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暖风宜人。倪虹漫步在凤城城南大河堤坝下面公园的廊桥之上,倾听着花红柳绿的轻声笑语、水起风生的曼妙低吟,遥看着城区高楼大厦间穿梭着的车水马龙、茅仙洞与硖山口之间的粉黛玉颜;在这繁华的喧嚣之中找到了一份自由的宁静,得以从容展开神州画卷、遥看山河珠串。轻轻抬头:红霞掩映,山花烂漫,渔歌欢唱春江岸;悄然回思:家国兴盛,民生福祉,我将无我追慕之。
这如画美卷、流金年华,令倪虹内心充满了由衷的喜悦;回想起以前的艰苦岁月,恍如隔世。
那年,八月的凤城,发白的太阳闪得人的眼睛恍惚,灼热的光线刺得人的皮肤生疼;而天气变化之快,更是让人应接不暇:一天之内,忽然间乌云翻滚、狂风怒吼、大雨倾盆而下,忽然间晴空万里、水天一色、骄阳似火再起。
当太阳又一次露出了过分热情的火辣辣的笑容,看在凤城人的眼里却好像是在肆意地嘲讽着它所俯视着的一切。热滚滚的水汽源源不断地被从地面蒸腾而上,与头顶炙热的空气交织在一起,在天地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凤城已经被蒸煮得透熟了,人们是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人们有足够的理由坚信,水深火热这个词语就是凤城人发明的;因为在这里,这个词语已经不是抽象的了,而是有具体的形象和感受的了。
午夜时分,天气一点儿凉爽的影子都没有。倪虹穿着胶鞋、打着手电筒,带着三个巡查组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满是泥泞的堤坝上。倪虹的身上满是渗透出来的油腻腻的汗珠,每一个毛孔都好像是被湿漉漉地闷住了似的,有一种气息到了喉咙想透而又透不出来的感觉。“鳖闷”,倪虹脑海里忽然闪出了这个近似骂人的词语,在内心里调侃了一下自己。
望着表面平静但快要漫过堤坝的河水,倪虹心里不禁发起愁来:作为西河镇的党委书记,每到夏天,全镇的重点工作就是防汛抗旱——洪水过后,立马大旱,这是凤城地区的气候特征。按照目前的情形,如果再来一场暴雨,堤坝就岌岌可危了。“形势不容乐观,十分严峻。”倪虹心里默默念着这句在无数次的报告里出现的词语,现在终于用眼睛看到了具体的形象。
倪虹率领三人一边磕磕绊绊地行走着,一边仔细地查看堤坝有无疏松、渗漏的地方;半小时后,走到了镇里设在堤坝上的一个值班点。西河镇把辖区内的堤坝分成十二个地段,让五个党委委员、七个副镇长各带一组镇、村干部分驻一段;各组人员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值班人员手机二十四小时保持畅通、不准关机。
走进值班点的简易帐篷,三个值班人员正在叙闲话——一方面是热得睡不着,另一方面是还要定时巡查堤坝。倪虹一眼就发现带队的副镇长耶律春材不在,一问,说是到堤坝后面草丛里解大便去了。
倪虹心里跟明镜似的,若是平时,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但是,现在倪虹心里正窝着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于是,倪虹拿出手机,立马给耶律春材打电话,问他二十分钟内能否解完大便回到值班点。
耶律春材起初还说自己在解手,后来见瞒不过去了,就只好实话实说:正在县城一家洗浴店里按摩,实在赶不回去了,明天早晨天一亮一定会赶过去。
倪虹一听火冒三丈,这个耶律春材,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对老百姓更是吃拿卡要,老百姓私底下都喊他“野驴乡长”;副乡长、副镇长也干了十几年了,也出过不少事,换了四五个乡镇;不过,人家也确实有本事,每次都能换个乡镇继续当副乡长或副镇长,至少在表面上是啥事都没有。
耶律春材一听倪虹真发火了,要他无论用什么法子,立即赶回去,否则就地免职(按照县里防汛文件规定:擅离职守者可就地免职,事后再呈报县委或县政府批准)。内心冷冷一笑,耶律春材也没有辩驳、更没有惶恐或者生气,只是把手机随手递给了身边的朴副县长。
倪虹一听朴副县长讲有关于抗洪抢险的最新指示要交代给耶律春材,让耶律春材明天一早就回镇里汇报;虽然心里憋着火,但仍然笑语晏晏地对朴副县长说“好……好……”,然后轻轻地挂掉了手机。这个朴副县长的名字叫朴昌,半年前从市里派下来任职的,分管农业、水利工作,在以农业为主的凤城绝对是重用了。朴昌说话做事都很有底气,指鼠为鸭、提灯定损的事也是经常干;平日里连县委书记、县长都给他几分面子,倪虹自然是不敢得罪。
倪虹直感到窝心、憋闷,这不仅仅是表现在肉体上、更是表现在精神上;想起下午和妻子的一顿吵架,更是气闷郁结。起因是由于近期天气闷热,老丈人血压血糖又有些高,下午感到胸闷气短;倪虹赶紧联系了县医院的院长,将病房里快要出院的一个病人挪到了走廊上,让老丈人住到了病房里。其实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医院里早就住满了病人,连走廊里都放满了加塞的病床。但是妻子不满意,说是去年东河乡的乡长钱致胜父亲也是胸闷气短,人家钱致胜照样把父亲送到了省城大医院去,还住了单间,那条件……虽然最后啥事都没有,但是乡村干部和矿上领导还是都赶到省城里去看望了,关键是还都送了不少礼,听说至少收了近百十万……。这件事情其实还是倪虹当时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讲给妻子听的,没想到妻子有心记下了。东河乡其实很穷,只是地下有煤、要开矿,对于个别人来说是发财致富的好机会,但是对于大多数老百姓来说又要占去很多耕地了;如果没有培育出什么好的企业,以后东河乡的老百姓吃饭、住宿都有问题。不过,钱致胜是不在乎这些的,公然到处受贿、到处送礼,一时间在凤城倒也是混得风生水起。虽然也有一些老百姓去县里上告,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了;钱致胜反而更得到重用了,不到二年就当了东河乡的党委书记了。
有时候,倪虹也在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跟不上形势了?那么多受贿的人都没事,自己真的不喜欢奢侈的享受吗?当洪水已经泛滥,自己这一道小小的堤坝能够抵挡的住吗?
说起来,西河镇比东河乡富裕多了,也有不少来送礼的、要干工程的,倪虹都一一拒绝了。特别是其中有一个包工程的令狐老板要为西河镇重建一个永久性的抗洪大坝,说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是功德无量的民生工程;整个工程仅仅需要两千万元,而且承诺至少给倪虹两百万回扣,工程质量绝对有保证、绝对不会出事。
倪虹一听需要两千万元,顿时吓了一大跳,说:“我们这不是沿海发达地区,只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内陆小乡镇,一年的地区生产总值才一百多万元,你让我把地皮都卖光了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钱。”
令狐老板微微一笑道:“只要您愿意,以政府的名义为担保,钱只不过是一个小问题;我可以帮您到银行贷到足够的钱,到时候,这些钱还是由国家来还,不需要您担一点儿风险。”
倪虹权衡再三,最后还是拒绝了。后来妻子偶然知道了这件事,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倒是有半年时间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倪虹是一个天生的穷鬼命。
倪虹望了望天上的星星,忽然发现今夜的星星好像特别亮,夜色也好像特别黑。
倪虹长长地吐了一口郁闷在心底的气息,然后带着巡查组的人继续前行。一个小时后,在快要巡查结束的时候,发现了一处渗漏的地方,像蚂蚁一样大小的细缝渗透出一滴滴的水珠。
倪虹赶紧喊人从值班点运来备用的木桩、石块、沙袋等,众人有的打桩、有的塞石块、有的填沙袋;等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把这个缝隙牢牢地堵上了。
众人坐在堤坝上,说着闲话、开着玩笑,好像是在战场上攻下了一座山头似的,心里都油然而生一股胜利后的愉悦感。倪虹看着一个个浑身都是泥浆的镇村干部,就这么开心地席地而坐在满是泥水的堤坝上,心里的郁闷也好像都一扫而光了。
倪虹身心舒畅地抬头看了看天空,晨曦的第一缕光线已经刺穿了沉沉的夜幕,天已经开始亮了起来。透过晨曦的微光,倪虹看见堤坝像长龙一样牢牢地锁住了洪水,护住了全镇的耕地、房屋。
看着宽大厚实的堤坝和满身泥浆的镇村干部,倪虹不由得感到浑身好像忽然有使不完的劲:堤坝绝大部分都是牢固、坚实的,虽然有极少部分疏松的,甚至极个别渗漏的;因此,我们不能只仅仅盯着极个别渗漏的,从而就否定了堤坝的整体坚固性;当然,我们一定要经常查缺补漏,对漏洞绝不姑息,防止出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事情。这就好像我们的干部队伍一样,自己以前的眼光只局限在极个别腐败干部身上,而有意无意间故意忽视了绝大多数领导干部都是清正廉洁的;这就使自己钻进了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牢笼内,从而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好像被绳索捆住了,苦闷、愤恨、郁结、不甘……现在好了,自己眼光已经不再囿于个人私利的牢笼了、已经冲出了黑夜……第一缕的阳光已经洒向了大地,天已经大亮了……
一周后的一天夜晚,县委马书记暗访;恰巧那天又是耶律春材当值,耶律春材在镇食堂吃过晚饭后就找个借口又溜到县城按摩去了。马书记当场火冒三丈,虽然耶律春材吓得赶紧找个出租车赶了回来,仍然被就地免职了。
倪虹按照马书记的指示,以耶律春材为典型例子要求各个值班点都现场开了警示会议,要求全镇干群都要引以为戒。顿时,全镇各项工作都井井有条、一丝不苟起来了。谁知一周后,耶律春材竟然被调到县教育局当副局长去了,彻底脱离了防汛值班的苦了。
倪虹直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一连几天,见到镇村干部都不好意思抬头;刚刚才开过警示教育会议,现在这么快就被打脸了!倪虹在心里恨恨地骂道:“这些狗日的乌龟王八蛋们提拔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净是些连垃圾都不如的货色!恰如用狗屎、大粪、草木灰、垃圾去填充防洪大坝!这些狗日的龟孙们,你们要提拔耶律春材,至少也要等个一年半载、抹个面子再去提拔;现在县委书记的脸往哪搁?马书记上周咬牙切齿说的话音可是还都响在全县干群的耳朵里?!”不过,此时倪虹的心态早已平衡。退一步讲,从目前来看,这是坏事、影响太坏;但从长远来看,这是好事、剔除了杂质。想想当年向忠发当叛徒后,党经过洗礼后更纯洁了;现在耶律春材被调走了,至少对西河镇的干群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二个月后,看着村民们收割着麦子,倪虹身心俱畅:今年又是一个大丰收年。
十五年后,倪虹退居二线,饭后经常到大坝上散步。夕阳下,看着倒映着五彩缤纷晚霞的河水缓缓地向东流去,倪虹不禁感慨:“十年了,已经没有发过洪水了。自从宋金绍兴和议之后,金朝统治淮河以北的地区,只知掠夺、不事生产,致使黄河水泛滥、南下夺淮入海,造成黄淮之间大片地区一到夏天雨水季节就洪水泛滥,凤城地区深受其害;这就直接导致了一千多年以来,凤城地区从隋唐两宋时期的鱼米之乡逐渐变成了残败不堪的‘破猪圈’一样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后,全国统筹规划、全面整顿治理江河湖泊,特别是三峡大坝修建好以来,凤城地区的气候也已经改变了:以前全年降水的大部分都是集中在七八九三个月的某一段时间内,现在已经是比较均匀地分布在八九十三个月了;再加上凤城地区的水利设施的大力整修、建设,如今的凤城地区已经是彻底根除了水患,已经是旱涝保收了。”
倪虹看了看满天的晚霞,然后蹲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堤坝上的狗尾草;那颗刚强坚韧的内心禁不住温软柔和了起来,内心深处发出了舒顺畅快的笑声。突然想起一年来曾经好傻、好天真地对如今的年轻人大谈特谈当年的抗洪抢险、“蒸笼”内的凤城,他们都觉得好像是几千年前好古老、好陈旧的事情了,那惊讶的表情简直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倪虹内心又莞尔一笑,又禁不住轻轻地摇了摇一下头。是呀,社会变化得太快了,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每一个人都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生长过、奋斗过的地方,因为这是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根。倪虹想起了圣贤说过的一段至理名言:“人生于世,生存第一;生存之上,精神为先。行万里而思家,遇万人而念亲;根之所在,情之所系。非唯斯家斯人之不可得,实为己之过往之不可再!辛苦奋斗之心意,倏忽百年后则了无痕迹矣!谁又怅然若失哉?故君子立心树志、证本清源,倘能一、二与后世之同人,千年一笑,岂不快哉?亦不虚此世间一行!”
人生的意义何在?为名为利?为公为私?为民生之福祉还是为个人奢侈之享受?倪虹想起了朴昌、耶律春材、钱致胜等几个人,他们都在几年前因为贪污受贿被省委巡视组查处了,后来都被判刑了;现在,全县上下一片风清气正,人人公而忘私、干劲十足。
看着滔滔东流不息的河水,倪虹感到庆幸,自己当初守住了内心的堤坝:如果腐败就像洪水一样,那么,反腐就是守住自己的堤坝。当然,解决洪水的根本途径是改变气候;但是,不能坐等气候改变而不修筑堤坝,堤坝更是需要经常查缺补漏、填充加固的。否则,任由洪水泛滥、肆虐,它会毁掉一切的生机和活力,只留下颓废、伤痕、腐臭和垃圾。因此,运动式反腐就好像是防洪堤坝,它必须得有,而且更必须得要常态化;制度式反腐就好像是修建了三峡大坝从而改变了气候,它是一个系统工程,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换句话说,运动式反腐就好像是西医,研究的是靶标、具体、微观,标的明确、措施精准,注重的是查缺补漏;制度式反腐就好像是中医,讲究的是平衡、整体、宏观,调理阴阳、固本培元,注重的是全面根除。
遥望着凤城,倪虹不禁诗兴大发,随口高声吟唱起来:
大日煌煌,淮水汤汤;
大美凤城,流韵悠长:
大禹临胜,千古鹰扬;
淮王升仙,践迹成行;
三茅羽化,含道弘光;
黑龙潭上,吟啸何妨?
紫金山下,鸟语花香。
天地昂藏,惟我德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