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条公路就好了

                                                                                                                           龙青山

招财把背着的化肥往地上一放，顾不得擦一身臭汗，长展展地往地上一躺，破口大骂：“日他个老先人哩，要是通公路，我们鹞子山人能受这份罪。”婆娘大杏正在剁猪草，对男人每次背东西翻山回来就破口大骂早已习以为常，只顾剁猪草。招财躺在地上说：“大杏，给我端碗水来。”大杏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没长腿么没长手，要我给你端水。”招财说：“我背一百多斤粮食出山卖了，又背一袋子化肥回来，来回四十几里路，乏了。”“你乏我不乏嘛？我到山上锄了半天地草，回来时背了一背柴，进门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给猪剁草。”招财长叹一口气说：“唉，要是有条公路就好了。”“公路，公路，你到我家提亲时就说你们鹞子山人要修公路哩，眼看七、八年都过去了，你们修的路呢，亏先人着光给口解馋呢。”

正说着，支书宋进宝来了。宋进宝说：“招财，乡上今儿开会，把我骂了个贼拉麦草，说我们鹞子山人是一穷二懒三奸猾，到现在还把个公路都修不通，害得全乡村村通公路的计划一直不得实现。乡长还说，“你们今年若是把公路修不通，我就把你们几个村干部的裤子当着全乡八千多人脱了，看看你们是不是个男人。”招财从地上坐起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今晚开了社干会，把修路的事商量一下。”招财说：“路早该修了。要想富，先修路嘛，你看现在其它村子人赶集。开四轮、三轮的、骑摩托的，最不济也是自行车。人家见了背背篼的眼一翻，嘴一扯就说，看呐，肯定是鹞子山人。这不通公路，真的就低人一等。”宋进宝说：“这事要怪就怪前任支书进福。他听信那公社书记的话，搞啥共产主义协同作战，先帮人家修公路。等人家的路修通了该帮我们修路时，政策变了，搞土地承包，不是把修路的事给耽误了。”招财说：“说那顶屁用，我们今晚开会来个铁木板上钉硬钉。把修路的事一锤子钉死，鼓一股瘦劲，把路修通不就成了。”宋进宝嗬嗬一笑，说：“那好，你准备一下吧，会还是在你这儿开，到时你可别象前几次开会时那样边说边绽呢。”“支书你放心，这次商量开会我要是再说话漏气就是驴日的。”

夜饭吃罢，支书宋进宝揣一盒烟到招财家，说：“唉呀，买了一盒好烟，招财你尝尝是真么是假。”招财从烟盒中抽一支烟点燃，猛吸一口，半天才见烟雾从鼻孔中徐徐喷出。招财说：“这烟肯定是假烟，要不，咋和上次抽的红河不一样呢？”宋进宝：“你是驴尻子里灌酸浆水呢，晓得个啥酸甜苦辣。你想想，他拴娃敢拿假烟日弄我？”“日弄你咋哩，前几年的支书是一村之霸，现在的支书只是个维持会长，你还以为你是仇池国的君王啊。”宋进宝苦笑了笑说：“你说得对，现在的支书真没当头，就象丑婆娘嫁汉哩——还得倒搭赔。”“关键还是我们没把威信树起来。你想来没，我们除了催缴粮款，刮宫引产，土地包到户，给群众办过一件好事实事吗？学校垮了没修，就是村头的小木桥断了都没人吆喝大家重搭一下，我们当这样的村干部太对不起父老乡亲了。”

文书大亮进门，听宋进宝和招财说话，一声不吭，坐到招财家的土炕上，熟练地从火盆

架下取出一个小茶罐，又从茶叶筒里撮一撮茶叶，煮罐罐茶喝，招财说：“大亮，你以为这是你家呀，进门就上炕，上炕就煮茶。”大亮头也不抬，懒洋洋地说：“你以为我想来呀，赶集回家，乏得跟啥球一样，还要开会，开啥会嘛，真是……。”宋进宝掏出一支烟递给大亮说：“你乏我也乏，谁叫你我都是社干呢，要不是大家的烂事，我也晓得抱了婆娘睡觉比开会好。”大亮说：“这年头，当个婊子都比当村干部好，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划不来嘛。”招财说：“划不来你别干了呀。你今天辞了，明儿我们就找一个比你强的文书你信哩不？”大亮说：“我信，招财自从当了村主任后，时不时就黑着个球脸训人，不晓得你当了大官成啥样呢。”“成啥样，我让你天天给我舔尻子端屎尿。”宋进宝见俩人吵起来了，冷冷地说：“你们俩是瓦窑争空哩，吵啥球哩么，瞎好是个社干哩，也不怕人笑话。”宋进宝这么一说，俩人不再吭声。沉寂了一阵，招财说：“人都到了，开吧。”宋进宝说：“金贵和拴娃还没来呢。再等一阵吧。”大亮说：“金贵和拴娃又不是社干，他们来干啥。”宋进宝笑着说：“金贵虽不是社干，他哥却在县上工作着哩，还是个股长。修路时，让金贵去县上找他哥，帮忙弄点炸药、钢钎。拴娃家开着个小卖部，这路一通，他家收益比别人家多些，他家这次应该多拿点钱。”招财听了说：“到底是支书，想得就是比我们周到。”三个人又扯了半天闲，金贵和拴娃还是没来。大亮说：“这两个东西怕是不来了吧。”宋进宝说：“我去叫一下吧。”大亮说：“叫啥，他们又不是社干，叫他们列席社干会是高抬他们。他们不来我们开。”宋进宝笑眯眯地说：“都是个山里的土包子，还讲究个啥级别哟。我去看看吧。”大亮忙趿鞋下炕说：“真要去我去，还敢劳驾支书和村主任。”

大亮去了一阵，金贵和拴娃就随着来了。金贵一进门就说：“嗳呀，让社干们久等了，我哥带回一封信，好多地方我们读不懂，琢磨东琢磨西就把开会的事忘了。快吸烟快吸烟，这是我哥给的精白沙，听说县上领导也抽这个。”大亮用手挡开烟说：“以后叫你们列席社干会就按时来，不要晓不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宋进宝忙岔开话头说：“开会开会，其它闲话就不要说了。今天我参加了乡上的会，乡上给我们下了死任务，让我们鹞子山村把公路修通。这是件好事。不通路的苦处我尝够了，大家也尝够了，今晚把你们叫在一起，就是商量这路到底修不修。”招财说：“修，咋不修，路修通了，大家都有好处，再不背着背篼吭哧吭哧地受罪了。谁不赞成修路谁就是驴日的。”金贵猛吸一口烟说：“路修通了好，我哥回家时，小车就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我们也不会翻山去背哥带回来的鸡鸭鱼肉了。我赞成修路。”拴娃一脸的兴奋，说：“我早就盼着修路哩，这路一通，我就买一辆四轮拖拉机，不光进货方便，捎带着把收的山货也就卖出去了。”大亮说：“既然乡上下了死任务，我们就坚决执行，还有啥商量的余地呢。”宋进宝高兴地说：“既然大家都同意，明儿我们召开村民大会，宣布修路的事。”

开罢村民大会，宋进宝高兴地咧嘴直笑。他从村头到村尾乐颠颠地跑，叮嘱这家早起，检查那家的工具。宋进宝想：要是鹞子山真通了公路，犀牛乡就实现了村村通公路，不光村里念记我，就是乡上领导也高兴呢。自从土地承包到户，鹞子山不通公路不光是鹞子山人的心病，更是犀牛乡领导的一块心病。全县其它乡镇都实现了通水通电通公路。一个鹞子山不但拖了全乡的后腿，甚至拖了全县的后腿。如今这路一通，再搞一项人畜引水工程，多年的难题解决了，我宋进宝的工作能力不也就显出来了吗。那种荣耀，那种自豪，那种创造奇迹的自我感觉激发得宋进宝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进宝嘴里哼哼啦啦唱着秦腔走到了村主任招财门口。宋进宝听到招财和大杏在吵嘴。大杏说：“修路修路，路早该修了，可凭什么让我们多出劳力多出钱财。这修路是我们一家的事么？金贵家出了烂干部，路修通了可以坐着小汽车到村里抖势，拴娃家开了个小卖部，路修通了可以把货拉到家门口，我们哩？”招财低声下气地说：“你天天念叨没通公路不方便，不如人，现在要修路了，你心里又打小九九，你们女人啊！”“女人咋啦，你不是女人生的，没有女人能有你们男人？”“你少说混账话好不好。说千到万，你明天得跟我去修路。”“修路我去，多摊给我们的钱我可是一分一毫也不出。”招财叹了口气，说：“可我是村主任啊！多摊点钱也是应该的，干啥事情也得社干带头才行啊。我们总不能觉悟低得连一般群众都不如吧。”“觉悟？你们鹞子山人能有那么高的觉悟？你不信看着，明儿修路去的人没几个，就连得好处多的几户人家也不会去人。”“为啥？”“不为啥，就因为你们是鹞子山人。”大杏说完，去给猪喂食，发现宋进宝站在门口，灿然一笑，说：“支书来了？走屋里坐。”宋进宝淡淡地说：“不了，你叫招财出来。”大杏应一声说：“招财，支书叫你出来呢。”招财出门，发现进宝脸色不好，忙说：“进宝，你刚才都听见了，婆娘们，觉悟低，你可别见怪。”宋进宝阴沉着脸说：“明儿一早，你和大杏要先到路上，到时不见你们，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宋进宝又说：“现在你随我再去几家转转。”宋进宝说完转身就走。大杏追到路上说：“支书你放心，我和招财明天一定早早到路上。”宋进宝也不搭言，只顾往村里走。招财跟在宋进宝身后说：“烂婆娘，就那球样子，她明儿敢不去修路，我就离了她。”宋进宝说：“你那婆娘，上过高中，又是山外人，聪明得很。”招财“嘿嘿”一笑说：“山外的高中生咋哩，还不是压在我的身下。”宋进宝说：“你压着人家的身子，可人家压着你的心。咋，你不承认，我把你狗日的啥不晓得，在人众场合你是个男子汉，没人时你在大杏面前是个龟孙子。”招财脸一红说：“嗳呀，你咋光揭人的短哩。进宝，你说，我们先去谁家。”“金贵家。”

宋进宝和招财到金贵家，金贵家正在吃晌午饭。金贵忙让婆娘给宋进宝和招财舀饭。金贵说：“支书和村主任真有口福，我哥刚捎回几十斤银川粳米，今天是第一顿，你们也尝个新鲜吧。”招财说：“吃米在我们这里是稀罕，可我们吃过了，你们快吃吧。”再三推让，宋进宝和招财还是不吃。金贵又从粮食柜里摸出一瓶双特金奖“陇南春”酒说：“要不，你们喝几杯酒吧，这还是我哥过年时拿回来的，一直没舍得喝。”宋进宝和招财喝了几杯酒，肚里一烧就红了脸。宋进宝说：“金贵，你们准备得咋样了，明儿可要按时上路呀。”金贵说：“准备是准备好了，只是，唉……。”招财说：“你驴日地唉声叹气个啥？有啥屁就放嘛！”金贵说：“修路是好事，我们巴不得明儿修路后儿通哩，只是你们社干给我压得码子也太重了。几个劳力要全部上不说，还让我去县城找我哥弄钱弄炸药弄钢钎。你们社干想想，这鹞子山五十多户人家，近二百口子人路通了都受益哩，凭啥给我们压那么重的码子呢。”宋进宝说：“金贵你说，我们鹞子山除了你家有一个在城里当干部的还有谁。你哥逢年过节回来夸口说，庄里人有用着他的时候尽管说，你也说你哥在县城是个有脸面的人，常和书记、县长打交道呢，我们修路用得他了，你说该找不该找。”“找我哥弄钱，弄炸药钢钎都成哩，可把劳力该给我们免几个吧。我婆娘是个病身子，还有我要跑县城，总该由村里支点车费吧，还有出工的事也总该免了吧。还有……。”宋进宝摆了摆手说：“别还有还有的了，只要你把炸药、钢钎弄来，你们家的劳力就免了吧。”“这还差不多。”“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弄不到炸药、钢钎，我可不答应。”“嗳，支书，这不是吃屎的把屙屎的给吓住了。我找我哥尽力弄嘛，可弄不下有球的办法。”“那不行，弄不下炸药、钢钎，你们的劳力一个也不免，还要按人摊钱买炸药和钢钎，包括你哥。”招财插嘴说：“你们是干部家，这钱还要多摊点。”金贵说：“那不行，凭啥要多摊嘛。”招财说：“路修通了，你们家多方便啊，你哥坐小车子可以直接进村，再也不用叫人翻山到公路上去背东西了。就凭这一点，你们家也应该多缴点。”金贵把酒瓶子盖拧上，冷冷地说：“我哥一年能回来几回呀，不就是一个回家过年吗。这路修通了，是鹞子山人天天走哩还是我哥天天走哩。”宋进宝把酒杯子重重一放说：“金贵，既然这样，我们也不求你哥去弄炸药和钢钎子了。你们和村里其它人一样，该出几个劳力就出几个劳力，该摊多少钱就缴多少钱，只是有一条，你哥回家不准走公路，要走的话，进山一次200元，出山一次200元，就这么定了。走，招财。”宋进宝说完，把招财一扯，扬长而去。金贵见宋进宝和招财走远了，说：“我明儿偏不去修路，看谁敢把我的球吃了。”

宋进宝和招财一前一后向拴娃家走去。招财说：“进宝，你今儿看金贵的样子，左一个他哥，右一个他哥，好像他哥是个多大的官。”“小人得志嘛，金贵若没个他哥当干部，还不是活得不如人。”“进宝，象金贵这样的干部家也太日眼，以后得想法子治治，也要让他们知道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宋进宝想起金贵他哥每年半夜到他家拜年的事心中乐滋滋地，口里也只是“嗯啊”了一声。

宋进宝和招财到拴娃家，发现大亮正在那里煮罐罐茶。宋进宝：“大亮也在啊，让你检查的几十户你都看过了？”大亮说：“一家一户地落实了，都说修路是好事，明儿一定按时出工。”其实，大亮一户也没去看查，会一完，他就到拴娃家煮罐罐茶了。大亮当过支书，当过村革委会主任，也当过文书，是鹞子山七、八届领导班子中唯一的一直在班子里当成员的老干部。有一年，大亮得了重病，多次要求乡上看在十几年村干部的份上给点医药费。乡上对他的要求没管，大亮便心冷了，认为干公事没意思，想一退到底，可鹞子山的那一届班子都留下了他。对于修路他常常用沉默来表示不同意。他认为鹞子山是唯一的不受现代文明污染的净地。路修通了，山清水秀的自然环境就没有了，有什么好呢。但是这一切，他从不在别人面前提起。这次修路，他虽说在会上违心地表过态，但在行动上依然我行我素，他想起庄子所说的那个浑沌   ，心里便涌起一股透心的寒意。宋进宝对大亮这种冷冷的态度并不介意，问拴娃：“你把明儿出工的事准备好了吗。”拴娃说：“有啥准备的哩，天一明，拿上锨镢叫上婆娘上路就成了。”宋进宝笑眯眯地说：“那就好，这路一修通啊，你的生意可再往大里做，把小卖部变成商店，你拴娃不就成了经理了。”拴娃哭丧着个脸说：“支书，你说得好听。可你想过没有，这路一通，庄里人说出山就坐个拖拉机就走了，顺便把自己要置办的货就捎回来了。我这小卖部说不定就冷落了呢。我细细一想这公路不通还有不通的好处呢。”宋进宝听了，心一沉，说：“拴娃，修路的事已定了，明儿要开工，你可不要泼凉水啊。”拴娃笑眯眯地说：“支书，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宋进宝回家越想越气多。他从中午跑到半夜，结果是家家都在算私帐，穷人说是给富户修路哩，群众说是给社干修路哩，甚至有人当着他的面说：“宋支书修路，是想当个乡干部，宋支书收款，是想买个铁饭碗。”宋进宝想：他娘的个脑壳，路修通了，鹞子山全村人走哩，又不是我一个人走，要不是当这个烂社干，修不修管我球事。

第二天早上，修路来的有宋进宝，赵大亮，招财和大杏，日上三竿时，拴娃提着把老铁锨来了。宋进宝铁青着脸，脱了衣服挖土。赵大亮铲一锨歇半天。快吃中午饭了，再不见来一个人，大杏扬起镢头狠狠地挖下去，细细的腰一扭，扭出一个响屁，说：“招财，你听，这屁象不象你们鹞子山人喊修路。”招财气哼哼地说：“象，太象了，今后谁再提修路的事，我日他老先人。”宋进宝一步冲到招财面前，指着招财的鼻子说：“招财，你是个孱头。你们不修路了就都回，不要在这里说丧气话。我宋进宝只要不死，就是要把路修通，你们走着看。”

空气仿佛凝结了，招财他们发现宋进宝的脸红似火，心想：这家伙倔劲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