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上学我就能从1写到100,每天早上,总是不厌其烦坐在院子的苹果树下,写呀写。阳光从苹果树密密匝匝的叶片缝中打落下来,落在人的衣服上,像针织上去的一样。我的母亲是一个干瘪的女人,说话的声音显得格外没有水分,干巴巴的。她总是围在我的身旁抱怨生活的不如意,譬如鸡蛋不值钱了,自己还要花掉一部分辛苦换来的玉米养鸡;种在地里的西红柿浸泡在季节充沛的雨水中,还等不到成熟就得完全坏掉;下个月你表哥结婚,礼钱从哪块天随雨而来?唉,快要疯掉了……她抱怨的,无非就是这些,既弯来绕去,又山重水复。等我从1写完100后,她的抱怨就会戛然而止,把我写的字拿在手里仔细看一遍,那神情不亚于在查看,她刚刚说的话我有没有如数记录下来。但是她压根就连扁担那么大的字也不认识一个,因为我有好几次故意把数字的顺序颠倒在醒目的位置,她非但没有纠正,每每只是认同似的点头。这让我感到厌倦。我厌倦的也许仅仅是从我开始会写字起,她把她的这一做派,当成每天生活的必须。也可能是她以此做为她发泄的某个入口或者容器。
等她终于放下我的本子满意离开之后。即将等待她的就是家里的油盐酱醋茶,这些东西像一个奇怪的漩涡,她总是乐此不疲在里面打转。她有时会自言自语说,这就是命。但我不得不佩服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干净如镜。就算苍蝇飞进来,因为没有光临的地方,绕几圈便没趣飞走。甚至太阳光照射进来,都会被原原本本的折射出去。我好像是她手里的某个锅瓢碗碟,被她拾掇得干干净净。她有一个出嫁时外祖母送她的银手镯,每天吃过中饭,她都要拿出来擦拭,擦着擦着,眼泪便啪嗒啪嗒从她眼睛里流出来。仿佛她在擦拭的不是手镯,而是外祖母的某块骨头。当她悲伤的闸门关闭后,她用“她太苦了”四个字总结了外祖母的一生,有时会补充说“连鬼都不敢尝一口”。我只知道还没有我时外祖母就不在这个世界了,这样,无论我怎么从蛛丝马迹对其进行想象,都显得格格不入。母亲呢?从来不会说起关于外祖母的毫厘之事。她宁愿坐着发呆,表情像一把紧紧关闭的锁,里面有很多看不见的收藏。
晚饭后,父亲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地里的西红柿红了没有?我点头答应。父亲问了母亲相同的问题,母亲摸着半边脑袋说,看了会头痛。父亲只好耸了耸肩膀,拉着我的手出门。父亲的手很粗糙,一双被生活磨得像老树的树枝的手——泥瓦匠人的手。我们要去看的那片西红柿,在村尾。这样,我们不得不穿过那些被弯弯曲曲的小路串起来的房屋。房屋的墙一律是用泥巴做成的,屋顶是黑黢黢的瓦片。如果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看这些房屋,它们就像蹲伏在野地里密谋的乌鸦,仿佛随时都会飞走。这些房屋看上去多少有些岁月了,好像宇宙存在了多久它们就存在了多久,或者,宇宙还不存在时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了。
我们走在弯弯曲曲的路上,路的两边是人家,人家屋后都留有一块空地,周围都围上一圈用木棒或竹子做成的篱笆,木棒或竹子都有大人们的大拇指那么粗,篱笆内栽种着白菜、辣椒、果树……围篱笆的目的是为了不让别人的家禽把地里的庄稼糟蹋了。有人看到我们从家门口经过,就问,吃过了吗?声音像从屋里冒出来的炊烟,歪歪斜斜的。父亲会显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然后说,吃这么晚,我家鸭子都下蛋啦!其实我们家根本就没有养鸭子,这只是他经常打谑别人吃饭晚的一句玩笑话。人家会满脸堆笑,对他喊出一句,倒插门。他纠正说,不,请喊我泥瓦匠。我分明看到他脸上沮丧的表情,像一团团灰尘被风踢起形成的雾。等我们走过那户人家,我悄悄问父亲,什么是倒插门?他看了我一眼,说,一种令人不怎么愉快的称呼,就是这样。一路上依旧会遇到人,但他们的对话一般就是问个去来。枯燥得放丁点火星都能点燃。
我们站在地埂子上。放眼望去,一片被季节充沛的雨水洗劫后的西红柿,除了尖上零星还有点绿叶外,以下都已腐烂。那架势像溃不成军的士兵,再无法卷土重来。挂果的西红柿都有拳头般大小了,但那品相像刚从沸水里煮了捞出来的。我看着父亲的眼神,有些飘忽,继而好像有东西在里面闪烁,晶莹剔透,像珍珠,又不像。我回过头,太阳就要落下去了,红红的,淡淡的,薄薄的,像张圆形的被糊上去的纸。我在想,这张纸的后面是不是有个和我一般年龄的孩子,似乎也在蠢蠢欲试,想将这张纸用蘸了口水的食指戳破,看看那面到底是什么。想象不可捉摸。夕阳下,万物也淡了一些,包括我和站在地埂子上的父亲,一切都看上不够真实,像一个在牛奶里浸泡的梦。
我把头转向父亲,问,走吗?他这才从思绪的泥潭里将自己拔出来。那个泥潭起先还不是泥潭,是他和母亲在这块土地上忙碌的身影,是他们对这些种下的种子所赋予的美好憧憬……一季雨后,所有这一切变成了泥潭。他把头转向我,问,想不想去山的那边看看。我说,想。他说,明天和我一起走。之后,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月亮出来了,明晃晃的。月光像坚冰,我们仿佛是在上面滑行。他突然唱起歌:
老泥瓦匠啊,你现在何方?
我接过了你手里的瓦刀
接过了你眼睛里的泪水
接过了你的悲伤
……
他的声音像铺满碎石的路面,有点打脚。从他的歌里,我猜想老泥瓦匠已经没和他在一起了。而且,老泥瓦匠也不是一个快乐的人。
我们从村尾走到村头,狗吠的声音将寂静的村子烫出了一个个破洞。人家屋里点着的灯,像熟透的杏子,这让我感觉到似乎整个村子都长在一棵大树上。而那些死掉的人,就像那些果核一样深深埋在地下。想到这里,我心里生出恐惧的利爪,忍不住将他的大手攥紧了。仿佛一松开,我们就会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到我们彼此都再已看不到的地方。他似乎有所察觉,问,怎么了?我说,没。他又说,不可能。我知道你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思考和忧伤。我没说话。他继续说,昨天晚上,你妈妈给我说,你整个下午都坐在楼梯上哭鼻子了呢!对吗?我说,没有。他说,别不承认。你妈妈说你偷听了她和邻居的谈话……但无论说什么,我们都是爱你的!我没说话。我不想给他说,妈妈给邻居讲,我们家的钱都是因为我前些年三天两头生病给花光了,我们的日子才过得这样紧巴巴的。我想母亲肯定都已经告诉他了,没有再说的必要。
我们回到家,母亲坐在杏黄的灯下织毛衣。父亲觉得奇怪,因为时令才到五月。他问她,这么早就织毛衣了吗?她并没有理他,只是把头扭向我,一只手把我拉了过去,另一只手用她织好的部分比了一下我的肩宽,然后又把我轻轻推到一边。等她的目光和她手中的针脚重叠时,她才低着头说,不早了,马上就要上一年级了。我问她,你是说我要上学了?她笑着说,对呀。开不开心?我说,开心。比和小伙伴们玩装鬼吓人还开心!父亲站在一旁咯咯笑,不用看都知道他一定露出了排鹅黄的牙齿。等他笑完,面向我,问,知道自己生肖属什么的吗?我摇头。他说,龙。记住了啊!我点头。他又问,知道自己几岁了吗?我答,妈妈说我七岁。他说,对。然后说了些上学后要团结同学的话。之后,他似乎若有所思,把头扭向她,说,一晃七年了。从1988年到现在,你说我们都经历了什么啊?她没有抬头,她的影子说,鬼才记得都经历了些什么。感觉就像围绕一棵名叫生活的树在转圈,这棵树越来越粗,但是我们却转得越来越慢,越来越难!也不知道会被这棵粗大的树最终抛向何处。他们整晚用抽象的话来聊天,这让我感到毫无趣味。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可能因为隔了一面墙的缘故,他们聊天的声音听起来像远处的蛙鸣,此起彼伏,时隐时现。月光从堂屋中间的亮瓦照进来,夜空一定很美吧!梦里,我梦见自己睡在月亮上,把星星摘下,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我一早就起床穿戴好,俨然坐在院里的苹果树下,等父亲起床带我去山那边。露珠从苹果树的叶片上落下来,仿佛树冠上有一片大海,我疑心它会落下小鱼或者贝类。天色尚未大亮,整个村子都像一个睡眼惺忪的人的眼。其实,我本来可以以一个孩子的胡搅蛮缠去父亲的床边大吵大闹的。但我不喜欢做那样的一个孩子,讨大人嫌弃、不喜欢。我不知道坐了多久,但我确信我一直沉浸在山那边那个奇妙的如同梦幻般的世界。直到一个声音说,呵,小家伙。比时钟的指针还要守信。我扭过头去,看见父亲把自己拾掇得比照在他身上的阳光还要干净,并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我问,走吗?他说,走咯!他把头扭向里屋。那头回应,拿到钱,早回。
我们从村头走到村尾,然后从村尾的马路蜿蜒而上。路上有大大小小的水洼,阳光的照耀下,水洼像一个个紧闭的窗户。一路上,父亲拉着我的手走一段,又背着我走一段,如此循环往复。等我们到的时候,我早已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了,是他使劲把我摇醒的。等我睁开眼睛,周围全是高大的建筑物,从我们身边经过的熙熙攘攘的路人,虽然每个人看上去都很闲适,但他们彼此都不说话,板着一张心事重重的脸。父亲说,这就是县城,怎么样?我指着远处的山,说,你说要带我去山那边的!我打从心里不喜欢县城,虽然是第一次来。他说,我已经尽力了,最多只能带你到这里。等你将来长翅膀,自己飞过去吧!
父亲把我从背上放下来,我嘟着嘴冲着他喊,我走不动。我觉得我一直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不知道此时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失望而沦陷的情绪。他边说,唉,这孩子,边在我身前蹲下。等他蹲下,一股心疼他的情绪又从我内心升了上来。我说,不,我现在能走了。说完走到了他前面。我没回头看他,只知道没过多久他就赶上来,用一双大手拉住我的。我既没甩掉他的手,也没攥紧他的。倒是他把我的小手握在手心,一直握出汗。
我们在一家面馆叫了两碗面条,我的没有吃完,他端过去全吃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浪费的人,不管是粮食还是力气。我问他,你就在这个地方做泥瓦匠吗?他把埋在碗里的脸抬起来看了看我,再扭出面馆,用闪电般的速度扫了一下外面高大的建筑物。兴高采烈说,当然,你看看,这些建筑物,就像是从我们手里发出的芽。根本要不了多久,就参天了。你看看,看看。说着还用手在空中比划。那些建筑物,突然在他的比划中有了某种魔力。但我对他的话并没有丝毫兴趣,他似乎注意到了,有些尴尬的又把头埋回碗里。等他吃完面条,从兜里掏出两张像老人的脸一样皱的纸币递给面馆。
走出面馆,他给我说了一句,等拿到钱,给你买身衣服。我这才注意到,我穿的鞋子,鞋尖都有了一个破洞。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补丁连着补丁。虽然破,但母亲都洗得很干净。这让我感到不是穿破的,而是母亲洗破的。我给他说,我不要。我这个还能穿。他说,这怎么行?马上就要上学了。我不觉得上学就非要换身新衣服不可。我坚持说,不要。然后又补充说,你该给自己买双手套了,你看看你的手!还有妈妈的偏头痛……我没再说下去,我想他懂。他没说话,我想我戳到了他的痛处。没过多久,他说,一定要买。但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我们前方即将要踏上的路。
穿过一条街道,左转进一条巷子,进巷子五十米左右,左转,上到二楼。门虚掩,父亲敲了一下门,无人应。他便拉着我的手走了进去,并在一个满脸堆肉的人的面前立住,那人头靠在椅子上,双眼紧闭,似乎在打盹。他对那人说,工头,我来拿钱。那堆肉没有说话。父亲又说了一遍,工头,我来拿钱。他把声音提高到比他高出半个脑袋。那堆肉这才微微睁开双眼,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握住父亲的手,说,哎呀,是赵师傅来了啊!来来来,请坐。边说边指着靠墙的椅子让我们坐下。父亲坐下,说,工头,我来拿钱。他的话像是强调,又像在提醒。那堆肉坐回椅子,脸上显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说,赵师傅啊,不是我不拿工钱给你。你看我为了弟兄们血汗钱也是操碎了心的。一天到处跑钱,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说着,用手指向他快要把衣服都给胀破的肚子。父亲说,我是实在没……还没等父亲说完,那堆肉抢先说,哎呀赵师傅,你要相信我,你的钱我一定会给你的,而且肯定比你放在银行还可靠呢!说着站了起来。还没等父亲说话,那堆肉已经把父亲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说,下个星期的今天,一定给你,一定。这样,你就先回去吧!没等父亲反应过来,已经被那堆肉连拉带搡弄到了门外。只听到嘭的一声,门关了。父亲转身刚要敲门,悬在空中的手犹豫了一下,继而放下手,叹了口气,拉着我的手走下楼梯。
走下楼梯后,我问,走吗?他没说话,他把头垂下,垂下的头,快要扫到地面。没过多久,他说,我想去个地方。但是你不能对任何人说,甚至你妈妈。我答应了他。我们走出县城没多久,走过七弯八拐的小路,他在一家有几棵桃树的门前立住。我感觉他在犹豫。他看了看我,又迅速把目光投向那几棵枝头挂满桃子的树。那几棵树,因为桃子成熟的缘故,仿佛在燃烧。也许,他的目光并不在树的身上。等他收回目光,拉着我的手,箭也似的朝那几棵桃树背后的门射去。
他站在门口敲门,动作显得十分锈钝。几下后,里面有人问,谁?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甜美。他说,我。说完又迫不及待补充道,赵立国。女人打开门,一张清秀的脸,年纪和我母亲差不多,但身材匀称,看上去像从画里出来的一样。女人看到父亲,说,哦,是你啊。他说,对,是我。女人说,快进来吧。父亲拉着我的手走进屋里。女人紧跟其后招呼我们坐下。等我们坐定,女人从里屋端来水果和瓜子,然后又给我们倒了两杯水。之后,她在父亲的对面坐下,我看到他们四目相对,中间就隔了一张摆着水果、瓜子和水杯的桌子。就这样足足有一分钟后,父亲率先开口问,还是一个人吗?女人说,对啊!女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我感觉他的目光有些涣散,无所适从。他说,应该找个人来照顾。女人说,对呀!八年前我以为找到了,没想到那混蛋做倒插门去了。孩子现在——应该七岁了吧?女人的声音依旧甜美,抑扬顿挫,像是在开玩笑,因为她的脸上一直浮现出笑意。她一直盯着他看,他看别处。就这样僵持了很久。父亲突然站起来,说,走了。说完拉着我的手向外走,女人并没有站起来送。等走到门外,他突然又停住脚步,说,对不起。这就是那个混蛋八年来最好的解释!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月亮出来了。父亲忽然问我,将来长大后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做个替别人守望星空的人。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有的人在夜里前行,一直低着头。要是没有人替他照看他的星空的话,他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父亲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能感觉到他分明是在无话找话说,我知道他的思绪还停在那几棵熟透的桃树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