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出嫁之前,每年总会和母亲将家里的秧田栽完后,就到鹤庆城里卖工,主要从事栽秧。我们家在金沙江上游一带,属于河谷湿热地区,庄稼栽种得早,收成也早。而县城属于高寒地区,插秧较晚一些,由于特殊的气候差异,大姐和村里的姐妹们打时间差,赢得了每年去打零工赚零花钱的好机会。
大姐去城里栽秧的时候,我还读小学,每次总是期盼着大姐赶快回来。大姐一回来,我就有新衣服穿,有糖吃,有时还有饼干、罐头之类的美食。那时,县城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我只知道县城在家的西边,我们白族民家话叫“噻呃”,“噻”是西边之意,“呃”是地方的意思,两个字加起来,就是西边的地方。白族没有语言文字,自古以来,白族语言研究都是用汉字代替字音,懂白族语言的人都听得懂“去噻呃”就是去县城的意思。村民们去“噻呃”都是走路,翻山越岭,徒步跨越大黑山,要用一整天的时间,须带干粮,若是背负重物,途中得歇一晚。
为了省下车费,大姐和伙伴们去县城插秧都是爬山去。那时虽已有大班车,但很挤,每天一趟,要绕过禾乐、六合、松桂,中途要停歇,吃一顿,到下午傍晚时分才能到县城。大姐和伙伴们一盘算,还不如走路,时间都差不多,还省了几块钱的车费。那时候,几块钱都是巨款,冰棒一角钱一个。
90年代,大姐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为了帮衬母亲做家里的农活,以及带我这个小弟,大姐五年级就辍学回家了,那时她才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正是对知识渴求的年华,可大姐为了整个大家,听话地过早回家务农了。想想,大姐瘦小的身躯,过早地跟在母亲后面干繁重的农活,命运对她来说是何等的不公啊。大姐小小的年纪,从小小的女孩子开始,肩上扛起的责任太多太多。十五岁开始,大姐就跟着村里的几位大人,开始了去往县城插秧的务工生涯。得知大姐要和伙伴们到县城去,母亲就早早起来,做几个粑粑给大姐带上,这一路翻山越岭的,得有干粮填肚子。大姐和伙伴们就这样,带着去往县城卖工的梦想,带着母亲温热的干粮出发了,翻过了一座又一座高山,饿了就吃点冷粑粑,渴了就喝一口路边的山泉,一年又一年,去往那个填满童年泪水和汗水的县城。
到了县城后,大姐在大人们的带领下,站在了所谓的用工市场的一角,那时的大姐个子在人群中,是最瘦小的,刚开始有些用工的东家还看不上她,掀她小,都压价。大人给10元一天,大姐东家才给6元,大姐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也只好委屈自己,从低价劳务报酬开始干起。用工的人们渐渐看到,大姐岁年龄不大,可一旦卷起裤脚,把双脚伸入县城城郊的秧田里,不顾冰寒之水,也不怕蚂蟥的肆意吸血,她载的秧苗又快又稳。用工的东家都很挑剔,每一块田栽完后,都要验收,甚至还拿出麻线来拉,不直的地方要栽秧的人重新补,但大家栽的秧很少补,纵成线,横成排,很多东家都说大家的手向机器一样,她栽秧的作品都是“免检产品”。得知他的栽秧质量后,经常有东家为她加上一两块钱。我想,这便是大姐多年来跟着母亲多年劳动后,养成的扎实的基本功。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经验的积累,大姐也开始带着比他更小的姊妹们到城里栽秧了。大姐总是关心同去的姊妹,如果有人嫌弃小一点的伙伴,大姐总是冲在前面,像以前别人护着她一样护着小伙伴,甚至给的工钱太低时,大姐出面协调,或与大伙商量干脆另找东家去干。我真的无法想象,当年的大姐,是如何翻山越岭之后,又如何马不停蹄地在县城里周边农田里劳作了一年又一年。又怎样忍受着蚂蟥的吮吸之痛,完成了一天天的栽秧任务。又怎么挨过了那无数次的白眼、冷漠和无情,度过一个又一个料峭寒春。
大姐和伙伴们每次去县城栽秧,时间大概半个月,有时候会延长到二十多天。当秧苗已全部移栽进水田里时,县城周边的秧门便关了,俗称“关秧门”。这时,大姐们再到用工市场,也无人问津,她便和伙伴们去城里逛百货大楼,百货大楼里有眼花缭乱的商品。大姐经常带回家的是五香瓜子、马仔王、红纸大饼干、双喜硬糖等。大姐一回家,就把栽秧挣得的钱,交给母亲补贴家用,自己仅留着几块零花。我则迫不及待地去翻大姐的挎包找好吃的。她总是说,小弟别慌,留给爸妈吃一点。除了好吃的,大姐总是给我一个又一个惊喜,比如从旅行包里抽出一件新衣服,或是一双石林牌胶鞋,或是一个万花筒,都给我无限的惊喜,都能让把快乐从春天延续到冬天。我记得1996年,我读初二那年,大姐从县城栽秧回来,给我带回来一件T恤,上面印着“稻草人”三个字, 我迫不及待地把他穿上,
我知道,我那时的快乐和喜悦,都是建立在大姐辛苦付出的基础之上,建立在大姐让每一株秧苗与大地对话之上,建立在大姐瘦小的肩膀托起的蓝天之上,大姐用勤劳栽下了希望,用汗水浇灌了希望,这个希望给了大姐,也给了我。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大姐,多像一株生机勃勃的秧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