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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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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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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挥手

                                       

                                     龙 康 云

 

     时间最是无情物,曾经身强体壮曾经担牛扛马的父亲,不知不觉就这样年迈苍老了。

    数年前的一个冬日,母亲来电话说:父亲患病了,眼睑稍有浮肿;正在服中药,想必总会有好转……你父亲本不让打电话的,说不要分心误了你们的工作。母亲说得很轻巧,但我当即意识到:父亲的病情远比母亲说的严重许多。因为年近七旬的父母亲,此前从未因为患病的事给我来过电话。

    等我陪同父亲到医院一诊查,果然是难缠的冠心病。医院的大夫珍重其事向父亲讲解治疗方案与注意事项,但父亲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老年冠心病的顽固性,认为跟往常一样回家打打针吃点药就会百病无忧。父亲太不习惯住院治疗无可事事的那份无聊,父亲太割舍不了老家那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节奏。老家建新屋了,从里到外的装修需要父亲手把手指导;屋门口的田埂渗水了,需要父亲趁农闲细心修整;屋背后那块油茶林丰收了,需要父亲亲自跑榨油坊,以防榨油坊老板伺机调包、以次充好;临近年关得祭祀先祖了,需要父亲毕恭毕敬全程监督,以免儿孙辈稍有差池冒犯神灵……

    为让父亲安心住院治疗,我特意请假数天悉心陪护,父亲心里很乐呵。但知悉我白天陪护晚上又得到办公室加班赶写材料,父亲满脸忧虑地说:这样没日没夜地熬着,终会把身体拖垮了。住院至第三天,病情略有好转,父亲无论如何不想再呆在医院,执意出院回老家。

    当时已近黄昏,一抹夕阳透过车窗白花花的玻璃,洒照在父亲苍白的脸庞,公共汽车缓缓启动,父亲缓缓地挥手。父亲的挥手是那样有气无力、弱不禁风,让人伤心地想到端阳节门前蔫蔫的艾草。怅惘地看着父亲与汽车渐行渐远,我突然觉察到,父亲的挥手似曾熟悉,其实早已变得陌生:记忆中父亲的挥手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那么感人肺腑。

    记得在乡下念小学的时候,父亲望子成龙心切,对我的学业尤为严厉。但父亲自己仅念过高小,也缺乏指导我学业的系统办法,于是只剩下带头一篇篇背课文。每当夜幕降临,忙碌一天农活的父亲准时点亮饭桌旁火笼架的枞膏火,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亮。父亲让我把课本摆到饭桌上,估量了老师教学的进度,与我一篇篇共同背诵语文课本——无论是否规定的背诵篇目。父亲总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听得云里雾里,却也煞有介事地“哎哎哎”应着。

    父亲的记忆力极佳,我当天在学校新学的课文,父亲三下五除二背熟了,毕恭毕敬让我验收,验收完毕后,假惺惺帮我添亮枞膏火,眯眯一笑,大手一挥,转身上楼睡觉去了。空荡荡的屋子留下我独自一人在叽哩哇啦大声念书,蚊虫叮咬顾不得了,只是偶尔“唧唧唧”窜出一两只老鼠,总让我提心吊胆。说来也怪,此种情形下背书的效果非同凡响,我很快就能上楼到父亲床前背书验收。不过,为避免陷入父亲大手一挥后留下我形影相吊独自背书的窘境,我只得在放学后收敛了贪玩的恶习,尽早把当天的篇目背熟。

    一个学期下来,数学成绩原地踏步,语文课本从头到尾却是滚瓜烂熟了。时至今日,空闲时回家与父亲一同背诵《童第周》、《上学路上》、《在艰苦的岁月里》等等曾经烂熟于心的篇目,成了一桩多么怡然自得、赏心悦性的事儿。

    数年后,我有幸考入县城一中初中班——仅招两个班共90人,且拒收旁听生,其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当时左邻右舍就有人不以为然,说是“瞎猫撞上死老鼠”,侥幸成功。唯有父亲心地坦然,说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接到我和大哥同时考入县一中的通知书,父亲眼中泪花闪动。我知道,父亲的泪花中饱含有激动的喜悦亦有深沉的忧郁:喜的自然是我和大哥总算从老家的山旮旯考入县重点中学,感觉咸鱼翻身终有望;忧的是家中一穷二白,筹借学费的事又得伤透脑筋。

    赴县一中上学的第一天,父亲临时有事,不能亲自送我至县城上学,事先约好由一名在职的老师也是父亲曾经的小学同学,协助我报到注册。

    当时交通极为闭塞,东山老家至县城客运票价虽只有一块二毛,但一天到晚才三四趟车,经常是人满为患,拥挤不堪。为避开客运高峰,父亲特意让我搭乘凌晨六点的早班车。老家距离车站尚有十来里的路程,因没有手表掌握时辰,估摸着四更鸡鸣后,我和父亲便肩负行李匆匆上路。到达车站后,铁门紧锁,悄无声息,方知自己动身太早。

    时已入秋,寒意袭人。凉风“飕飕飕”从街巷吹过来,撩动我和父亲单薄的上衣,让人不禁一阵寒颤。秋收后的田野,遍地都是累累的草垛。父亲灵机一动,决定就近找个草垛避寒侯车。浩渺的夜空月明星稀,白云悠悠,空旷的田野秋风乍起,我倚靠着软绵绵的草垛,很快就进入梦乡。父亲可是时刻警惕着草垛四周还有车站的动静,一夜未眠。

    早班车清脆的鸣笛声准时响起,我匆忙进站上车,与车窗外的父亲挥手道别。虽然已是凌晨六点钟,可月已西沉,日尚未出,天色反倒黯淡了许多。这毕竟是刚满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出远门独立生活呀,也是第一次离开与我在枞膏火下一起背书的父亲呀,没有父亲的呵护和鞭策,我将如何面对大山外面那陌生的世界?想到此,不禁泪洒衣襟。

    客车缓缓走远了,泪眼朦胧中,父亲的身影渐渐模糊,老远只看到父亲手中不停挥舞的红红的烟蒂。

    肩负父亲“望子成龙”的重托,数年后我有幸考入位于江城武汉的民族学院。生性喜好游山逛水的父亲,当仁不让自告奋勇要护送我至武汉上学。报到手续均已办妥了,尚有一天才正式上课。于是,我和父亲决定一起到武汉长江大桥逛一逛,顺便送父亲搭车回家。

    逛完武汉大桥往回走,抬眼一望,迎面就是闻名遐尔的黄鹤楼。“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诗句,父亲是不熟的,父亲熟悉的是毛主席在武汉畅游长江的典故,熟悉的是据说曾作为最高指示传达至公社至生产队的《毛主席给江青同志的信》。触景生情,父亲不禁兴致勃勃地吟诵起信中的句子:自从六月十五日离开桂林以后,住在西方的一个山洞里,消息不大灵通。后来到了白云黄鹤的地方,每天看材料,是很有趣味的……一边听父亲吟诵,我一边动员他登楼观瞻一番。父亲答应了,说要上楼欣赏一番当年毛主席看材料的地方到底有啥趣味。

   走到楼下售票处一询问,方知门票得整整十元。这么昂贵,十元钱可是你好几天的生活费呢!父亲犹豫了。觉察出父亲的顾虑,我赶紧提议:父亲可以单独登楼欣赏;至于我嘛,机会多的是——更何况咱们前天在武昌火车站吐口唾沫还被莫名其妙罚款十元呢。

    听我这么一说,父亲当即放弃登楼。联想到两天前刚到武昌车站时父亲不经意吐口唾沫,却被早已尾随盯梢的环卫执法“便衣”逮个正着,当场罚款十元,父亲更觉得没意思了。

    父亲回家的火车是晚上走,考虑时间已不早,晚上我单独返校不安全,父亲临时决定不让我到车站送行了。夕阳西下,彩霞缤纷,我们父子俩就在黄鹤楼下挥手道别。父亲走一程,向着黄鹤楼下我站立的位置,转身挥手;再走一程,再转身挥手……我再次体味到骨肉亲情霸桥惜别的那份失落和孤寂,但让我尤为伤感的是:一向对黄鹤楼情有独钟的父亲,却与之擦肩而过,无缘登楼欣赏——徜使我当时不狗尾续貂提到吐唾沫罚款的事,兴许父亲早已登楼赏景了。

    如今的父亲,早已年迈多病,游山逛水早已有心无力,武汉长江大桥边的黄鹤楼只能是父亲心中永恒的遗憾了。

    前年临近春节,家家户户开始贴对联挂年画。父亲意外地给我一个电话,要我回家过年时别忘了买一幅大大的中国地图,权当年画。

    色彩斑斓的中国地图买回来了,就贴在我家正屋门前。父亲挎上很少用的老花眼镜,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仔细端详起来,不时自言自语:长江、武汉、黄鹤楼……

又是伤心之地的黄鹤楼,我心中好一阵酸楚。一个携父重游黄鹤楼的念头在我脑海一闪,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以父亲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心灰意冷的心境,到百里之处的县城住上三两天都懒得劳神费力;邀其离家远游,似乎言过其实,有点惺惺作态之嫌了。

    我理解父亲的心境,我没有开口说话,默默地向父亲靠拢,帮父亲在地图上找哪些五色六色的长江、武汉、黄鹤楼……

   大年初六那天,雪后初晴,阳光灿烂。父亲一把靠椅端坐在我家油光漆亮的老屋门前,此刻一缕暖和的阳光洒照在父亲苍白而多皱的脸庞,也洒照在父亲身后那幅醒目耀眼的中国地图上。我一面与父亲挥手话别,一面赶紧按下相机快门。也许多少年后,这一帧地图下父亲的照片,将是定格在我脑海中仅有的记忆了。(湖南绥宁县 龙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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