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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总是给板井镇满心欢喜,除了酸甜石榴口感正佳,还有“十一”黄金周游客如下饺子般落入这座滇南古镇。正值国庆大假,紫庆县板井镇福安路上的行人比往常热闹了几倍,凋落的凤凰叶,如同沙粒一般,被秋风扫进一条条泛着青光的石板巷子。
一天,下午五点左右,四十六岁的摄影师杨开成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乔天打来的,说失散多年的作家老许来到了板井镇,还约了李中医,地点在福安路上的喜楼。杨开成一听,便放下手中刚买的索尼微单相机,直奔喜楼。
迈进喜楼,服务员就招呼说,“欢迎光临,杨总!”!怪不得杨开成经常背着相机来本店就餐,服务员都和他很熟了。喜楼一派民国风,有着大卷喇叭唱出老式唱片的声音,还有八九十年代的两辆永久牌自行车摆在角落里,好像还要等着主人来认领后骑向远方。上二楼的墙壁上,旗袍、高跟鞋、红酒等各式照片充斥着墙壁,那些年浓浓的情欲弥漫着时空。一上二楼,杨开成就看见了乔天,在隔着半开的门里,他在那里摆摆手,并说,“老杨,这边请。”
进了雅间,看见全都是曾经在昆明打拼过的小伙伴,大家开始互相寒暄了起来。乔天是地板砖老板,目前在板井镇做装修,生意做得很大,专门设计和装修别墅和民宿,今晚他请客,坐在杨开成的对面,主位。乔天右边是老许,一个爱好写作的旅居者,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刚从大理回来,喜欢板井镇便住了下来,已半月有余,正在写一本《板井镇记》;乔天左边是李兴,大家都叫他李中医,在昆明从事过婚礼主持,前些年来到板井镇,开了个“李中医养生馆”,号称专治老年人腰椎间盘突出,还有肾亏及各种疑难杂症,掌握多种民间偏方,对泡酒很有研究。乔天呼喊服务员快来倒酒。
“酒都铺边了”,杨开成提醒乔天少倒一点。
“没事,这酒是李中医拎来的,稀货哦——野蚕豆根泡酒。”乔天继续把四个二两五装的分酒器倒铺,并快要散了出来。
杨开成有结肠炎,不敢喝酒,摆摆手,说:“今晚就不喝了,明天还去拍片,结肠炎反复发作,难受,现在把烟筒都戒了。”
乔天:“老杨,你这就不对了,野蚕豆根是专治结肠炎的”。说着递了一根细支大重九过来,并叫服务员招呼烟筒。乔天太了解杨开成了,杨开成没有烟筒就不会抽烟,他觉得直接在嘴里抽会很苦,这个习惯保持了二十多年。
杨开成又摆摆手说:“抽不动了,肺炎,配合结肠炎正在治疗。”
这时,李中医发话了:“抽烟筒根本不影响结肠炎治疗,结肠炎本质上和烟没有关系,但与酒有关系,早就听说开成你有结肠炎,所以特意拎野蚕豆根泡酒来。不行,改天上我那里,我给你开个方子。”
“老王你什么时候转成内科了?”杨开成不解地问。
“可以试试嘛!”李中医说。
“好,改天来试试。”杨开成应和道。
老许也说:“我早就不喝酒了,今天四弟兄见面,还是整一口,少整点。不整写不出文章来,晚上回去还要赶一篇稿子呢,杂志社约稿。”
杨开成经不住几弟兄忽悠,心里想还是要喝一点,应应景,但右下腹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便表示坚决不喝了。虽然他知道,老王的中草药店,打着祖传秘方招牌,但他心里说不就是个江湖游医么,我老母亲腰椎间盘突出前段时间请老王按摩扎了几根银针,结果弄得左脚落下病根,走路一瘸一拐,药费给了三千六百块,还是弟兄价,老弟兄又不好提更多的诉求,自己不能再让他蒙了。
于是,杨开成便说:“弟兄们,酒真戒了,烟筒也不抽了,那东西会影响我按快门的手。烟筒抽多了,手也会抖,一抖片子就会拍歪;酒喝不了,待会有事,得提前走。”
乔天觉得杨康成有点扫兴,兄弟们难得聚一块儿,喝个二三两不会咋地。可杨开成坚持不喝,坐在席上,略显局促,话题也很少插进来,只在几个哥们酒杯碰撞时,顺应夹上一口菜,配着喜楼老板专制的云龙山山茶水,和弟兄们喝个意思。在他们举杯间,也微微举起装满山茶的水杯,但没有高过弟兄们的酒杯,尽管他的年纪最大。
四弟兄相逢,话题自然多了去,想想在昆明打拼的那几年,天桥上、地下室,地铺也不知睡了多少夜晚,但也敲不醒青春的黎明,终归在省城两手空空,最后各奔东西,多年后相逢在滇南板井古镇,都说是为了一个梦想才来到板井。乔天老家是旁边心经镇的,他说,板井镇已和心经镇联手打造最美乡愁之旅,小火车也开通了,一个“板井”号,一个“心经”号,每天都鸣叫着开好几趟呢,也带动了一路上的乡村旅游,这条路线田园风光好。
是啊,板井镇是全国唯一活着的古城,现在还有原住民,每天繁衍着生活,老许补充道。老许还说要为板井镇写一本书,叫《板井镇记》,要写出人间烟火,这段时间正大街小巷乱窜。李中医说,板井好吃好在,锻炼的人少,腰肌劳损的多,找他看病的自然也多,生意还不错,能混口饭吃。
“开成,怎么不说话呢”,李中医闷了一口酒后,指了指杨开成。
杨开成说:“大家笑话,我老家就是紫庆县西厢镇的,从昆明回来多年一无所成,目前靠婚礼摄像活着。”
“昆明那个婆娘呢”,老许问,杨开成带着暗自伤神的味道说,“孩子刚满月后,婆娘不辞而别,现在的老大就是她生的,都六岁多了,都不知道他娘的在哪儿。”
“单身?”,老许又问,杨开成闭笑而不语。
李中医插话说,“开成火气那么旺,怎么会耐得住单身,就在前年,哥几个给他找了一个,现在的婆娘和他一起做婚礼摄像。”“还是弟兄几个拿着巧克力,手捧随手在路边摘的鲜花,半夜去为他求爱呢。”乔天补充道。
哈哈,有意思,这个故事有点浪漫哦。老许说,将来可以写进我的书里。“快别提了,新婚后,也是天天别扭,老大明年读一年级了,可她不同意,坚持要在西厢老家读。老二刚一岁,婆娘说要全身心精力照顾好老二,老大再来城里的话,家里就挤不下了。唉,毕竟不是亲生的,婆娘对老大一点也不好,从来没去西厢看过。当初说好她不计较的。”
“不说这些难念的经了,说说大家往日的想法吧”。杨开成有意把话题引开。
“目前,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为古镇的人们免费拍照。”杨开成首先补充道,见大家碰杯停顿的间歇,突然插道。
“免费?”老许接过话来,免费你怎么生活啊。
“不用担心,现在流行画意摄影风,将板井大众的生活形态拍摄后,打算寄到北京去加工,最后办个摄影展,收入自然会来。”
开成的想法太不现实了,还不如好好搞婚礼摄影,弟兄几个边喝着酒,边嘲笑开成的想法过于幼稚,脱离实际。
“道不同不相为谋,慢喝,我先走”,杨开成甩了一句狠话后,就如同逃离酒场一样逃离了喜楼。
留下三个弟兄,互相怔望了几秒钟后,继续喝酒。
2
第二天,杨开成拿着新买的索尼微单相机,混入板井古镇人流。
就在这儿吧,杨开成把摄影摊位摆在了古老的城墙下面,将“免费拍照”几个大字的牌子竖起来后,又扶了扶正,随即又从双肩膀里拿出小扩音机,开始广播了:“免费拍照,免费拍照”。可人来人往的古镇,一个上午没人理会杨开成的“免费拍照”,尽管扩音器的电快要喊完了,已经发出电力不足嘶哑的声音,但杨开成不甘心,怎么会一个人都不来拍呢,都是免费啊。
“小伙子,给我拍一张!”一个清甜的声音传来,杨开成一转身,是个戴着丝巾,烫着波浪发型的时髦女士,额头扁平而白皙,一点皱纹都没有,文眉细长,惊艳极了。杨开成惊喜万分,终于有人来拍照了,便转过身来,举起相机,准备拍摄。
“别,别,拿这个!”丝巾女士递过来手机,又顺手拉了身旁的一个微挺着油肚头发向后倒脸型略宽的中年男人,杨开成这才反应过来,是请他拍照,便接过丝巾女士的手机很认真地拉开了拍照动作,做了个正压腿的姿势,还叫丝巾女士和油肚男再靠近一点,把古老的城墙作为背景,连续拍了五六张后,把手机交还到丝巾女士的手上,丝巾女士道谢后就转身离去了。
一个上午,竟然才一个上门来拍照,而且用的不是自己的微单,很煞气。杨康成带着不解和从容,收拾摊位,回到了自己在古镇西门外刚租的工作室。午饭也不想弄了,婆娘和孩子在家里,有丈母娘照顾,自己一个人在工作室,快餐解决,十元一大碗,省事。想着,便去了工作室门口的口味餐馆去,很多人在这里排队,微信支付后拿着大碗跟在队伍后头。边排队,一幅幅影像映入他的脑海:蹲在门口扒饭的用餐人,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的大厨,用一双起了包浆的竹筷夹花生米随后又咪一口苞谷酒的食客,等等。杨开成在排队中都看在眼里,似乎这些都可以成为将来他的拍摄对象。
说干就干,待杨开成吃过饭后,就提着微单相机,径直走来口味餐馆门口,和老板把拍摄来意情况说明后,便把食客们各式各样的用餐模态拍了个遍,有些配合,有些不配合,还翻起白眼对之,或转个身背对着。对此,杨开成总是以微笑示意抱歉,但庆幸的是大部分食客都很支持配合,有的还用筷子夹着一口菜,故意慢慢送进嘴里,配合着杨开成按下快门。当天,一直拍到最后一个用餐的食客离去。
回到老屋,午觉睡意浓浓,杨开成倒在躺椅上打起了呼噜。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杨康成。应声开门,是乔天来了,腋下夹着文件的样子,摆在杨开成面前说,“开成啊,昨天怎么意气用事,说走就走啊。”
“不舒服呗,都是弟兄不用计较”,开成回话的时候,他心里觉得自己昨天过了一点。
不管那么多了,喝酒那事已翻篇。乔天指着桌上的合同说:“我们翘楚装饰公司要想与你合作,请你专门为我们拍摄一些板井镇的街景、巷道、人物等,我们公司负责加工图片,用在效果图上装饰,以吸引更多的装修客源。设计费按五五分,怎么样?”
杨开成先是眼睛一亮,为乔天的设计理念暗自叫好,但心里想自己的摄影是独家版权,以后要在大城市展览,便很难为情地说,“这虽然是个合作的好机会,但我那些图片拍得并不怎么好,要想运用在装修市场上还有一定差距呢。”
“大摄影师,不要谦虚了。”
“真的还不行。”
“现在可以试试嘛。”
“乔天,在作品还没呈现以及展览之前,我是不想和任何人合作的,即便是好弟兄,我都不会顾及脸面而违背自己的原则。”
“这个东西可以转化为生产力,不要和钱过意不去。”乔天略带讥讽道。
“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有我的打算。”
“咦,这么高调。”
“不行,就不行。”
“好吧,那往后再谈吧,或者你给我介绍一个。”说着,乔天起身告别。
杨开成把乔天送到门口,而是心理如何谋划自己的摄影大展。要想办大展,得有大作品,眼下婚礼市场正火旺,这个交给婆娘张美即可,自己更多的是要专注于古镇人文的拍摄,还要匀点时间出来照顾大儿子,小儿子才是和张美生的骨肉,现在丈母娘退休在家,有大把时间带小儿子。大儿子,他现在还在西厢镇姐姐家里住着呢,虽然杨开成去年已经在新城区置办了新房,但老婆没有意愿让大儿子去住。今年开春,杨开成的大姐女儿婚嫁,宴席办在城里,大儿子跟着来做客,说“爸爸,爸爸,带我去你的新家去玩玩嘛,我想看看小弟弟。”杨开成紧搂着大儿子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大儿子受委屈了,其实他也想带他去,还有留在城里读一小的想法,可婆娘张美就是不同意,说一定要让大儿子来的话,就选择离婚,杨开成为了两全其美,走稳中求进的道路,最终还是让大儿子委屈了,没有到县城来读一小。
“这么好的合作机会,你居然就放弃了。”这时,正准备出门嘴里叼着一根细支云烟的张美搭话了。
“你不知道我的目标和理想,婆娘,我们已经占据了板井镇大部分婚礼摄像市场了,我想做点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些婚礼摄像天天一个模式,我的思想都快被淹没了。”杨开成解释说。
“你的思想能当饭吃,老二马上入托幼班了,又是一大笔开支,老公,你还是好好为我们的家着想吧。”
“那肯定的,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不会倒下,但请婆娘支持我的思想。下一步,婚礼摄像的编辑还是要交给你!”
“我不会编,你什么都不干,全交给工人不行啊,光有个思想,我就等着你的思想开出一朵花来。”说着,张美掐灭烟头气呼呼出门了,嘴里一呼一吸,喷出薄薄的烟雾。
3
婆娘一走,杨开成闲不下来,开始思考着摄影的方向,头脑也变冷静了许多。又拿着单微单机,去拍摄他充满思想的照片去了。他这次吸取上次守株待兔的经验,不再蹲点,而是对板井镇进行游走。首先去往大板井,这大板井比板井镇还古老,古镇一直有个说法是“先有大板井,后有板井镇”,意思就是板井镇是由大板井而得名的。
杨开成来到大板井旁,先对来大板井来来往往的人们进行观察后再下手。随后,镜头定格在王瞎子身上,听街坊们说王瞎子原来是在东门楼下算命的,后来一个女的去算命,王瞎子心生一计说,这辈子要她来牵他的手,那女的深信不疑,索性后来嫁给了王瞎子。婚后,为了生计,两人合计做起了只需要付出时间和苦力的卖水行业。王瞎子和老婆在镇上卖水已二十多年了,靠着老婆在前面牵引带路,他拉着板车,在古镇里吆喝穿梭,挨家挨户地送水,对古镇的街街巷巷烂熟于心,别看他眼瞎,心里敞亮着呢,五十斤的塑料桶是否装满水,他一摸外表就知道。
这会,婆娘说“满了”,王瞎子一摸就说还差点,随即用右手又把吊桶扔进井里,左右一摆、往上一提,满满的一桶清冽甘甜的井水就提了上来,就像提上来一个孩子似的,到了井边利索地用左手托着桶底,精准地往大塑料桶里倒,并未泼洒。杨开成不断把镜头对准王瞎子的手,那双有力的大手黝黑布满青筋,已被岁月侵蚀得像树干一样,但它仍然点燃着一个盲人的亮光。
装满水桶后,在老婆的牵引下,王瞎子又熟练地将桶提到板车上,板车装满一桶一桶的水后,王瞎子便靠着老婆的眼睛,将一桶桶地下的井水,送给地上干渴的人们。打水、拉水、送水,当天,杨开成完整地跟着王瞎子夫妻走完了一趟,有时他想搭把手,但又抓不住关键镜头,更关键的是他不想破坏古镇里这对卖水夫妇的“黄金搭档”。
除了王瞎子夫妻俩,杨开成还把镜头对准了在巷子里卖糖画的老唐。老唐早年在板井镇旁的一个部队服役,是湖北人,退役后找了个当地的婆娘,从昆明学习了糖画手艺后就在板井镇做起了营生。他总是穿梭在板井镇的大街小巷,让板井这座千年古镇更加充满童年的味道,杨开成找到老唐,盯着老唐的手,那拿糖勺的手很灵动,在发烫的板上跳舞,几下功夫一只糖雀就栩栩如生展现了。很多小孩一到老唐的摊位,就开始转雀盘,一转一停,指针指向哪里,老唐就画什么,大人孩子都喜欢,每天生意不冷清。
往后的几日,杨开成围着老唐左拍右摄,将老唐的动作、孩子们转雀盘的手指,以及拿到糖画的开心,都一幅幅记录下来,甚至连老唐挑着担子,在古巷里颤悠行进的时候,杨开成都觉得是极好的画面,不时又跑到老唐步子的前面,连同巷子两旁脱落的土墙,一起记录在光与影的世界里。
一天,一个粗大的手指转动出一根大货——糖龙,龙在转盘里是最大的糖画,腾云驾雾之势,比凤凰还要大。杨开成聚精会神地欣赏着老唐的手,那穿针引线般的灵动使得杨开成目不转睛,待画好后,老唐用薄刀轻轻一挑,便将糖龙递到“中奖者”面前,杨开成沿着接住糖龙的手,顺眼一看,居然是作家老许。
老许冲他微微一笑,说:“早看见你了,只是不忍心打扰你的镜头!”
“童年没过够啊,还吃这。”杨开成半开涮地问道。
“你不也是感兴趣吗?”
“我是为了艺术而关注。”
“同样,我也是。”
杨开成突然想起老许要写一本《板井镇记》,就一拍脑袋说:“对呀,老许你不是要写一本散文集吗?古镇里的万象众生都值得关注啊!”“确实,我这几天都在乱窜。”老许微笑着补充道。“要不你去看看我拍的那些图片,说不定有什么写作灵感哦。”杨开成开始关心起老许的写作题材来。“要得,现在就去?”“走吧!”
老许到杨开成家看了他的市井图片摄影后,万分感慨地说:“开成,这才是我们最应该值得关注的,如今大城市的人过惯了程式化的生活,像板井古镇这样富有烟火气息的地方太少了。终归,板井镇地处祖国滇南边陲,不足外人道也。”“我的想法和你一样,要不除了你写你的书,我拍我的照,我俩最后合起来出一本集子行不?”“那当然可以啊,图文并茂,更加直观”“可是,可是……”“可是什么呀?”“可是我一心想搞个摄影展。”“不矛盾呀,到时候书展,影展一起展。”两个人一拍即合,都找到合作的影子和点子。
接下来的几天,杨开成和老许就约一起外出采风了,始终早出晚归,杨开成始终将镜头对准板井镇上的人和事,老许始终将笔端记录着古镇的点点滴滴。从烧豆腐到冰糖葫芦,从绞绞糖到叮叮糖,从巷子里的炊烟到蹲在古宅门口用水烟筒抽烟丝的老人,……他们都觉得是一种美,一种存在的美,一种存在着生生不息的美。甚至,晚归的时候,他们遇到经常碰面而未曾有过语言发生的捡破烂的大神,他们都要尾随一段,试图拍下光辉闪耀的一刻,可惜无论怎么端起镜头,杨开成终究难以按下快门,总觉得记录淘者的生活,是一种赤裸裸的撕裂和伤害。
4
又是一天收工回家,杨开成把白天收集的图片导出来,在电脑里一张一张检阅,并对所拍的照片进行处理,对连拍的图片,仅留一张最满意的。看着照片一天天积累起来,杨开成的心底里有一种莫名的成就,尽管目前除了婚礼摄像,毫无其他收入,况且婚礼摄像那边主要靠婆娘管理着几个小工支撑,麻烦的是婆娘总以为自己吃闲饭。
正当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审阅片子的时候,婆娘张美回来了。“啪嗒!”张美按下了电源线板的开关,杨开成电脑里瞬间变成一块黑幕。
“你疯了吗?关我电脑干嘛?”杨开成怒吼道。“你才疯呢。”婆娘张美很不满地回应道。整天抱着你那台微单玩弄,盯着这些毫无生机的照片有什么意思,有这些时间还不如去多联系几家高端婚礼摄像客户,婆娘总是在基于现实生活的说教。你懂个屁,婚礼摄像能满足糊口就不错了,我想要的你不懂。面对婆娘的不可理喻和无法沟通,杨开成不想过多地解释,他内心深处正在构建自己的宏大理想。
以前,在临睡时,杨开成抱着婆娘多次说了很多很多软话,包括他的摄影对象的发现和寻找,以及想去北京办展览,甚至提出要他的婆娘张美当模特,把古镇拍个遍。但张美总是说她神经病,随即就用呼噜呼噜地酣睡声,回应着杨开成的一片激情演说。
杨开成越来越觉得婆娘不可理喻,越来越和自己前进的方向分道扬镳了,但是想想两个儿子,家庭关系还得和谐下去。人到中年不容易啊,西厢老家还有老娘经常病卧在床,还好有大姐和大姐夫在照管着,先不管那么多了。要是婆娘离我而去,还得从头再来去找个新的,再来慢慢熟悉和磨合,人生短暂,这样的道路千万别走了。眼下,爱慕自己的倒是很多,包括在婚礼市场上跳钢管舞的那几个,都曾经公开表示过对杨开成有点意思,但杨开成总觉得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有家有室的人,不想和她们有什么意思,他想和那些跳钢管舞的舞者在一起真没意思,即便成了亲之后,还会给自己带多少顶绿帽子呢。杨开成越想越多,想着想着,还是想先把工作室的事情安排妥当,再去拍摄古镇的图片吧,下一步要把抖音开起来,除了人文摄影,还要把自己擅长的摄像做起来,最终实现在北京办影展的理想。
说干就干,这就是杨开成。随即把手下的六位小工电话打了个遍,并安排近期的婚礼摄像任务。他最器重的王刚年轻能干,还兼具着粉刷工,但一有空总能来工作室帮忙,主动承担下乡的拍摄任务。还有老孙、剑锋、代忠、春明等等,这些都是老伙计,跟着自己干十多年的婚礼摄像了,都不容易啊,可不能把他们带进死胡同啊。不会,古镇的婚礼市场还是很稳定的,自己完全可以靠他们维持基本生计。杨开成把近段时间的婚礼摄像任务安排妥当后,又打电话给老许,说走吧,走街串巷去。
这一次,杨开成和老许来到了板井镇内著名的西门烧豆腐店里,这里曾经被央视拍摄过,店内门口还打着“味道”栏目拍摄取景地呢,烧豆腐是板井镇内一大特色,曾经也上过“舌尖上的中国”,尤其以西门烧豆腐出名,因西门豆腐取用大板井里的水,做出的豆腐又香又甜,很多游客都喜欢来品尝。
在拍摄烧豆腐时,那隐藏在豆腐内部的热气一股股冒上了,杨开成总能抓住这精美的瞬间,还有烧豆腐被烤得裂开的瞬间,通过杨开成的拍摄,仿佛可以听到爆炸的声音。老许则在烧着木炭的炕上品尝着这舌尖上的板井古镇香味,只见老许一口一个烧豆腐,根本不掰开,除了游客,很多板井镇的人都来这里吃烧豆腐,但还是用手掰开,蘸了蘸灵魂蘸水才送嘴里。老许要吃个全味,他不想让烧豆腐的美味在热气中丧失,总是一口一个,实在滚烫的时候,就在嘴里左右调换下,或是拿着冰镇矿泉水降温,他风趣地说:吃了豆腐易上火,喝点冰水降降火。开成说还玩起古诗词来,随即打油说:冰水降温不降火,降火还得靠山茶,山茶哪里品质好,最数云龙神仙草。
板井的民间,一直把县城以南20公里处的云龙山上生长的山茶视为神仙草。降火好秘方,山茶煮一缸。很多板井镇人无论是吃了烧豆腐上火,还是自然上火,都煮一茶缸山茶水。只要一喝山茶水,火就会马上消,所以山茶被板井人当作神仙草。
待老许吃饱了,用心灵感受了板井镇的烧豆腐风味后,杨开成在央视拍摄基地的照片也差不多了。二人商量着赶往下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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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呢,下一站。”老许商量说。
“下一站,将军府。”杨开成说,听说将军府是个大宅子,以前主人在个旧经营锡矿发财后建的,历经十多年才建成,后来主人还参加了蔡锷领导的护国军,成了将军,可惜的是拥护袁世凯称帝失败而最终落魄,将军府也被政府没收了,现在开发成旅游景区。
老许也说道,是的,早就听说过将军府很有名气,但还没进去看过,今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杨开成说,门口有一棵大树,我经常想爬上去看看,可是没人抽我屁股。刚好,老许,你今天抽下我屁股,说不定我就上去了,说不定就拍了个秀才府的全貌。
二人商量着,来到了将军府门口,买了票便闪了进去。
一进大门,果真有棵高大的榕树,老许一看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便问杨开成是否能爬上去,杨开成说这小菜一碟,小时候掏鸟蛋不知爬了多少大树哩。说话间,便将相机吊在脖子上,蹭蹭几下就上到了树的中段,并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两脚蹬稳后,便开始拍摄了起来。
这边,老许正为他担心会掉下来,一个劲地叫他注意安全。不料,杨开成爬树的镜头,被将军府保安从监控里看得一清二楚, 这时,两个保安提着警棍冲了过来,大声朝树上吼道:“喂!树上的人,快下来,不准爬上去!”
杨开成一听到叫喊声,或许出于紧张和惊吓,双脚一踩空,从树上栽了下来,背着地,紧紧地保护着胸前的相机。急得老许快速冲过去将他扶起,急忙问道没摔伤吧?没摔伤吧?两个保安也一起过来查看伤势,问道没事吧,这是旅游景区,可不能爬树哦!老许以为,杨开成可能摔个半身不遂了,可哪知他却一骨碌爬起来,端倪了相机一番后,才连声解释道是为了拍照,办影展,宣传滇南乡愁文化,没有其他意图。保安还以为他们是来搞情报收集的,说要去派出所登记下,急得老许也急忙过来解释,又是散烟,又是认错,这时保安才消停了,老许急忙搀扶着马杨开成往外跑,逃离了将军府。
出了将军府,杨开成才觉得背上一阵阵剧痛,尽管有老许扶着,但走路都有点困难了。这时,老许突然想起,老伙伴李兴,就是李中医那里可以治疗腰疼,不由杨开成罢手,就打了个滴滴快车,将他送去李中医的养生馆。
到“李中医养生馆”,看见李中医正忙活着,正为一个趴在床上的患者拔出最后一根银针。老许一进门就叫道:“老李,赶快来帮开成看看!”
李中医转过身来,看到老许扶着杨开成进来,便赶快挪了个凳子过来叫杨开成坐下。
“这是怎么了,伤成这样!”李中医问道。
“爬树,爬树摔的。”老许解释道。
“爬什么树,都这么大年纪了”李中医不解地问道。
杨开成咧着嘴不好意思地解释:“从将军府那棵树上摔下来,摔着腰了。”这会作为一个病人,杨开成也只能任李中医处置了。
“叫你合作不合作,偏偏要去搞无聊的摄影!这回,克嘛!”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原来刚才趴在床上的那家伙翻过身来,发现是杨开成河老许他们,便应声过来。
“咦!乔天,你怎么会在这里?”老许不解地问道。
“还不是腰椎间盘老毛病又犯,长时间在电脑前搞设计,坐多了。今天刚好过来请李中医舒缓舒缓。”乔天说道。
“那我们都交给李中医了,由他处置吧。”杨开成补充道。
“交给我就得听我的,今晚七点,老地方喜楼,哥几个再回首。”李中医边给杨开成扎针,边安慰他伤势不大,只要静养几天即可,切勿担心,待会喝二两,有助于舒经活血。
当晚的喜楼,一间临街的包房里,灯光特别亮,酒杯里盛满了四个人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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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杨开成离婚了,并成功实现了在北京的影展。
本文刊于《红河文学》2023年冬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