汉还价。
“嘿,都是邻居,汤就不收钱了,要什么钱。”说着,王阿奇给陈老汉盛了一碗草乌汤,递了过去。
陈老汉接过王阿奇给的草乌汤,没说谢,利索地解下拉车的套绳。鼓起腮帮,边大口吹着气,边小口喝下了草乌汤。喝完,赞道:“不错,不错,油分足,回味的苦香很正宗哩。”陈老汉放下碗,便套上拉车的绳,又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陈老汉是水镇卖水的,他每天拉着一板车水车走街串巷,将一桶桶清凉的井水,拉进水镇里需要井水的每一户人家。长年累月下来,得了膝关节类风湿,经常去王中医那里贴狗皮膏药,一贴能管几天,每到阴天下雨,风湿病又复发,又得去找王中医贴狗皮膏药。很多人和他说,别去王中医那里了,狗皮膏药不灵光,没效果,钱白白地花。可对陈老汉来说,能缓解一阵是一阵,哪管得了那么多,风湿病这鬼东西疼起来真要命,比牙痛还要命;甚至,很多时候,双腿都肿胀起来,无法行走,只能靠拐杖行进。陈老汉卖水要紧,每天一家人的生活费得靠卖水解决,自己不动腿,就拉不了水。一对双胞胎女儿都在上大学,老伴在西门包豆腐,仅仅靠老伴一人,供读不了两个大学生,能卖一桶是一桶。对陈老汉来说,王中医的狗皮膏药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能缓解一阵是一阵。
陈老汉走后,也没人来买王阿奇的草乌。
一直到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王阿奇第一天煮的草乌眼看着还炖在锅里呢。怎么办呐,王阿奇心生一计,打电话请王中医来喝酒,感谢他亲授的秘方。
王阿奇在电话里说,王中医啊,今天小店开张,请您来捧个场,一起喝一杯,并顺便帮个忙,不成敬意。
王中医刚好没饭局,爽快答应了。
王中医来了,从巷子里过来就闻到了炖草乌的香味,清香的草乌药味夹杂着浓香的土猪肉味。大老远就看见王阿奇的店招弄错了,来到王阿奇的草乌铺子前,二话不说,就一把扯下了店招,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同时告诉王阿奇拿笔来,我给你重新写个新的店招。王阿奇忙乎了一天,根本不理会乡亲们说的错字,这会王中医来了,自然就相信自己真是写错了,便恭敬地伺候上了笔墨,并拿来一块崭新的绢布。王中医立刻用老中医开药方的笔法,为王阿奇重新写了新店招——賣草烏。
写完店招,王中医解释道:“你原来那个是‘买草鸟’,是卖不是买;是乌不是鸟,这中国字,多一点少一点,意思大不一样哦。你得多学学,买个鸟来干什么用?”路过的人,听到王中医的声音,又哈哈哈笑了一阵。
“趁热吃,趁热吃!”王阿奇知道自己文化不高,没有还嘴余地,这会亲手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草乌来。
看着几块带皮的肥肉在碗里打转,王中医不禁赞叹:“奇啊,稀奇,稀了个奇!不错,这玩意我一年要吃几回哩,补气除湿,预防感冒。你看我,一年到头都不会遭感冒。”
王中医一连吃了三大碗炖草乌,并不断称赞王阿奇的草乌炖得又熟又香,王阿奇则恭维是王中医传授得好。在王阿奇的陪伴下,王中医喝了二两苞谷酒。王阿奇担心出事,不敢再倒给王中医。
王中医说:“吃草乌可以喝酒,但不能贪杯,喝多了容易出事”。王中医还交代王阿奇当天吃草乌后,不能喝冷水,顾客来了,务必要当面交代清楚,切记!并随即又问:“阿奇,对了,你要我帮什么忙?”
王阿奇没应声,就说今天不需要帮什么了。
华灯初上,草乌摊子打烊。
第二天一早,王阿奇又端出来新鲜的草乌开始熬制,慢炖,加火,扇炉风,重复头一天。昨天剩下的草乌,王阿奇另起炉灶,在一旁继续慢炖保热,等待顾客上门来,随时可以开张。
陈老汉一早就拉来一板车水,过王阿奇门,问:“阿奇,昨天有没有剩余的药汤,买一碗。”
王阿奇看了看陈老汉的歪腿,又说:“谈什么钱,喝便是”,说着又盛了一碗草乌汤递给陈老汉,外加了两根炖透了的草乌。
陈老汉也没说谢,吃完草乌喝完汤,又套上拉绳,拉着一车水,蹒跚地踱向水镇深处。
第二天,王阿奇的生意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王阿奇又打电话至王中医,王阿奇说,感谢王中医昨天捧场,今天高兴,生意做不做没关系,请王中医过来一起喝一杯,并顺便帮个忙,不成敬意。
王中医满口答应,毕竟当天也没有饭局。
王中医照例满口夸王阿奇的草乌熬得又熟又香,经典入味,口感一天比一天好。王阿奇和王中医仍然喝了二两苞谷酒,没有多喝。
第三天,王阿奇仍是一早起床,开始熬制草乌。可一上午的光景,还是没有开张。王阿奇又想了一招,自己主动吃,蹲在店门口吃,边看着股股升腾的炉烟边吃,故意将喝汤的声音吸得很响亮,让走过路过的人都听得见。一些路人,看着王阿奇碗里的一块肥肉转来转去,都忍不住咽下了口水。一丝一丝口水流到地面,拖在石板路上,清晰地看到躺着一条口水线,可就是没人买,哪怕小碗。
就这样,眼看着又是没有生意的一天。黄昏时分,陈老汉一反常态,今天不是早早地来喝汤,而是卖完水才来。这一次,他主动丢了一张10元钱在王阿奇的箩筐里。陈老汉提示王阿奇,去制一个移动支付二维码,方便收款,他自己收水费也有微信二维码。箩筐里,只有陈老汉丢的那10元钱,风一吹来,钞票在空旷的筐子里翻了几个跟斗。
水镇人买东西,不愿自己找零,就摆一箩筐,很多零钱的票子在那里,你要是看着够找,可以丢100块在筐里,余钱自己找回。若是不够找,亦可扫码支付,正面微信支付,背面支付宝支付。微信支付后,大都会语音提示,微信收款XX元;支付宝支付后,语音会提示:支付宝到账XX元。支付后有些顾客还会给主人展示下支付页面,不过主人一般都很少看,只说一声“没事,没事!”
看到陈老汉来了,王阿奇又打电话给王中医说,王中医好啊,请你过来玩下,刚好陈老汉也在,顺便过来帮下忙。
可这次,王中医非但不来,而且还告诉王阿奇:“阿奇,今天不来了,我会介绍我的客户过来。你的草乌确实好,能强身健体,又能医治风湿病,对于女士来说,又可以调经。”
完了,王中医不忘问王阿奇:“你要我帮什么忙,爽快说啊!”可王阿奇装作很忙的样子,又岔开了话题说,“没什么需要帮的,陈老汉在,我给他盛一碗草乌汤。”
第四天,生意说来就来。王阿奇仿佛一切还在梦中。一个上午,他的草乌摊前买草乌的人都排成了一小排,直到把头天所剩的草乌全部抢完。下午,又有人来买草乌,王阿奇说,要等明天了,今天已卖完。
接下来,第五天,第六天,都是一个上午的光景,王阿奇的草乌卖完了。下午,又有人来买草乌,王阿奇说,要等明天了,今天已卖完。
以后的以后,王阿奇的生意一直都很顺利。草乌和汤都一点不剩,这对王阿奇来说,简直就是发了横财似的,逢人便手舞足蹈。奇怪的是,陈老汉再连续喝了几天王阿奇的草乌汤后,风湿病好了。他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王阿奇的草乌摊子了,也没有到王中医那里贴狗皮膏药。
就这样,水镇的人们似乎习惯了王阿奇的草乌摊子。你不爱吃,我爱吃;我不爱吃,你爱吃,十来万人口的水镇,至少有一万人,轮番着每年在不同时节,都至少要到王阿奇的店里品尝一次草乌。人们也渐渐习惯,并很信赖王阿奇熬制的草乌。水镇的人们相互介绍王阿奇的草乌摊子,并随时普及草乌能祛风除湿的功效,还对女性有调经作用。
这一年,陈老汉的双胞胎女儿大学毕业了,一个在城里教书,一个在县人民医院做医生;大女儿找了一个做紫陶的爱人,小女儿找了一个转业的退伍军人。尽管,陈老汉已不再像以前一样一瘸一拐,考虑到父亲的身体,两个女儿合计着,不允许再让陈老汉去卖水了,姐妹俩每个月给父亲1000元零花钱。在两个女儿的轮番监督下,突然失业的陈老汉有些心慌,一时半会不知道闲下来要干什么,浑身不带劲。百无聊赖的陈老汉突然想起了王阿奇,径直朝着王阿奇的草乌摊子走去。
到了一看,陈老汉傻眼了。王阿奇的草乌摊子竟没有开门,听邻居们说,连续几天不见王阿上班了。
陈老汉见王阿奇的门虚掩着,就轻轻一推,便闪到院子里来,喊了喊王阿奇的名字,只听里屋有气无力地应了声。陈老汉三步并作两步跳了进去,只见王阿奇躺在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看起来不能动弹的样子。
“怎么了,阿奇?”陈老汉急切地问道。
“陈……陈老哥,我快……快不行了,一直等王中医来,请他帮个忙,可……可……可是……这……这……这个交给你了。”王阿奇说着,就垂下了手,并再无了气息。
随后,再凭陈老汉怎么叫唤,王阿奇再也没有醒过来。慢慢地,缓过神来的陈老汉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握着个存折,存折里夹着张条子:
“我,王阿奇,无后。今将存折里的10万元交给最后一个见到我的人,这笔钱处理完我的后事,剩余的请居委会保管,用于奖励镇上每年考取的名牌大学生。”
陈老汉捧着王阿奇的遗嘱,泪如雨下,第一时间将存折和遗嘱交给居委会,社区出面料理了王阿奇的后事。
后来,水镇的人们无从知道,王阿奇到底是怎么死的,毕竟他熬了多年的草乌,不可能毒死自己吧。也有的人说,王阿奇是故意吃了不熟的草乌,将自己吃死的。
多年以后,水镇的人们一直惦念着那一碗熟草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