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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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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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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潜艇兵

岳父姚煊尹,广东梅州人,1940年生,海军工程学院潜艇专业毕业后,东海舰队服役,千禧年退休,这是他叙述的故事。

我向往蔚蓝的大海,年轻时我的理想是航海,渴望驾着豪华游轮,走遍全球,阅尽人间春色,快哉人生,莫过于此!

我的梦很美满,1958年我幸运地考上大连海运学院航海系。我身体很健康,全身没有一处疤痕,各项指标优秀。我喜欢打篮球,动作灵活、敏捷,投篮命中率高。在这里,我得感谢我父母,为了把我养得壮实些,家里每年冬天都杀一只羊,和中草药一起炖烂了,密封在大缸里,每顿饭我独享一碗,家里其他人共享一碗。我声明一下,我的家庭并不富裕,充其量只能算是初级小康,我父亲常年喝那种路边小店廉价的散装烧酒,眼睛都弄瞎了。除了父母,家里还有两个收养的女子,说是我的童养媳,实质上是给我家干活的长工,说来惭愧,是她们放羊、种地养育了我们全家。小学、中学靠家里放羊卖钱供我读书,大学靠刻蜡版、当建筑小工赚学费。为了省钱,大学期间我都没回过家。

刻蜡板用钢针写字,不能潦草,不能涂改,蜡纸不能折痕,写错字整张作废,要求严苛。这个活不仅让我赚足了学费,还练就了一幅好记性。刻字时,你看一眼能记住的字符串越长,刻字速度越快。开始只能记住三四个字,后来就能记住整句话不错漏。后来,部队学习老三篇比赛大会,我一口气背下来,出尽了风头。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因为字体工整,记录快,记忆力强,我被抽调到政治部干了些我不喜欢的事,这是后话。

1960年7月10日,改变命运的日子,没齿难忘!突然政审、体检,我们和西安通讯学院两所大学挑选25人,换上军装,进入海军工程学院潜艇专业,预备接受苏联核潜艇。命运之神眷顾,我成为一名潜艇兵,也是新中国第一批潜艇兵!将来驾驶潜艇,守卫祖国辽阔的海洋,这是多么光荣而神圣的使命呀!后来查阅资料,说潜艇兵在所有兵种当中最吃香,不单生活好,待遇高,晋升空间也大。我有个搭档后来升到将军,前几年过世,军委送花圈,享受如此高规格礼遇和荣耀!

不幸的是中苏交恶,计划流产。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理想是航海,学的是潜艇,从海面到海下再回到海面,一路上尽是遗憾,晃晃荡荡,学非所用,只有实习一次机会下潜艇,从此永别。好像那艘潜艇有故障,不敢沉下去。不管怎么说,下过一回潜艇,算是对专业有个交代。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下不了潜艇,浮起来上水面舰艇,1963年毕业我进入东海舰队服役,等待祖国造出潜艇。起初五年,我在沽和舰任排长。这是一艘登陆舰,除了舰炮外,配备冲锋枪、机枪,军官配手枪,目标是解放岛屿,演练登陆作战,看样子部队像是海军陆战队性质。每月出海执行任务,海上巡逻,熟悉海洋,历练官兵。出海要航行多日,给养有限,不能跑得太远。也到内河巡游,沿长江溯流而上,到过南京、庐山、武汉,军舰停靠,找个机会游山玩水,吃好喝好,嗨翻天。

年轻就是好,我很喜欢游弋海上,每逢出海,总是欢天喜地,也有遇到恶劣天气,比如台风,折磨人,毕竟机会少。听天气预报,台风天泊在军港。有几次意外遇到暴风雨,军舰被掀得东倒西歪,煮不成饭,只能吃饼干、罐头。有一次暴风雨,我去巡查厨房,厨师是个新兵蛋子,晕船,抬头看到我们几个军官,一慌神,没控制住,吐在正在炒菜的锅里!

说起厨师,我得赞几句。我舰厨师前后有几个,均烹饪专业科班出身,煎炒蒸炸煮,样样精通,花样翻新。海上碰到渔民求救,时常缺淡水,拿捕捞的鱼跟我们换,所以吃鱼机会多。厨师尤其会做鱼,红烧、清蒸、水煮、干炸、酱焖,大快朵颐!吃不完,带回基地,吃出更多花样。

舰队生活真是惬意,你在海上转悠几天,蔬菜吃完了,新鲜劲过去了,腻歪了摇摇晃晃的生活,渴望踏踏实实的陆地,这时候军舰折返回来了。下了舰,抻抻蜷缩的身体,打打篮球,逛逛公园,拜访朋友,约会情人,喝喝酒,吹吹牛,过不了几天乏味了,慵懒了,突然军号吹响,有任务,要出海,你又被送到湛蓝的海上。生活就是从海上到陆地这样循环往复,永远新鲜,永远快乐,永不满足!

好运不会永驻,之后十年,离开海洋,先后担任政治部干事、组织部干事、党委秘书,写材料编简报,倚马可待,被称为“第一笔杆”。林彪事件太突然,会开到深夜,讨论、表态,政治立场,纪要反复修改,嫌慢。我突然撸不住火,大声说,不干了!我是潜艇兵!不是秘书!没有潜艇,让我上舰艇!你们看看这十年,不是写批判稿,就是整人材料,整来整去,憋屈,狗屁不通,一钱不值,专业荒废了,身体糟蹋了,一旦有了潜艇,怎么弄!你们不准我上舰艇,我退伍,不陪你们玩了!

政治部面面相觑。蹉跎十年岁月之后,1978年我重新登上久违的战舰,淮海舰担任政委。

蛟龙入大海,按说很激动,可是,这一次我没有从前那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出海不再快乐,逐渐显出拖沓,甚至晕船。我变得恋家,探亲总是迟迟归队,我对战舰再也没有激情了,过去我总是无名的兴奋,现在是无名的惆怅,青春不再,身体发福,不到四十岁的我意志颓废!是谁掏空了我的热情、快乐和梦想,把一具空荡荡的皮囊扔在我身上!

在苦闷彷徨中挣扎,祖国有了潜艇,也有了核潜艇,可是,我的激情没了,梦没了,对于潜艇那个神圣的字眼,祖国最宝贵的金疙瘩,几代人的梦想,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我没有资格玷污她,我只能远远地躲开!

1982年,四十二岁,我终于下定决心退伍,离开生活战斗了20年的东海舰队,离开了魂牵梦绕的海上生活!剩下的岁月,我要还给家庭和子女,还给故乡的亲人,我亏欠他们太多太多!82年6月退伍手续办好,军委突然命令,大学生不得转业,军队要知识化、年轻化 。领导游说我,说拨乱反正,尊重知识,许诺我可以下潜艇,可以上水面舰艇,也可以在基地做政治工作,或者培训人才,希望留下,还给我升了两级薪水。他们哪里知道,当年那个怀揣梦想的少年早已不存在了,这个躯壳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我去意已决,回到家乡。小县城的生活平静、祥和、甜美,慰藉我那游子的心。在客家人祖传的围屋,我和族人畅谈;在飘香的小酒馆,我和同学饮酒作乐;在小时候牧羊的山坡上,我帮农民兄弟挥锄种地。我每天早早回家,给妻子儿女煮饭炒菜,其乐融融。这就是我要的生活,我喜欢它,珍重它。我是旧社会出生的人,亲历了民国的通胀,解放初的匪患,文革的罪孽,也曾献身改革开放的宏伟事业,懂得珍惜。

老之将至,现在我醉卧乡村,无时无刻不思念大海。那蔚蓝的海洋,曾经激起我梦想,给我无限快乐。终有一天,我会回到大海,回到那无限美好的世界,和梦想、军舰、潜艇,和战友们汇合,从海底出发,向大洋深处挺进!(作者:馬歌 2019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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