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父亲节的前一天晚上，我梦见父亲了：梦见父亲在患肝癌二十年以后去世了，去世的时候离他八十岁生日不远了，医生说如果定期复查进一步治疗的话应该不会这么早就走了。我满目凄然，正伤心着就醒了，醒来的时候是五点多，不知生物钟叫醒我的还是内心的愧疚。

父亲离我而去已经21年了。那是在他拿上农村任教30年证书的第五个年头，离他退休还有将近一年的时候去的，是肝癌，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从检查出来到去世，没超过半年时间。距离我梦中的年龄相差整整二十年！

父亲是一名教师，一生都在农村学校度过的。父亲的身份一半是教师，一半是农民，周内忙学校，周末坐车回家帮母亲干活，学校离家24公里，但分属于两个县区，坐车40分钟。小学的时候我就跟父亲这样来回奔波在家和学校之间，上了初中，我就一个人坐车，有时候周末我不回家，晚上一个人不敢睡，让我们同学给我作伴，父亲每次临回家的时候把我们同学叫过来再三叮嘱，要晚上把我照顾好，我嫌父亲啰嗦，不就一个周末吗？至于这样反复叮咛吗。

初三毕业后，我考上了师范，也是那年我们村唯一一个考上小中专的，想到四年以后我就成为一名正式国家干部，父亲比我还激动，拿着录取通知书，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师范距离家乡也就一百来公里的路程，送我上学的时候，姐姐早早就在校门口等着迎接我。姐姐比我早一年考上师范，也是我的学姐。报完名之后，父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的时候给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让姐姐要照顾好我，刚过十六岁的我并没有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以为自己可以独立了，对于父亲一遍又一遍的叮嘱内心感觉到烦。求学期间父亲只是在出差的时候来学校看我，每次来看我的时候，父亲下车之后就在车站门口的早餐点买两个油饼，摸一点盐简单对付一口，就算是一顿早饭，不要稀饭，更不要菜，但每次给我生活费的时候他从不吝啬。上师范的第三年，我用父亲给我的生活费攒钱给他买了台录音机，音乐响起的时候，父亲点燃一支烟，脸上堆满了笑容。

师范毕业后我也成为了一名教师，跟父亲做了同事。两年后我调到另一所中学任教。师范毕业后第三年暑假，我回到家里帮父母干活，看见父亲明显瘦了，脸色发黄，干活的时候没有一点力气，但粗心的我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父亲提议我陪他去市医院查病，我同意了，坐了两个小时的车，终于颠簸到车站了，一看时间都已经快十一点了，我催促父亲走快一点，父亲走了两步之后蹲在地上，说他困得走不动了，我害怕赶不上下午回家的车，还在不断催促父亲，在医生快下班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了医院，医生简单询问了下病情后开了一张B超单子，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为了下午的检查，父亲中午没有吃饭，只是默默看着我吃饭，眼里满是赞许。下午上班的时候领父亲早早做完检查，医生拿着报告单，对父亲说天有点热让在外面等候，医生拉过我，表情严肃地说：“你父亲得的是肝癌，病情很不好，建议你到大医院去检查一下。”顿时我感觉天旋地转！走出医院，父亲的表情很不好，问我医生怎么说的，我一如平时叛逆的我，胡乱应付着父亲说是胃病，但那时父亲并没有相信我的话，但他害怕再问我的时候我又不耐烦。很早的时候，父亲就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病人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就让病人在外面等候，将病人得癌症的实情告诉了家属。而就在哪天，医生也是在演绎着之前父亲曾讲给我的那个故事。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断定他的病情并不怎么好，只是想从我口中证实医生具体是怎么说的。父亲也是师范毕业的，算起来也是我的校友了，对医学知识知之甚少，他不明白检查报告单上“肝占位性病变”到底是什么病，他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开口问我，我看了下报告单又补充了一句：医生说肝脏也不太好，需要吃点药，父亲似有所放心。

那份报告单让我瞬间长大了，知道这个家我要从此担负起所有的责任：领着父亲看病，照顾继母，照顾还未成年的妹妹……以前的叛逆让我内心在看到报告单的那一刻有了许多的愧疚，但倔强的我始终不敢跟父亲说一声爸爸儿子以前错了。

回到家里，草草忙完农活就领着父亲去另外一家市级医院复查，但结果仍然与第一次检查的一致，奇迹并没有在我的幻想中出现。早晨检查完已经十二点了，中午我领着父亲去吃酥肉，那是一家老店，生意不错，吃饭的时候，父亲连连说味道不错，我说爸你多吃点，我以后常领你到这家店吃，父亲并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酥肉，一如我小的时候父亲把他碗里的鸡蛋夹给我那样。在父亲的眼里，已经做了父亲的我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可父亲自己还不知道他的病已经严重到了何种地步，我还能领他吃几回酥肉？想到这里，倔强的我再也忍不住了，但我不想让父亲看见我的眼泪，我怕他从我的眼泪里读懂他的病情。我放下筷子从饭店出来，在隔壁商店买了包烟，站在路边一边抽烟一边哭，来回的路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可我顾不了那么多，第一次抽烟，呛得我不停地咳嗽，待了好大会，估摸着父亲快吃完了我才走进饭店，把父亲夹给我的酥肉就着眼泪吃完，父亲问我怎么抽烟了，我说我偷得抽着，父亲笑了，并没有骂我。二十出头的我虽然叛逆，但内心里对父亲还是挺害怕的，但父亲这次并没有骂我，用默认的眼光看着他的儿子就这样长大了，成了一个男人，看着我快吃完了，父亲递给我一支烟，但他还是说最好别抽了，他这辈子染上烟瘾想戒也戒不掉。我的烟瘾就是从那时候染上的，以至于到现在想戒也戒不掉，终于活成了跟父亲一样的烟民。

之后的我领着父亲就奔波在求医看病的路上，但一生要强的父亲始终在精神上并没有倒下，在住进市医院的时候，父亲知道他的病不轻，但始终不愿相信他得了癌症，把床头卡看了无数遍，内心一直在想着肝占位性病变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病，问我的时候我始终没说。有一天还是暴露了：我去给父亲打饭，大姐去病房给父亲取药，父亲问他的病友，那个病友也是个医生，看了报告单之后和盘托出，吃完晚饭的时候，父亲直截了当地说：“娃，我的病已经这样了，你还不给我说实话，我不想住院了，回家吧！”当父亲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终于崩溃了，顾不了病房还有其他人，放声大哭，边哭边说：“爸，你辛苦了大半辈子，刚到享福的时候得了这种病，无论如何我都要给你治。”父亲说：“不看了，这种病没有看好的，我不想给你添负担。”可怜的父亲，在最终确认他的病是不治之症的时候，想到的依然是我，想到的是我这个跟他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儿子，害怕给他看病从此拉下一堆债务。父亲没有儿子，受封建思想的影响，三伯把我过继给四叔，四叔从此成了我的父亲，但父亲并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而对我有半点含糊，他一直视我为己出，把我跟几个姐姐一样看待，供我上学，悉心照顾我成长。哪天晚上，我在医院陪父亲，到了深夜，父亲让我躺在他身边休息，我生怕影响到父亲，但我太累了，就侧身扳着本就不宽的病床睡着了，父亲没有睡，用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那双手已经没了我小时候犯错的时候父亲打我那样的力气了，想着一生受苦的父亲在不久之后要离我而去，眼泪顺着脸颊流了出来。

父亲向来身体不好，平常身边除过烟之外就是药瓶，加之化疗引起的严重反应，父亲已经吃不下去饭了，边吃边吐，身体越来越瘦，脸上的颧骨高高凸起，脸色蜡黄，说话声音微弱。化疗完第二个疗程回到家，我要去学校了，照顾父亲的重任自然交给继母，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便把他所有的事都给我做了交代，年轻的我那时还不知道这是父亲的遗言，只是以为他把我当做一个长大了的孩子在跟我拉家常。

到了学校的第二天下午，老家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了，我匆匆赶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停床了，看着没有了呼吸的父亲我哭不出来，我坐在旁边，我只是认为父亲可能只是太累了，只是睡着了，直到下葬的时候我才确信父亲是真的离我而去了，我疯了一般地嚎啕大哭，只想让父亲再陪我说说话，陪我拉拉家常，跟我一起再抽一支烟，想带他再去吃一顿他念念不忘的酥肉，想让父亲再起来打我一个耳光，我保证绝不紧攥拳头站在他面前瞪着他，但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直到最后一位亲戚说着安慰我的话离我而去的时候，我站在空落落的院子，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了，再也看不见了……

从没见过我父亲的儿子有一天懵懂地问我：“我爷爷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说“你爷爷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伟大？”“嗯！”“哦！”儿子似懂非懂。我不知道我怎样给我儿子形容我父亲才算准确。

如今，父亲离我而去已经21年了，我从没有写过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因为我知道我苍白的文字不足以表达对父亲的思念之情，不足以反应父亲平凡而伟大的一生。父亲并没有给与我身体，但他给与了我全部的爱与责任，我的一生走得平凡，但我是一个善良的人，是一个正直的人，一生没有走弯路，这源于父亲对我的影响。父亲的话不多，他的一生也没有伟大的功绩，但我内心还是崇敬我的父亲，崇拜我的父亲，如果没有父亲的爱和教育，我的人生将会是另外一番风景。如今我的两个孩子也已经长大，就在今天，就在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女儿已经是一名大五的学生了，正在一家知名医院实习，儿子上午才参加完中考，不出意外的话，不久后的将来，女儿将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三年后儿子也将成为一名大学生。他们都善良、乐观，都很懂事，在他们的身上，也能折射出父亲的影子。

一年一度的父亲节，朋友圈都在发文赞颂父亲，赞颂父亲的伟大，我只想带父亲再去吃一碗酥肉，再跟父亲拉拉家常。可现在，这个愿望是不能实现了，我也是一个没有了父亲的父亲，我总能想起远在天堂的父亲，不知道那边冷不冷，不知道那边还能吃上可口的酥肉吗？

在这个父亲节，我写下一篇苍白的文字，用以纪念远在天堂的、我可敬的父亲。

                    2023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