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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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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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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忆登云山

                  文/龙 康 云

登云山是故乡的名山,离自己供职所在的县城不过百里,可谓咫尺之遥。然近在咫尺,却不得不凝思遥忆才能想见它曾经树木葱茏铺青叠翠的真面容。历经苍茫风雨、世事嬗变,山河旧颜渐已改:山不再是那座四季常青的山,河不再是那条碧水长流的河,让人恍如隔世。

有一年因公务回乡,驱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隔窗遥望群山环抱中的登云山,但见方圆数十里的偌大登云山居然成了不毛之地,一片荒山秃岭,让人怅然若失、好生尴尬。但我知道,真正尴尬的还是曾经满目苍翠曾经妖娆多姿的登云山——谁愿意这样一丝不挂坦胸露乳地尴尬着?

印象中故乡的登云山,一直是那么深邃神秘,那么苍翠欲滴,春意盎然。

在峰峦如聚的雪峰山脉,登云山800米的海拔,其实并不算高,但其四周多低矮的丘陵,形成众星拱月之势,加之沟壑幽深,山势更显雄峻。走近山脚,抬头仰望,但见数峰突起、直插云霄,让人油然而生高山仰止的敬畏。此种敬畏感亦可从家乡流传久远的民谣可见一斑:

“登云山,

离天只有三尺三;

人过要脱帽,

马过要下鞍。”

我曾经奥悔,故乡的登云山没有座落于车水马龙的闹市,抑或一望无垠的平川。那样的话,登云山凭借其高耸云天的气势、巍峨挺拔的身姿、山环水绕的景致、曲径通幽的情趣,还不让城里面那些玲珑逼窄的所谓“名山”、假山愧杀。

然而,正如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前生后世,包括登云山在内的山山水水,也不会对自身所处的位置拥有话语权,一切皆由造物主冥冥之中作安排。

登云山最让人痴迷的地方,当数几十里长风破浪般的阵阵松涛。天高云淡的季节,风入松林,山下数里之外,都能清晰听到登云山如浪花般如期而至的阵阵松涛。

登云山的松涛,首先是得益于漫山遍野高耸的苍松翠柏。记得在乡下念小学二年级,抑或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教给我们一首名为《瀑布》的小诗:还没看见瀑布/先听见瀑布的声音/好像叠叠的浪涌上岸滩/又象阵阵的风吹过松林……儿时许多重要的课文渐已淡忘,这首名为《瀑布》的小诗,不仅当时背诵一次过关,至今仍然琅琅上口、记忆犹新。“阵阵的风吹过松林”,岂不就是登云山上那排山倒海的松涛么?《瀑布》这一课总算让我们这些世居登云山下、朝夕与松涛为伴的山里娃占了一回便宜。——至于要背诵《赵州桥》、《詹天佑》等篇目,对于足不出户、孤陋寡闻的山里娃而言,就只得囫囵吞枣死记硬背了。

只可惜现在的小学语文课本,再也见不到那篇曾经与我们山里娃心有灵犀的《瀑布》了。就算是有,登云山已是荒山秃岭,松涛不再,让我们下一代的山里娃到哪里去体味“阵阵的风吹过松林”的境界?!

大地无言,厚德以载物。多少年来,故乡的登云山倾其所有,无私养育滋润着方圆数十里的山民。因其山高林密,沟壑纵横,满山满岭多有山花野果,珍禽异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真到了穷困潦倒无米下炊的窘境,只要你的肠胃消化功能还不至于退化,那么结庐登云山,满山的野果、野菜总可以助你度过饥荒之年。徜若祖传有狩猎的本领,那么一年四季生生不息的飞禽走兽则是再好也没有的佳肴了。只不过在登云山狩猎下套子、放夹子都得讲规矩,留暗号;否则会误伤了上山砍柴火、拜山神的山民——我就曾经上山砍柴火而误踏铁夹子,幸好穿了布鞋,侥幸得脱,至今想来心里仍然一阵阵发麻。

食不裹腹的饥馑之年,登云山确曾居留过逃荒逃难的饥民。如今,当年沿坡而建的屋基尚在,拓荒开垦的梯田尚在,临流而砌的深井尚在……

登云山似乎永远那样物产丰饶,取之不竭。记得母亲在农闲时就去登云山采摘或捕劳,往往满载而归,麻布袋里盛满野山桃、油柿、板栗、布冬子……有时还会有满满当当一竹篓细鱼虾米。

仔细回想起来,其实过去的山民靠山吃山,多讲究取之得法,用之有度。山民三五天上山砍一两捆柴火,且多择伐松枝或灌木;到河沟捕捞也多在农闲时才光顾几趟。象现在这样三天两天用药毒、用电麻、用炮炸,河沟的鱼虾早绝迹了。山中树木虽然粗壮结实,怎奈现代化的锯木机恣意肆虐,“吱吱吱”一倒一大片,一座座郁郁葱葱的青山转眼成了货真价实的“秃驴”了。

大山的奉献精神实在是无私的。不仅滋养我们的生命,更赋予我们或坚韧或顽强或耿直的山里人品格。

记忆中,我青少年时代的暑期生活都耗在登云山了。每天上午,邀上三五个同龄的山里娃,翻山越岭至登云山重复一件事:上山伐柴。开始一两天还有点亢奋:总算摆脱学校清规戒律的桎梏,总算摆脱家长们絮絮叨叨的聒噪,可以信马由缰到登云山的云山雾海之间霄遥一番。漫步在登云山蜿蜒盘旋的林道间,清风徐来,松涛涌起,不禁心旷神怡,心旌摇摇,几个懵头懵脑的山里娃吼起了侗歌《十八妹》:

……

想妹一年又一年,

去年想妹到今年,

去年荒了几块土,

今年荒了几丘田,

……

侗歌唱得好惬意,但我从不因此认为,上登云山砍柴火是逍遥浪漫的事;事实上,那种经历更多的是一种意志的磨砺。头顶烈日,翻山越岭本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可每天还得砍上两捆柴火回家交差。柴火的具体重量倒是没有硬性规定,但家中长者每天都会用一杆祖传的抬称将柴火亲自过称,一本正经记录在册。

一个暑期下来,收获的柴火足有三四千斤,一捆一捆将家中的柴屋摞得老高。付出的代价却让人刻骨铭心:不用说一个暑期,几天后上下登云山才几个来回,早弄得皮开肉绽,伤痕累累,晒得一身黑黝黝。回家后气嘟嘟抿着嘴巴,向父亲诉苦一番。父亲似笑非笑一言不发地听着,等我诉苦完毕,抛出一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要做人上人,未必过于奢侈;但儿时登云山砍柴火的经历,终究塑造我坚韧、内敛、返璞归真的性格。每念及此,都让我对故乡的登云山多一分敬畏、感恩的情怀。

俗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尽。”巍峨的登云山自然少不了佛寺道观的点缀。曾几何时,登云山层层叠叠的寺庙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晨钟暮鼓,梵音袅袅,与林间蝉鸣雀噪汇成一曲天然的交响曲,恍若天籁。只可惜佛门亦全非净土,有人居然趁登云山扩寺建庙之机,干起了大肆赚财的勾当。

话说民国年间,登云山有一僧人以扩寺建庙为由,远走云贵、两广四处化缘,很是积攒了些钱财,但很快吃吃喝喝挥霍一空。若干年后,曾经“拉赞助”的两广香客如约要到登云山瞻仰新修的寺庙,膜拜新开光的菩萨。两广的香客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总算走到了东山老街,来不及歇脚,迎面先遇见一群高高矮矮的孩童正在拍手念唱一首童谣:

“东山有个登云山,

一日才到连云山,

二日行到鼎脚庵,

三日行到陈炉脚,

四日行到半坡庵,

还有三十里的藤藤路,

四十里的狗爬山。”

早已人困马乏的两广香客,听到这阵势,心里凉了半截,当即打消到登云山朝香拜佛的念头,就地焚香化纸,朝登云山方向虔诚叩首膜拜,便匆匆打道回府。他们哪里知道:峰峦雄伟的登云山已经遥遥在望,所谓连云山、鼎脚庵、陈炉脚、半坡庵之间也仅仅五六里的路程。他们不会知道:东山老街传唱一时的所谓登云山童谣,也正是那个化缘僧人事先刻意布局的一个弥天大谎。这登云山出道的和尚也真够狡黠的。

流年似水,当年撒谎的和尚连同牵涉其间的当事人都已成了过眼云烟;唯有那一首琅琅上口的童谣仍然萦绕在耳,传唱至今。

但登云寺匠心独具雕梁画栋的寺庙,终究抵不过“破四旧”一把“横扫牛鬼蛇神”的火炬。据说当时登云山顶火焰张天,映照得山下数里之外一片通红。可惜那凝聚了不知多少能工巧匠心血的层层叠叠的庙宇,顷刻之间化为一片焦土。

山顶的寺庙没了,但四季常青的松柏还在,因风而起的阵阵松涛还在,清澈冰凉的高山流水还在……然而,斗转星移,风云变幻,登云山后来的情况却是每况愈下了。

登云山下不少村寨为筹集资金,竞相拉通时髦光鲜的水泥路面,肆意向登云山上一棵棵树龄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参天大树,挥舞起一把把狞厉的斧锯。山下一条条灰头土脸的水泥路出来了,登云山满山满岭葱茏的松柏不见了,如期而至的阵阵松涛消逝了。

偌大一座苍翠如濯的青山终于光秃了,仅剩下残山剩水的登云山似乎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于是乘着“林改”的东风,原由村集体统管的方圆数十里的登云山,被条块分割至一家一户。化整为零后一家一户的造林抚育是没有问题的,但接下来的森林防火难题却让人始料未及。登云山虽然土质肥沃,草木易生长;但毕竟山体高竣陡峭,一有火警,单凭一家一户留守的老人小孩往往只能望火兴叹。何况如今人心不古,至有望林火而幸灾乐祸者。

前些年,登云山下不慎火起,一时火焰弥漫,哔哔剥剥响彻云天。在乡村干部督促之下,人们托人看护好小孩,纷纷上山扑火。正当人们热火朝天伐林木、折荆棘,开辟防火带时,突然窜出一个五十开外的老汉,头缠红绸,抹黑脸,赤胳膊,张牙舞爪挥舞着镰刀,叫嚣:林在人在,林亡人亡!谁敢动老子的林木就没他的好下场!

人们被这阵势唬住,只得停下手中的活,向派出所呼叫求援。直至派出所干警鸣枪示警,老汉才惊慌失措窜入山林,逃之夭夭,然林火早已绵延至十余里。

看来,我们这一代的山里娃要再次领略登云山数十里铺天盖地的松涛,只能是一个遥远的梦了。只可惜登云山成千上万棵苍松翠柏换来的那几条灰头土脸的水泥路,在几次山洪的袭击中,早已是七零八落、坑坑洼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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