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你总是穿着粗布蓝衫坐在院子里,阳光照在你的身上
你那样老,仿佛时间存在了多久你就存在了多久
你的眼睛因为老而向内深凹,像两口枯井
没有水的光泽,也没有光能照射进去
你的脸是那样的皱,像我那时考试不及格
被老师搓皱的试卷。你嘴里掉光牙齿发出的声音
如潭浑浊的水。你总是坐在院子里
仿佛那里是光的中心,你却如尚未被驱散的一块黑暗
我那个时候不敢靠近你,一种对未知苍老的恐惧
你故去的那个冬天的早晨,院子里停满了麻雀
你经常把吃剩下的饭粒倒在那里供它们啄食
它们可能是来道别你的,也可能是来用它们小小的身躯
铺成道路,指引你去我们肉眼看不到的世界
父亲和大伯把你葬在坡头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雪很快就把你的墓地覆盖了,雪厚厚一层
就像他们内心的哀伤覆盖在那里
后来才知道,人世间所有的哀伤,总有一天会融化
现在,年年清明节我们都要去给你上坟
你坟头的那些草,它们就像我们尘世间的命
我从来不用火烧它们,也不用镰刀割它们
我知道,它们已经够疼的了
因为我总以为它们
是大伯,父亲,堂哥,堂姐,大哥,我,侄儿,侄女……
祖母
墓碑上刻着:赵氏李老孺人之墓
只知道你姓李。李,会让人想到李花
那样洁白,像白鹤的羽毛
也会让人联想到李子,甜,饱满多汁
父亲的嘴里很少提起你
关于你,我知道最多的就是墓地的位置
那里有一片金黄色的菜花
年年在浩荡的春风里
发出野蛮的香味
我经常对着墓碑喊:奶奶
我穷尽想象拼凑出了无数个你
活在人间无数个可能的角落里
并非为了躲着我们,不愿相认
我的父亲,一到逢年过节
他就会花几沓纸钱,端一碗水饭
在我家后院的大路上
喊:我的妈妈来吃水饭,领纸钱
我的父亲都那么老了
你还没有活到他现在的年纪
他喊你妈妈时,你们更像是一对兄妹
大伯
你面对我们,总是沉默,时刻保持长辈的威严
你在别人那里,话却像滔滔江水
你喜欢坐在墙角幽暗的角落,悠闲抽着烟卷
仿佛一个不太起眼的火炉,时不时冒出一点火星
你喜欢喝酒,好像生活的坎坷
可以借助酒来填平。你因为喝酒过量
得了肝癌病逝是后来的事情
你常常对父亲说,弟兄是树的两个分杈,枝枝叶叶
都是父母的恩情
你是石匠,用锤子锤打石头,用凿子
凿去石头多余的部分,但却凿不掉命运多余的部分
你总是把石头凿出巨响,仿佛雷鸣
所以,每次打雷,我都在怀疑
你正在天上,用石头和凿子
拆掉我们与神之间的那道墙
父亲
我写过诗给你,诗是你从身上拍掉的灰尘
在阳光里翻飞。诗可以成为盛放光阴的容器
却盛不住从你身体的土地上流逝的时间的河水
我写诗给你的瘸腿,它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把它写成一面坍塌的墙壁
诗也是这个样子的,什么也支撑不起来了
有时候就像你的那条瘸腿,疼,又那样多余
你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像年轻时候的你
有用不完的力气,那些力气对于你
就像煤矿之于大地,有一天你还是把它们掏空了
你只想给予我们更多,仿佛太阳一样无声的温暖
却把冷和纷飞的大雪留在自己背阴的位置
你老早就希望我找个媳妇了,也许是看我独来独往
像一叶孤独的扁舟,在人世的江河湖海上
取尽漂泊,取尽每一个波涛,每一滴水
但我想找的那个人要能从我内心的苦里面
抽出它的甜,那甜其实是照在灵魂上的一束光线
你现在躺在沙发上,花白的头发,像一片
正在落雪的荒原。我曾经在这样的荒原上寻找,迷失
那样的迷惘,命运的出口何在呢?
你的脸,就像被雨水冲出水沟的山地
你的眼睛里也曾有过像我一样不为人知的暴雨?
你静静躺在沙发上,像一块荒废的土地
我曾经穿过这样的土地,有密布的荆棘
有把脸和手戳出血的尖刺
有一天我们会把你种在这样的土地上
那是你来的地方
你的父亲和母亲就在那里,还不忘长成一棵树
供我们乘凉,在我们悲伤时替我们落叶
不,也许你更像是半截木柴
用你不太善于表达的爱,在里面
一直为我们燃起一团火焰
母亲
她从坡上背下土豆,玉米,西红柿,地瓜,红薯……
她深谙它们的姓氏,位置
它们就像她住在山里的穷亲戚
这个一生把自己捆缚在土地上的女人
她挖地,挖出我们向阳的生活
她唱山歌,把大地抬高,把天空唱低
把傍晚唱成月色,唱成一阵薄薄的雨
这个每天都在锅瓢碗盆的漩涡里转圈的女人
有好几回她感觉她已经找不到生活的出路了
这个有流不完的泪和操不完的心的女人
我们是她眼睛里的沙粒
我们总是把她的心弄碎成玻璃
现在她已经老了,她说话的语调像某种生锈的铁器
她的精神像藤蔓,已经没有了让它向上攀爬的力
她坐在院子里
夕阳正一点点收回大地上的光线
但她收不回她对我们的爱
她那样安静,就像晾晒在院子里的衣裳
多少年后,我的侄女会穿着这件衣裳
成为她尚在人世慈悲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