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左的诗

淅川手记

1、

街道两旁的楸树，呈现出时间的繁茂

横斜的枝桠，也许是一些人在尘世被砍斫的部分

我却想到，一首诗里是否有要删除的几行

楸树凋落的花瓣，犹如镜子的碎片

但并不影响，花的香味将嗅觉擦拭成透明的冰块

群星烨然于楸树的顶端，此刻

脚下广袤无垠的中原大地，灯盏，美满的人间

仿佛天空投下的倒影

2、

在荆紫关，我们从历史的大门进入

我们像文字，走完所有有关荆紫关的历史典籍

3、

可以拜佛，虽然我所求接近于“无”

佛的大肚子能装下的，我还差一点

佛的笑脸能一笑而过的，我也还差一点

我有过于沉重的爱和悲悯填满肉身

使我不能像寺庙旁的叶片被风轻易举起

也可以拜观音，都说苦海无边

我有一支笔，先把自己渡明白了，再去渡人吧

在丹江大观苑，还可以坐船

并非因为可以将胸口的波涛安放于江水

也并非因为我有大于江水的起伏，动荡

江水辽阔，水雾相接，一片苍茫

前路何处去？且释放出身体里的几行凌乱的白鹭

4、

如果我能下到离水最近的地方

我想洗一洗我的眼睛，它早已经浑浊了

而水那么清澈，我多想取走一些

让我今后的人生，永远可以有热泪盈眶

我也想洗一洗我的耳朵，听过那么多的谣言谎言秽语

如今，就像一个装满淤泥的池塘

但我找不到下到水边的路，只能站在渠首大坝

大坝之下，我找不出水声里的铜钟

也找不出水声里的雷霆

更找不出水声中一万匹奔跑的马

大坝之外，是紧紧咬住堤岸徐缓的江水

如果此时想起一生中的后悔和遗憾

那些江水，也能轻易从我的里面咬出峡谷

5、

葡萄架上尚未挂满晶莹剔透的葡萄

而是悬挂鲜嫩的叶片，每一片

都像是一道无声倾斜的瀑布

让想象在空气中构造假山的群像

葡萄架的一旁是猕猴桃，才开花

却已经想到不久后的一天，每一个成熟的猕猴桃里

都有一条糖做的河流在流淌

那些饱食果实的人，早已有了所途经的

大地的宽广和苍茫

葡萄架的另一边是麦地，麦芒还没有转黄

拍照人的兴奋像停在麦杆上的一小层麻雀

在邹庄，空气是绿色的，时间也是

时间生长得那样缓慢，甚至有时忘记生长

在邹庄，荷塘，小路，杨柳，村落……是如此熟悉

邹庄，我前世是你的孩子吗？

邹庄，我今生离你这般遥远，可是你含泪的分行？

樱桃

他指着桌子上的樱桃说，没有昨天新鲜了

“新鲜”这个词语类似于多汁的，迫不及待

放进嘴里的水蜜桃？昨天，我从河南淅川来

我是夜晚从丹江里偷偷爬上岸的一滴水？

没有答案。在高铁上，我读蒙晦和卢山的诗集

窗外的平原就像眼前铺展开的书页

我读到的世界，是我的思想长出双腿在上面走路

我看到的世界，我能感受到它，却无法懂得

抵达毕节时，沿途的热气和明亮的太阳

已被大地与天空收回。我打车去羊兔儿吃烧烤

约了几个朋友，我们将我们的阔别

像烤串一样放在桌子上品尝。烧烤店里的烟雾

将所能看到的物体，制造成假象，字面上的概念

我们都是。突然，一阵急来的风之后，暴雨紧随

暴雨，还有哪一场比我这一场更大，更持久？

但一点也不危险，没有毁灭过什么，只是——下

我的思绪又回到他指着的桌子上的樱桃

已经没有光泽了，颜色也黯淡了许多

挤在有限的篮子里，就像我曾经挤过的青年旅社

那个时候，为了走进世界的里面，我急切地

从我的里面走出来

清晨序曲

1、

书架上的书还在沉睡，每一本就是一块礁石

上面曾驻足过渔民，垂钓者，喜欢拍照的人

日渐衰老的时间对于大海并没有多大的魔力

而大海，总是有耐心把每一件事物

以水滴的方式细细拆解

这些书，也可能是一个个望远镜，带领我

看到世界的“似”与“是”。我最不希望它们是船

因为我不具备掌舵和水手的技能

简单点，我希望它们是鞋子；或者，挂在衣柜里的衣服

这样，思想就可以穿着它们和我在生活和命运中走动

2、

鸟鸣声，好像是一道门

如果一定要证明门的存在，现在，只需要在鸟鸣声中

打开卧室的门。客厅里，水竹因为枯萎而被拿掉

但插放水竹的那瓶清水还在，那样安静

用清澈填充世俗生活的一部分。第一次听说洋桔梗是在昨天

白色花语代表“真诚的爱”。真诚的爱，是小猫种鱼吗？

而她，早已涨满了中年，什么也不愿意倒掉

鸟鸣声，好像是一道门。我现在想到的门锈迹斑斑

我怕它会把我弄脏，我并不想打开它

3、

阳光穿过窗户，落在客厅的地板上。客厅

被一小部分明亮和绝大部分幽暗占领。我不属于明亮

也不属于幽暗，我在两者难以言明之处，如一座隐于雾的山峦

如一些不知为何而流的眼泪。很多人来过这里

带着各自的雨晴、陡峭、崎岖、滔滔不绝的江水……

我接纳了他们，并非因为我有多么辽阔

接纳我的是沙发的一角，更多时候，我像一座

大雪纷飞的山峰坐在那里

4、

院中，月季低垂，趋从于红硕花朵和葳蕤的叶片向下的力

不能再承受点什么了，哪怕是一句赞美的话

或者一个明艳的词，都会压折它的花枝。不要对月季

有过多的了解，它会让你看到它的刺，人也是这样的

月季的一旁，是马蹄莲，叶片已经长得有巴掌那么大了

它去年凋谢的白花，已上升为云，飘到很远的地方

于游子的头顶，拿出一些故乡的雷电和雨雪

他会把自己想象成故乡的一棵草？一条河流？一块湿地？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和我一样，不过是大千世界里的一条路

但通往何处尚不明确

5、

浸泡了一夜雨水的泡桐，飘落的花瓣仿佛是行走在

时间道路上的喘息。我的父亲已经老了，像那块

他耕作了一生，世世代代遗传下来的土地

我的亲人们，像蚂蚁，麻雀

在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土地上觅食

我看过故乡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出生

就像坡头的草，秋天枯萎，春天又长出新的一茬

这个清晨，雨后蓝得出奇的天空中

太阳，是一颗要用尽一生的眼泪才能冲洗出的心

槐花

她说

在北方

槐花是可以吃的

这是她第二次对我说这话

第一次在去年

时间，在我们手里

生活和命运也在

就像西西弗斯手里推动的石头

她手里握着的方向盘

仿佛一个漩涡

没有什么再能被卷进去了

她已把自己活成了一条河流

我们要去一个叫古达的地方

这个季节

古达的形状，像樱桃一样滚圆

古达的味道，像樱桃一样

有酸，有甜

——古达，是用樱桃做成的

路上

有一瞬间

我们的目光

共同

落在一旁的

槐花上面

仿佛大雾弥漫

在樱桃林中

我们在樱桃林中走散

燥热的天气，疲倦和睡意

像潮水一遍遍漫过沙滩

我坐在一棵樱桃树下

我没有可以用来斜靠它的东西了

除了影子，在我失恋的这些年

活成寺院。现在，已经隐于

鸟鸣喂养的绿荫

我近旁的世界，是从树上

掉落的几颗樱桃

上面，一只蚂蚁在爬

它突然停下来

却像一把锁锁在那里

我抬头

看到枝头上悬挂的樱桃

这一颗颗小小的宇宙

在孤独和寂静的围困中

背对我的地方

阳光的暴雪，正在落下

镜中

他用同样的神态

打量我。他穿着中年的衣服

像一棵不太年轻的树

他眼角布满鱼尾纹

不是能够找到

生活宝藏的两小块地图

是他曾经走过的路

弯曲，交错，随意

他不是人生好的谋士

他不过是让他的道路走完一生

他看起来，像一个容器

他的爱都掏空了

他把它给了那个人

以为她就是生命，全部

她却嫁给了别人

他的爱不会回来了

像乌鸦，死在路旁

他看起来并不沮丧，悲伤

他像一道堤岸，任由潮水涨落

他在镜中凝视我

像凝视深渊，无声的暴雨和瀑布

致不存在的爱人

我要在园中

种蔷薇，牡丹，玫瑰，风信子

要让它们看到你的容颜

而羞于绽放

我要在你的语言中

种刺

要让你骂我

写诗，不务正业

做人过于实诚，难免被人算计

我还要在你手掌的土地上

种下杀威棒

要让你在我酒后失言

和做不切实际的梦时

献上一阵乱棍

可是你呀，不存在的亲爱的

我如何用文字塑造你的肉身

如何让你像河网一样，深入我的内陆

如何让你将我的心撕裂，打碎

如何让你的绝情让我有亡国之君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