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们在阿穴村饮酒
第一杯,我要敬天,释放出这样多星辰
好让一些在夜里奔波的人,不至于在夜里迷路
虽然我们穷尽一生也走不出内心的迷宫
第二杯,我要敬地,一边让我们的想象在高空飞翔
一边让我们脚踏实地
给我们粮食和水的同时,也在我们每一个人脚下设置了
那样多生活和命运的坎坷,甚至让我们一生都在寻找
虚度至一些人未曾到达的暮年
第三杯,我要敬这里的山峦,还不到大雪纷飞的时节
不过是一些风吹来的时候
翻飞的树叶,不像欲飞的鸟。一棵树就是一口钟
一片树叶就是一部厚重的经文,今夜
清洗我世俗的听力
第四杯,我要敬赤水源。这奔流于山间的泉水
可以作为内心干净的漩涡,除了爱,恨算什么
也可以放置于眼眶,为这世间的真而倾泄
但它更多是用来酿造这杯中酒
每一杯都像是一片大海,星河
或许,杜康曾经饮过这样的酒
李白饮过,杜甫也饮过
纵然他们饮出豪放,浪漫,现实主义……
饮出了命运的陡峭,生活的锋利
但每一滴都是一首千古绝唱
第五杯,我要敬阿穴村,这个酿酒的村子
把酒装入瓶中,贴上标签,输送往各地
但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酒
每一瓶里面都有玉米、高粱、虫鸣
有风声、薄如蝉翼的月色
有小伙无奈的叹息、有年轻貌美姑娘眼睛里的泪水
酿酒的阿穴村把自己装入了酒瓶子里
我们喝
喝,总有人的心要先碎
最后一杯,我要敬我自己
这些年,春风得意过,也无比低谷过
被打倒过,也被碾碎过
每一次都在半醉半醒的时候
很清楚自己这一生要做的事情
虽然有时候像夜半的雨露
有时候又像第一缕照到人身上的光线
2022.7.25
太阳正往坡下落
太阳正往坡下落,天空的云吸饱了一天的光线
慵懒地飘在天空,仿佛几头已经用尽力气的老牛
我在广场上等我的一个朋友
她从古达来。我们曾经在那里,吃过蓬蓬饭
喝过啤酒,摘过樱桃
站在一个叫夹岩水库的地方,看过它的丰水期和枯水期
无非是像心事,有时多有时少
广场的树荫下,聚集着一群群打扑克的老人
那样老,仿佛很久没有擦拭过的古董
夕阳的光线穿过密叶,落在他们身上的光斑
像补丁。他们出牌的样子那样专注
手里紧紧握着的牌,就像稻草
令他们周围出现无形的海域,那是时间
完全与中年人的动荡无关
我近旁的木板凳上,是一对对情侣
我曾经也说过那样的话,为了虏获一个姑娘的芳心
绝望是后来一次次即将抵达甜蜜而落空的事情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我希望我的朋友到来时
月亮还没有出,但要有一粒星光
与我刚写好的这首悲伤的诗歌垂直
2022.7.25
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朝霞如喷发的岩浆
那里,有另一个和我们相平行的国度
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理想的生活
不像我的父母,在那么宽广肥沃的土地上
消磨掉所有力气,才换来一口粮食和蔬菜
也不像我的朋友们,辗转于厦门、上海、广州……
像迁徙的候鸟,一生也没学会爱惜自己的羽毛
更不像我,每天都在推翻一些旧事物的意义
又建立新的。并乐此不疲
天空中,飞翔的鸽子
不是梦里悬浮的铁,是神用来补天
剩下的石块。它们的影子,像碎片一般
迅速移动在城市中央广场
我居住的小城,被群山环抱
在中国的地图上,就像一只石化的飞蛾
不可能扑向太阳和月亮的灯盏
院中,是拌嘴的父母
霞光照在他们像脸一样皱褶的声音上
他们的近旁,幸福树低垂的枝叶
每一片都像一道紧锁的门,有关哲学和未知
我走在上班的路上,没有车辆,行人
吹过我的风柔软得像童年手里的橡皮
如果我停下来,就是一个重新定义这个世界的
词语站在这里
2022.7.26
要是命运也是一个排版员
我上车,一坐下就埋怨今天的天气
出租车司机把空调冷气开到最大
我问他是哪里人,因为他的口音不是本地的
他说他来自四川,又说一天能挣300块左右
但除了油钱,车辆磨损,生活费……所剩无几
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直露出微笑
好像那张脸是一个面具
他平铺直叙的语言像水泥路面,没有坑洼
疫情以来,很多实体店已经倒闭
很多人失业……活着,既艰难又幸运
但一想到有很多人永远离开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我看着车窗外的事物
那样模糊,仿佛一切都是假的
我下车,走进印刷厂
我看到我前女友坐在一个排版员旁边
分手两年多了,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
这两年多,我听说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那是一个顶好的人,刚到生命最怒放的年纪
天地无眼,老早就招他去了
两年多,我有多少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塌方?不记得了
我从她背后经过,没有打招呼
虽然我们此刻看似离得很近
但两年多的时间,足以令我们远隔万水千山
我走到另一个排版员旁边,讲了要修改的地方
他动作娴熟,在鼠标和键盘的配合下
很快就修改完了我要修改的地方
要是命运也是一个排版员,关于我的一生
我想修改一次
走出印刷厂,耀眼的阳光令人眩晕
有一瞬间,我感觉我什么也看不见
仿佛置身无边黑暗
2022.7.27
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父亲裸露上半身,坐在院子废弃的沙发上
目光呆滞,像半截木头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时间在那里制造雪崩
他没有看我,而是陷入大海一样深的沉默
奇怪的想法,如海洋里漂亮的鱼群
又或者,此刻,他已经把自己放空
像他曾经悲伤绝望时喝光的酒瓶
他的身后,是幸福树低垂的枝叶
苍翠欲滴的绿,像极了某种到达顶尖的忧郁
可以被看到,触摸
幸福树的近旁,是兰草
禁锢在盆中的根,如一些思想和心事
马蹄莲已经凋谢了,短暂的花期
超出了一些人的年纪
鸟的叫声没有向一个方向延伸,天空便有了
无数条声音的道路
但不像玻璃的平面那样光滑
厨房里,母亲又在张罗新一轮的早餐
她一生都在锅碗瓢盆里转圈
洗衣机的转筒一直在响,日子
又被洗白,洗薄了一些
院子还在,房子也还在
外祖父已经不在了
他在另一个我们看不到的世界
像星星一样照耀我们
哪怕整个村庄仿佛一个容器
人不过是容器里的水
倒掉一些,又装满一些
不远处,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庄稼
它们还会站起来,支撑起人们艰难的日子
山顶缭绕的云雾,又在制造新的暴雨
雨水打在人身上,不像马群奔跑过墓地
我转身,一只瘦骨嶙峋的猫趴在窗台上
用绿宝石的眼睛望着我
我很清楚,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还有很多话要说
我也知道悲伤,眼泪,绝望……是无用的
但我还是忍不住
2022.7.28
远方
太阳出来了,看上去很甜
每一个值得期待的日子
感性是一枚成熟的苹果
山顶尚未散尽的雾气
来到胸口
汇聚成更为浓厚的忏悔和执拗
山顶,还有风,那样凉爽
没有一种欲望不会冷却
站在镜子前,镜子是一面站起来的大海
曾经对海的想象,羞愧于修辞和语言的匮乏
当真正站在海边
无非是交换彼此辽阔的波涛
大海是咸的,泪也是
每个人的眼眶里都有一个大海
代替他在人间难以言说的动荡,翻卷
远方,要有一个故人来
带着一生的明媚,雷雨,纷纷扬扬的大雪
2022.7.29
我不相信神
从昨夜酒醉中醒来时
湖泊还在,那样明亮
没有一丝波纹,仿佛神关闭的窗户
远山也还在,一直延伸
变淡,直至虚无
时间什么也改变不了
孤独仿佛冰面有了寒意
插在烟灰缸里的烟头
如坟墓
埋下酒后的心碎
苏仁聪淋雨从外面回来时
我们已到达韭菜坪游客服务中心
虽然早先时候
他在韭菜坪景区说
我们要把最高的地方空下来,留给神
我不相信神,神不过是
我们创造出来的一份心灵寄托
有人需要,有人不需要
但我相信在古代那么远的地方
苏仁聪可能可以和鬼神对话
站在我旁边的罗璐瑶
不知道是否惊魂已定
这个凯里来的姑娘
漂亮得像水做成的一样
笑起来的样子,像喝过的最烈的酒
我们坐缆车从山顶下来时
她紧张的神情
让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怕
我当着他们面发誓:以后再不坐缆车
可是什么让一个人变得胆小?我不知道
吃过中午饭坐大巴车去阿西里西大草原时
又下起了雨,车窗上无数条分叉的水痕
好像我们每个人生活和命运交织的
布满人世的道路
2022.7.30
这一生
送她上车时
我没有说出那些伤感的话
这一生,我什么人也没留下来过
这让我感到悲伤
这一生,我把自己分成了很多份
给了很多人
虽然他们给我失望和绝望
但我仿佛拥有无数个自己可以浪费
回来的途中
天空下起了雨
另一个我从车上跳下去淋雨
他苦闷,不被理解
他挣扎,却抓不住任何一根稻草
他假装坚强,其实比玻璃易碎
我写诗
并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好处
我写诗
难以写出他的疼痛
他在夜深人静时抽泣,好像他不需要世俗的安慰
他喝酒,那是他在人间唯一获得的良药
一想到有一天
他会在我的里面死掉
我忽然有了
黄昏这样苍茫的悲凉
2022.7.31
老人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手不停颤抖,可能是因为老的缘故
颤抖的手,像掉光叶片的枝丫
古老的松树皮般粗糙
那里曾经盛开过繁花,结出过香甜多汁的果实
现在却让人联想到寒鸦
以及寒鸦背部的雪
他的身体单薄,像一个气球
没有地平线紧紧将他系着
他随时都会上升为天空中的一颗星斗
单薄的身体又像一块未开垦的土地
贫瘠又荒凉
他的脸一定是上帝在上面写过什么
因为不满意而像一张纸被揉皱
他眼睛里面的神已经熄灭了
那样空洞,不像冷却已久的火炉
像一件古老的遗物
他的头发已经白了
像厚厚的积雪
那里,人迹罕至
冷,有一生中最陡峭的风景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走回房间
动作缓慢,又那样小心翼翼
仿佛每走一步,都踩着一块薄冰
又像一个正在学走路的小孩
2022.8.1
奶奶
她给我说起她的奶奶
一个干瘪的人,说话没有了水分
这让我感性的以为
我们好像是一个个果实
长在一棵无形的树上
风起时,我们就碰撞一下
那是怎样一种奇妙而美好的际遇?
风停后,我们就沉浸在各自的甜蜜里
人生何其困苦,我想用糖来骗骗自己
她又给我说起了她奶奶的命运
我们每个人都像上帝抛出的骰子
赌徒般的众神围坐在
人间这张赌桌旁
点子大小有时候并不取决于上帝
我不相信运气,这短暂的一生
为了活下去
足够超额花掉一个人的智慧和力气
在骰子尚在旋转,没有停下来之前
对不起众神,我有选择点子大小的权利
我并不想迎合你们
哪怕你们施加给我疼痛,疾病,甚至毁灭
她的奶奶曾经也像我这样坚信过吗?
在中年认清生活的真相
和被层层重压压得喘不过气之后
没有神,也没有骰子
有生活、痛苦、疾病、贫穷……这些才是真的
它们像风一样执拗吹
没有方向吹
我就像草一样顺着它们的方向匍匐,弯曲
在她舒缓的讲述中,我听完了她奶奶的故事
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
却在我的眼眶里碰撞出漩涡
此刻,我眼中的万物已决堤
202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