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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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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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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姑娘节的问候

四·八姑娘节的问候

龙 康 云

一年一度的苗族“四·八”姑娘节到了,湘西南苗家峒寨接姑娘、祭先祖、吃乌饭,共同怀念苗族女英雄杨家阿妹。但我知道,此时最为忙乎的当是我那白发苍苍的母亲。

母亲本姓胡,与杨氏“姑娘节”本没有太多瓜葛;但这并不妨碍心灵手巧的母亲蒸制出色香味俱全、地道的乌米饭,并不妨碍母亲的乌米饭在老家的街市炙手可热。多年以来,母亲在“四·八”姑娘节出手的乌米饭,成了母亲一生中最为拿手也最为牢靠的副业收入。

然而,回想起母亲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的小买卖营生之路,也确实让人心酸、让人唏嘘的。

与普天下在乡下务农的母亲一样,为各种五花八门的生活开销所迫,母亲也曾种养过辣椒、生姜、西瓜、鸡、鸭等等五花八门的蔬菜、水果和家禽家畜,但似乎一直走不出“卖难贱卖”的魔咒。有一年生姜市价蹿至五块钱一斤,第二年母亲响应乡村干部号召,雄心勃勃种了好几亩的生姜。但结果可想而知,生姜市价一下子跌至两三毛,母亲血本无归,心中一片迷惘。

迷惘归迷惘,脚下的路还得自己去走。母亲有梨的季节卖梨,有西瓜的季节卖西瓜,有青菜的季节卖青菜……直至六十多岁了,母亲仍然乐此不疲。老家五天一场的市集,母亲不去兜售点什么东西,总会觉得浑身不自在。每次回家,我们姐弟都劝告母亲,不能再风雨无阻赶市集跑买卖了,不然既有的膝关炎只会越发严重。母亲“哎哎哎”地答应了,过后却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那一年的端午,正好碰上周末,我决定回家与年迈的父母一起过端午。因手头临时有事耽误了时间,赶晚班车到达老家街上时,夕阳西下,夜色已黄昏,千家万户早已张罗或开始端午节的盛宴。

谁曾想到,我刚一下车,就瞥见我那两鬓斑白的母亲正在吆喝着卖粽子。从那嘶哑的吆喝声中,我早已听出母亲因粽子“卖难贱卖”却仍然无人光顾的那份焦急和无奈。当时我气不打一处来,很是有点出言不逊:说什么我们姐弟几个隔三差五也付给母亲零花钱,母亲实不该为了几个钱而蹲守到天黑;让熟人瞅见,还误以为我们为人子女的有违孝道。

母亲从早到晚吆喝了一天,早已疲惫,受了我劈头盖脸一顿责备,心中更加郁闷;悻悻地收拾起一串串沉甸甸的粽子,拖着因关节炎而略显盘跚的步伐,与我行色匆匆赶回十里之遥的家中,去张罗属于她和我、还有沉疴在身的父亲三个人的端午节“晚宴”。——家中其他人无论年少年长,不是上学就是外出务工,一年到头难得在家几天的。

第二天清早,单位办公室一个应急的电话,我只得匆匆与年迈的双亲道别。母亲送我至家门口的山坳,嘴唇嗫嚅着,欲言又止。等我返回单位即向母亲报平安时,母亲终于说出在心里憋闷了整整一宿的话:“康伢仔,你变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昨天的责备已经重重地刺痛了母亲的心。

扪心自问,难道自己真的很在意别人对自己或孝子贤孙或不肖子孙的评语么?好象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当时我只是想找一个尽可能有说服力的托辞,让年迈的母亲学会关心、保重自己,不要再起早摸黑超负荷操劳。然而,偏偏母亲的粽子虽然一个个黄澄澄胀鼓鼓,却并不行销。此时此刻母亲最需要的一定是及时的鼓励,而不是我那些冠冕堂皇的责备。

想到此,我不禁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真是对不住你呀,母亲,我是真心爱你的……都怪我这三十而立的人啦,说话还跟儿时一样,习惯在你面前童言无忌,信口开河,目无尊长。但无论如何,你赶集做买卖的胃口是要收敛些了。没日没夜赶制那许多累累的粽子,又得马不停蹄赴集市兜售,年轻力壮者尚且累得够呛,更何况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妪。

再说,就母亲采用传统方法制作的那些粽子,个儿虽大,份量也足,应付我们这些曾经食不果腹的人倒是没有问题的;但现在的少男少女就要挑剔许多,对粽子式样、品种、辅料都有讲究。我那上幼儿园的女儿,就曾经提出质疑:奶奶,为什么人家的粽子有花生米呀?奶奶,为什么人家的粽子还有香喷喷的肉丝呀……母亲听后若有若悟。

母亲虽有所悟,但粽子的精工细作,毕竟非其所长。总不能跟人家企业化生产的粽子一竞高下;更何况端午乃普天同庆的节日,无论贫富无论贵贱,家家户户包粽子,谁还会希罕母亲那几串沉甸甸黄澄澄的粽子。

母亲不再卖粽子了,母亲接下来别出心裁制售苗家蜜饯。

制蜜钱是老家相沿已久的独特食品工艺,虽没有制售粽子那样的繁重体力活,但雕刻蜜钱时一坐几个小时,眼到手到,劳神费力。尤其老年人静坐得太久,难免腰酸背痛,经络不畅。几次打电话回家,我只劝告母亲注意休息,切莫熬夜。

刚刚进入制蜜饯的行当,母亲就发现:这一行当的竞争还蛮激烈。母亲很快就与邻居家的三婶较上了劲。没有上过学的母亲目不识丁,与高小毕业的三婶较劲雕蜜钱,本无优势可言。可母亲自有自己的盘算,我父亲是三代祖传的老木匠,眼下在家养病,何不将父亲雕龙画栋的本领来个移花接木?果然,在父亲悉心指点之下,母亲雕刻蜜饯的本事突飞猛进,浮雕、线雕、镂雕等等手法信手拈来,很让人刮目相看。

一时,母亲的蜜饯成了左右乡邻的抢手货。母亲窃喜不已,每次侍弄那些鱼形兔状栩栩如生的蜜饯,总能看到母亲脸上挂着甜滋滋的笑容。母亲怎会料到,邻居三婶那疾恨的目光早已火辣辣地喷射过来。

原本这邻居家三婶与母亲的关系一直很铁的,遇着什么棘手的事情多找母亲商量,两人也曾经一同起早摸黑跑到邻县的靖州、会同做买卖黄豆的小生意。然而,市场经济的捉弄,竟让往日患难与共的合作伙伴转眼成了相持不下的竞争对手,这是一向与人为善的母亲始料未及的。

老远见到母亲来了,三婶往日的笑容没了,旁若无人地背过脸去,一声不吭。一向大大咧咧的母亲感觉莫名其妙,但仍然平心静气回家侍弄自己的蜜饯:雕刻、漂洗、浸糖、曝晒,每一道工序都有条不紊,倾注心血。母亲的蜜饯也一直销路看好。

眼巴巴看着母亲的蜜饯炙手可热,而自己的蜜饯渐无人问津,三婶心慌意乱了。于是,三婶只剩下恶狠狠的商业攻击:说母亲的蜜饯鱼无鱼头,兔无兔尾,一片粗制滥造,与当年荷花大娘的手艺差了十万八千里——荷花就是我过世多年的奶奶,曾是老家颇负盛名的雕蜜饯的行家里手。

要说母亲的蜜饯良莠不齐,还说得过去。毕竟雕蜜饯父亲是师傅,母亲是学徒,虽然全神贯注,实难确保朵朵蜜饯都是精品力作;但要全盘否定说母亲的蜜饯是粗制滥造,那未必言过其实了。要知道父亲虽是木工出身,但其雕蜜饯的手艺却是从我奶奶手中学来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母亲的蜜饯有父亲把关,再差也比师出无门的三婶强。

但父亲和母亲都认为三婶的攻击有辱我奶奶当年雕蜜饯的盛名,决定更加精益求精,以质服人。这可苦了我那有病在身的父亲,父亲不仅要更多地直接投入雕蜜饯,并且母亲雕的蜜饯也一朵朵由父亲去伪存真、从严把关。父亲每天中午两个小时的午休取消了,晚上戴上老花眼镜,眯着因冠心病而略显浮肿的眼睑,与母亲一道加班加点雕蜜饯至深夜。

很快,父亲病倒了,再次住院治疗。

把父亲从县医院送回老家的那天,母亲又遭了我们姐弟几人的轮番数落:说母亲财迷心窍,说母亲逞强好胜,说母亲自不量力……

返回单位上班的当天,我照例给母亲去电报平安,只听得怒气未消的母亲冒出一句:“康伢仔,你是真变了!”

我一时无语。也许,行走在翻云覆雨的茫茫人海,我自己都无法觉察到是否真的变了,变得让母亲如此陌生,变得让母亲如此难堪;但最起码可以肯定的是:母亲,你对儿女的关爱以及儿女对你的眷恋之情永远无法改变。如今,父亲已经病倒了,倘若母亲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则让我们为人子女者情何以堪?

至此,母亲再不雕蜜饯。

前年,大概是“四·八”姑娘节的后两天,我返家一趟,母亲刚好侍弄菜园子去了。一迈上屋门口的台阶,我就察觉出堂屋门口有些蹊跷:过年蒸糯米做糍粑用的木甑撂在那儿,上面特意用筛米的簸箕摭住。揭开簸箕,甑里的乌米饭痕迹依稀可辨。不等我开口询问,形单影只守候在家的父亲搭话了:

“看来,你老娘还真忌惮你……”

原来,母亲放弃雕蜜饯后,又私下里跟嫁入杨府的大姐学会了蒸制正宗的杨家乌米饭。这不,前天母亲就大清早到街市卖乌米饭,两三个时辰的功夫,母亲香喷喷的乌米饭就抢售一空。母亲当天卖乌米饭赚了五百多,母亲心中好一阵欣喜。欣喜之余,蒸乌米饭用的木甑都来不及清洗,突然得知我这个“不速之客”造访,怕我责备,只得瞒天过海,用了筛米的簸箕胡乱遮掩。

听了父亲的“揭密”,我好一阵酸楚,替我,也替白发苍然的母亲。母亲为子女为生计兜售了一辈子鸡零狗碎的东西,到头来卖点东西做点生意还得遮遮掩掩、躲躲闪闪,弄得跟做贼似的。我是太不了解自己的母亲了:长年累月忍辱负重的劳作,已惨忍地成为母亲今生今世无法舍弃的生活习惯和生活需求。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絮叨:让一个大活人无所事事地闲着,着实让人闷得慌!

我突然想起孔子那句广为流传的话:“饱含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一个正常的人从早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真是勉为其难了,更何况是我年复一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母亲。

如果母亲真感到那些粽子、那些蜜饯、那些乌米饭能带给她快乐和欣慰,我们为人子女的又何必去阻挠,何必妄加责难?毕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活法,也不见得真能长命百岁。再说,甑蒸饭正是母亲的拿手好戏——老家无论红喜白喜,多由母亲负责用甑蒸饭。有一回本房的堂嫂自认为蒸饭的活儿,无非淘米、生火,够悠闲的;居然自告奋勇要蒸饭,结果蒸饭的火候掌控不好,煮了一甑的夹生饭,弄得怨声载道,狼狈不堪。

母亲提着菜篮子回来了。我若无其事的样子与母亲谈笑自若,只字不提母亲卖乌米饭的事。

此后,我仍旧回县城上我的班,母亲仍旧隔三差五到街市兜售水果、蔬菜什么的,但赶集去得越来越少了。

快到第二年的“四·八”姑娘节了,我拨通母亲的电话,直截了当向母亲提议:“姑娘节可以去卖乌米饭,凭你的手艺肯定旗开得胜。”

母亲有点愕然,“呃呃——”支吾着。

“乌米饭不比粽子,包粽子家家户户都会,但甑蒸乌米饭却不是人人奈得何的——一不留神,火候不济,就成了夹生饭喽!况且,煮乌米饭的习俗只在杨氏家族流传,可喜好乌米饭的人无论杨氏龙氏黄氏吴氏,其人不在少数,风味独到的乌米饭自然不愁销路。”我饶有兴致地说着。

母亲默默无语地听着,不时“呃呃——”回应一下,让我知道母亲还在那一头接听电话。

我终于明白,我那些高谈阔论对母亲而言已显得多余,母亲早已通过多年的实践,走出一条自己的小买卖营生之路。但我忧虑的是:母亲年老体衰,一个人如何挪得动一百来斤的甑蒸饭?

母亲说:不碍事,先用两个大铁桶空出甑里的乌米饭,再将甑挪至板车上,然而趁热将铁桶里的乌米饭倒回甑里,接着立马赴街市兜售。

难怪一到街市,揭开甑盖,母亲的乌米饭总是热气腾腾,芬香四溢。

又是一年四月八,让我们向苗家峒寨那么多勤劳、善良、朴实的人们问候致意:由衷祝愿苗家峒寨的姑娘们青春永驻,也由衷的祝愿我那壮心不已的母亲乌米饭的小生意越发红火。

透过清晨迷漓的雾霭,我仿佛看到我那年过七旬、白发婆娑的母亲,正用乌黑油亮的板车拖着满盛乌米饭的木甑,向着街市缓缓走去;我家毛茸茸的黄狗吧嗒吧嗒紧随其后。“四·八”姑娘节第一缕阳光总算出来了,把母亲还有我家黄狗的影儿拉得好瘦好长……(湖南绥宁县政协 龙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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