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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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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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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八地(非虚构小说)

 

我到镇公所找学生。镇长姓雍,想不起名字,我求证过,的确是我学生,高一高二教过两年语文,当老师有这个资本,桃李满天下。他从前通过别人找问过我情况,我以为学生来我家乡做官,关心我,探亲回来兴冲冲找他,办公室见了,却不甚热情。我把预备好的热情话强行咽回去,小心地试着说,八几年我在一中教过书。他接过话茬说:“那时我在一中读书。”读书不一定读你教的书,话留有余地,不愿承认师生关系,算了,不必贴上去,悻悻然走了。

那天淅淅沥沥下雨,我灰溜溜地走在镇公所院子里,心情五味杂陈,这时候意外地被人叫住,一个胖胖的面孔,“我叫黄小乐,您学生,您不记得啦?关崖初中,您教过我语文。”我还是摇头,刚才那一鼻子灰还淤塞我的心。“我驻你们村,早就弄清楚了,盼您回来。有啥事,您给学生说,学生一定替您办得漂漂亮亮。”这时候我才抬起头认真瞧一瞧。后来他真的到我那简陋的家看我,许诺说:“明年您回来,把房子盖起来,亮亮堂堂过日子,多好!”

我来镇公所不是找高高在上的镇长,找这个乐呵呵的黄小乐。其实,也不是找黄小乐,是镇上有人要我回来找他。去年,我打市长热线,投诉三件事,一是村里扩路,要砍伐我弟弟的果树。二是电力公司建铁塔占用我的自留地,要征地补偿。三是追讨被人强占的一分八厘耕地。镇上、村上给我电话解释,现在回来了,找他们继续主张权益。

镇公所有位姓严的小伙接待我,在电脑敲了一通字之后,念给我听,确定了问询要点。去年电话处理信访的人现在出差,他们在电话里沟通了一番,核实清楚了,最后给村支书电话。姓严的小伙三十来岁,办事有板有眼,热情周到,合乎信访接待规定,和我工作的城市办事程序吻合,重新点燃起我的希望。

我到村委会,见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永华。前几天我来拜会,他斜躺在大班椅上,嘴里叼着烟,一只脚搭在办公桌上,我进来打招呼,略微客气一下,几乎看不到挪动的样子。支书、主任一肩挑的缺点立马暴露无遗,不必拘束掣肘,可以率性而为。以前挺好一小伙子,殷勤、耐心、嘴甜、能来事,给我家调解过两次。一次是2006年我回来盖房,隔壁挡住。我家是高速公路拆迁户,新划拨的宅基地上有根水泥电线杆挡道,隔壁急着修建房子,电力公司让他自己移走。花了多少钱我不知道,隔壁逼我出了3600元,这件事是永华调解的。

隔壁房子建成,说我妈去世了,不吃粮食了,强行夺走我妈的一分八厘地,说兑换宅基地多给了我家一些地。我父母一直跟我生活,他们的宅基地、房产、土地都由我继承,我在外面工作,鞭长莫及。土地我弟弟种,对人家夺我土地听之任之,说土地不值钱了,有的抛荒了,几年不过问土地,跟人争执犯不上。我说,不能太怂,人家强占我土地好比日本人侵略,你总不能说土地收益少,那是沦陷区人的事情,与你无关,高高挂起。我们得争,这不,抗战八年我们终于赢了。土话叫猪尿脬打人,不疼但臊气重。这件事调解未果。

他问我,这一阵怎么回来啦。我说,退休了,回家住住,我是来向村委报告行踪。他略微笑一笑,有事就直说。我就说强占土地的事,中间有几个人进来请示工作,加上他始终没有放下翘在桌上的脚,我有点不悦,没有说铁塔。他说,铁塔的事,你上次没说。我笑着说,你今天也没翘脚。他妈是我老师,教过我小学数学。

他说,当下是三夏大忙,你知道,稍后给你解决,得等些日子,反正你不急着走。我退出来了,发动汽车。他也出来,发动电单车,记着前任是小桥车代步,他以前是电驴现在还是电驴,支书主任一肩挑没给他带来实惠,至少目前看是这样。有人解释,为省一个人的工资,压缩开销。穷地方真难为。他看我是外地车牌,“你把车开回来?”我说,没车不方便。

车以壮行色,狗眼看人低,拿钱衡量人的本事,他们眼中我也是农民工,在流水线上卖汗水。很多人问我有没有退休金,我说是工作调动,我还是干部,工资比你们县长拿得多。吹吹牛,给自己壮胆。

 

 

建造卷闸门和盥洗间。卷闸门为的是泊车进院,盥洗间自然是方便生活,承建者是我特意关照的泥水匠红刚。我妈讲,红刚的爷爷马振汉是我爷爷的干儿子,马振汉的遗孀跟我妈来往密切。我有五六年没回老家,老婶子九十岁,依然硬朗。见到我,先是用土话惊呼一声“娘呀”,接着是抹眼泪,哽咽着说:“娘呀!婶子还能活着看到你!”然后是唠唠叨叨些我妈的往事。

老人独居在一间不到十平方的黑暗小屋,一进门左面是床铺,右面是锅灶,中间能容得下一人走动,不通电,烧柴火熏得室内漆黑。站在门口使劲看,几分钟才能找到轮廓,我的泪水禁不住流出来,只得逃走。村里几十位空巢老人,在破旧的房子等死,形同死尸,只有逢年过节,子孙们才回来看望这些老古董。看形势,未来大部分村落将逐渐闲置,进而消失,最终的结局将通过置换让农民搬走,把土地腾空恢复成耕地。

马振汉民国时候做过巡警,文革时候叫他伪警察。有两个儿子,一个眼睛翻着,露出红血丝,瘫了很多年死了,所幸生个儿子就是红刚。红刚干活腿跌断,装了假肢。他媳妇想去打工,公公要人伺候,走不开,郁郁寡欢,跌落楼下致残,人也痴呆了,多亏前几年生有一男孩,如今上小学了。马振汉另一个儿子造型很好,传承了父亲高挑身材的基因,可惜神经病时好时坏,在外流浪了半辈子,奇迹般回来了。妇女们说,他经常半夜敲门,纳闷的是敲的是寡妇或独守空房的中年妇女的门。

马振汉解放后亲身领教了五花大绑,导致双手伸不直,双双向后弓着,走路时手只能小幅度摇摆,像是鸭子划蹼,又像是木偶,样子奇怪而可笑,自然是小孩追逐戏耍的对象,但他整天乐呵呵。“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以前马振汉给人民用刑,这次该他受刑。文革后为立功表现,他把用刑的那套本事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淋漓尽致地示范给民兵,让很多人吃尽苦头,其中之一就是五花大绑。

我曾经多次有幸观摩这种表演,以至熟记于心,并能熟练运用,但遗憾的是晚生几年,错过了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至今没有展示机会,也没有实习过,只能把理论知识传给后世。五花大绑的要领是:首先将小手指头粗细的麻绳两头对齐,中间结一个环,这个环后面将会用到,这是预备。执行时,先将环对准人后颈,将麻绳两头从肩前通过,让绳在双臂各自缠绕几圈,把双臂拽到背后反剪,捆住双手,将绳头向上穿过那个环,突然使尽平生力气,把绳头猛抽,犯人瞬间手臂被顶上后颈。如果力度够猛,这个人双臂基本残废。“牢饭好吃,四两麻绳难受,”那个年代吃不饱,想犯点事吃免费牢饭的不是个别,但苦于四两麻绳五花大绑的巨大威慑,才打消了念头。

绑人还有许多玩法,比如麻绳浸水,两人如何配合,遇到反抗怎么办,等等。民兵的训练科目之一就是学会绑人,每次执行都要公推出几个人实操。批判村霸马兴龙祸害乡里,他扬言,谁绑他,他必将报复。民兵犯怵,干部为难。绑他是在大热天,公社派来基干民兵,——就是民兵中精锐,一绳子下去,马兴龙嗷嗷直叫,马上认罪伏法,嚣张气焰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董伯泉以少校团长退役,是抗战英雄,威武不屈,三四个民兵按不住,有人用枪托砸断他的腿才勉强绑住。

查阅资料,五花大绑源于《王贵与李香香》,看电影才知道,这种绑法是苏联特有,或许三十年代传入中国。少年不知愁滋味看热闹,反思才觉得惨无人道。马兴龙横行乡里,村支书一句话,说批就批,批斗之后就放了。那年批刘少奇,标语是“上批工贼刘少奇,下打恶霸马兴龙。”董伯泉伤口化脓,死在看守所,八十年代平反。事情过去五十年了,可是勒马兴龙那一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咬了手指头出血,从此落下病根,每逢残忍情节,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咬手指自戕。马兴龙是彻头彻尾的恶霸,整过村里很多四类分子,甚至欺负贫下中农,见人总是恶狠狠的,我们一家退避三舍,对他我没有任何好感,我不可能同情他。咬手指是我人生解不开的疙瘩之一。

红刚带来的泥工是我中学西侧傅家坡人,年纪四十来岁。问他傅贵安,他突然来了精神,说:“知道,太出名了,出事时他刚念小学。”傅贵安谐音福贵安,高大上的名字,跟我同班,考了所好大学,高兴之余,跟同学游泳,当场淹死两人,呜呼哀哉!多年以来,学校暑期放假前,惯例是安全教育,校长给全体师生训话:“不要下河掏鸟,不要上树洗澡!”下面一通笑,举例就是傅贵安。反复强调,记忆深刻。

泥工说,家境好的住进县城了,村里男人出去打工,只剩下女人看家。有人接茬说,村里就你一个男人,你成了妇女主任了,东家跑、西家住,不忙死你!你这活儿叫慰安妇,专门安慰妇女,从此慰安傅叫开了,姓傅,真名倒想不起来。“慰安傅”一只腿受伤,小腿也装了义肢,干活使不上劲。他嘴甜,给邻居帮忙,有些人缘,朋友帮衬,去年干了280个工,赚了四万元,加上老婆在城里打工,合计六七万元。要是能出外打工,280个工挣十几万元,他叹息道。在我这里干活,日工资两百,不管饭、不发烟。他有怨言,下班不交代小工清场,水泥渣掉一地,隔日凝结铲不掉,气死我了!

小工是本村两位妇女,叫秀如的女人,老公是我小学同学,叫晋文,肺上出了状况,干不了重活,家庭重担压在女人肩上。女人能干,提调周全,收割、播种样样不落人后,农闲打工,四间两层小楼,主动让我停在她家院子。她家也有小汽车,拴了一条大狗,对我总是凶巴巴狂吠。晋文说,你得给它送点吃的,贿赂一下。我送了,照样凶我,边吃边吠。有人从旁经过,说:“它嫌不够,你得经常送。就像干部,送礼要勤,要对口味,不然照样敷衍你,不给钱不办事,给了钱乱办事。”

我说,除了村支书有工资外,其他村组干部都没有工资,也不能脱产记工分,恐怕没多少兴趣了吧。那人说:“你不懂,干部从来不靠工资,他们会弄钱,办每件事都要钱,钱不给够你先歇歇。比如,这养鸡场离我们村这么近,臭气熏天,干部贪人家鸡蛋,苦了老百姓。”我说,干部与民同呼吸共命运,环境脏了,他也感同身受。那人哈哈笑,说:“干部早进城住了,在村里干什么!”

晋文家有幅地九分多,转让给养鸡场,合同三十年,每亩三万元,这件事村组没干涉,钱落腰包。儿子在深圳打工,26岁了,还没对象。她说,政策头胎男婴不让再生,女婴可以生,第二胎是女婴往往抛弃或送人甚至溺死,弄得男多女少,一二十万元彩礼、外加城里一套房子是基本条件,看着儿子这么大了,媳妇没着落,愁死了!

她夸儿子懂事,说,端午节快到了,儿子打电话给我,要我接舅舅来团聚,说舅舅孤苦伶仃,无人照顾,日子苦。三十多年前,嫂子跟家人口角,丧心病狂给孩子灌毒药,侄子死了,侄女被救活。后来嫂子跟人贩子跑了,六岁的侄女也被带走,至今无下落。

 

 

浇筑之后需要半月养护,正好休整。有人做寿,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经不起弟弟和子侄们唆撺,摆起宴席。这家族人丁兴旺,寿星有七个弟弟、一个妹妹、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子侄辈、孙子辈有三十多,彼此常常叫错姓名,屡屡因此被罚酒。寿星的爹从前是个技术精湛的篾匠,劳动致富,成分是富农,戴四类分子帽子。我求证过,他说:“定成分的时候我觉得当贫农不好听,孩子找媳妇人家嫌穷,我找到干部求情,要求当富农。”世道变了,这次是富农找媳妇难,勉强找到的净是歪瓜裂枣,七兄弟的媳妇矮和丑是主旋律,最矮的不足一米五,而他们七兄弟都在一米九以上,原本好端端的长人之家,基因未能传承下去,子孙辈没有超过一米七五的。

寿星有个弟弟社儒是我小学和中学的同学,老婆也是我同学,谈恋爱修成正果,按说这关系够铁。做了十几年村支书,官运亨通,但并不关照我。看在一方霸主的份上,加上近邻,我去凑个热闹。随了三百元的份子钱,——这里一般关系百元封顶,挤进乱哄哄的人群,找不到一个熟人,只好坐在一群不相干的妇女堆里。村支书也不搭理我,见我走进门,问“来了”之后,就匆忙别过脸跟其他人打招呼,好像刚才问候我是认错了人。酒席快结束了,他招呼我吃饭,前后就这两句话,真值钱,一句话一百五十元!

归来两旬,遇到婚宴、寿宴和丧宴各一,完整品尝了乡宴,感觉丰厚多了,与三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从前吾乡菜式是一大碗加四盘,有钱人家是四大碗加四盘,顺口溜叫“干豇豆萝卜皮,凑凑合合拼几席。”城里那桌酒席没记住,寿宴开场是八个凉菜盘一骨碌上,之后是热菜轮流,几番下来,弄糊涂了,没数清,总之是丰盛得有点奢侈。我看压根儿没这个夸张的必要,你就老老实实上几个百姓喜欢的传统菜行了。我身旁有乡亲拿着个塑料袋,将退下去将要倒进垃圾桶的剩菜挑一些打包,这是个好习惯,厉行节约嘛。邻桌稍微离开一下,寿星的大女儿突然冲出来,一把抢过那一袋子剩菜,说要喂狗。这女子已经奶奶级别了,这么倔强,任凭寿星两口和众亲友劝说,就是坚决不从,死咬着喂狗不松口,邻桌只能放弃。

前几日路过健身器材休闲处,有幸旁听村民会议,议题是抽水灌溉。寿星独子作为队长开场白,之后是乱纷纷一通啥议论,完全没章程,最后是寿星当了管水员,收益是每度电加收七毛作劳务。我的一位中学女同学发言,说,叫不懂的人抽水,把机井搞坏了,到头来害群众出钱修理,损失更大,要找稳妥的人管。这位女生四十年前嫁到我村,那时婆家是村里的红人,基干民兵,带枪的人。兄弟俩年纪轻轻同样年龄得同一种疾病死去,谣传是家族病,吓得一家人十分恐慌。多年过去了,阴影才渐渐散去。

她后来对我说,村上有几个瞎怂,尽捣乱。我问去年是谁管,她说就是你家门前的祥庆。我知道,是支书的哥哥,就是寿星的弟弟。我说,这人靠谱,还叫他管得啦。她说,这是村民自治,要有程序,你不能想让谁管就谁管,要大家开会推选。听着蛮有道理,可是我有想法,不能老叫大家族豪门把持了,得让寒门有出头的机会。强烈建议组织部门发通知,村组选举豪门不得担当候选人。

七兄弟两人送人,女方叫将女抱儿,就是倒插门、上门女婿,子女姓随女方。老三改姓白,六六年文革爆发那年初中毕业,串联到四川。女方家境好,文革后当民办教师,函授大学,后转正。退休前在教育局当科长,村里投怀送抱,邀请他荣归故里,帮他兑换了一块位置极其优越的宅基地,修建了气势非凡的豪华楼房,在村里鹤立鸡群。与我友善,客客气气,说些家长里短。有那么一刻,我忽然产生了一缕惺惺相惜的感觉。

夕阳西下,我俩在休闲处纳凉,农民陆续下地归来,他微笑着跟每一位村民打招呼,呵护、体贴,如同亲人:“你家秧快插完了吧?”“哎哟,您得注意身体,一把年纪了,叫孩子们干吧。”“瞧,这身板硬朗,不简单!”“这活干得,哎呀,把式!”

话语间我怀疑他和光同尘是假,外圆内方才是真。女同学路过,见我俩悠闲,停下风风火火的步子,说了则关于我家的段子。三叔退休在家,生病有乡亲探望,对我三婶说,你可要照看好老古董,每月一千多元等于一头大肥猪,你照看他相当于养猪。眼睛一眨一个月,一头肥猪;再一眨又一头肥猪,啧啧,要是死了,一年十几头肥猪没了!

 

 

白老师四弟祥庆的房子在我房前,也很气派,一家人厚道,耕读传家,堪为表率。一只流浪狗在他家门前徘徊,女主人善良,送碗剩饭,这只狗留下了。我见到时这只母狗带着一窝狗仔,五只,萌萌地,招人喜欢。有天夜里,小狗狗叫声凄厉,我穿上长筒水鞋,打着手电寻找,原来一只小狗狗掉进茅坑拼命呼救。我找工具打捞上来,用沙子弄干尿水,救活了。闲来无事,我总逗逗这群狗狗。狗狗喜欢在纵横交错的水渠里捉迷藏,从这一头钻进去,另一头出来,欢得很。这几天插秧灌水,水渠里满是水,水流急,可能遭遇不测,好几天不见小狗狗踪影,夜里不再有它们的叫声。母狗到处找,这里嗅一嗅,那里哀鸣几声,犹疑不定,四顾茫然。

村干部不爱搭理我自有缘故,说不上是耍官威。江湖行走四十年,归来仍是一介书生,寻常百姓,既没有象我的省长同学那样给村里修路,也没有衣锦还乡,还文绉绉说普通话。同学戏称“经济上勉强翻身,政治上还没翻身”。队长路上碰到我,开口就要我捐款。队里一小干部三轮车挡道,鸣笛让他让让,他粗口相向:“开辆破车,有什么了不得!”旧时邻居到处宣扬我忘恩负义,说过去如何如何救济我,如今阔了不报恩,见了我装作没看见。如果报恩,说明我确实阔了,不实事求是。不报恩,天天被人骂,心里不舒服。二选一,我选挨骂,挨骂无经济损失。

小学同学景善从村治安队长任上退休后被聘用为交通协管员,我每日早餐就在他执勤的路边小店,强拉他一同吃面皮、菜豆腐,以前我喊一声就爽爽快快地来了。我跟他说起铁塔和被侵占的地,他好像在听。吃完了,他抹抹嘴,说:“退了,没搞了,管不了啦。”说完就走,继续执勤去了。以前他总是说:“逑!多大点事!你放心,咱儿不怕谁!”说得响当当,有底气,催人雄起。有次他把我的仇家按在泥浆里痛打了一顿,替我恨恨地出口气。小学那当儿,冬天太冷,早晨要拿小烘笼烤火。炭他设法弄,我俩轮流烤,他总是让我烤第一节课,第二节课他烤。早晨一节早读、两节课,他总是让着我。透过窗玻璃,望着他穿着发光背心、站在路边吃灰尘的背影,我有点动摇,说不定是我错了,不该跟老乡争。

两件事村干部都不是主体,置身事外,按说能公正处理,出面调解行使一下权力而已。无利不起早,凭啥给你既没地位、又不肯出钱的主儿办事?有同学暗示我找人摆平,可我在这件事轴,杀鸡焉用牛刀,压根儿犯不着,不打算曲径通幽!

铁塔的事,我咨询过国土部门,说这种征用土地,补偿款归承包农户,村集体往往见钱眼开,侵占村民利益。操刀者是我本村同学,小学、中学一路走来,一起玩,一起追女孩子。钱是春药,几十年前童蒙时代的那点薄薄的交情挡不住实实在在的金钱诱惑。越俎代庖,他跟电力局签了协议,兴冲冲拿了三万多元补偿款,其中包括我家一万五。据说公推村民代表开会走程序,村民杨树华发牢骚说:“弄到钱你们干部装腰包,有麻烦了推选代表替你们解围、背黑锅。”

杨树华师范肄业,老队长,名望高,如今八十岁了,独居在村里,等待上苍召唤。话音未落地,队长骂起来了:“ X你妈,老不要脸的!你乱说啥!”杨树华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老人哆哆嗦嗦站起来,用那双有气无力的手厮打队长。我弟弟气愤地骂老婆,说多管闲事,竟然自不量力,冲上去拉架。他说,最好是两人恨恨地打,都受了伤,上面就会来调查。

我们村骂人是家常便饭,张口就来,外人听了感到特别刺耳,你要听不惯,趁早走开,这叫做蛤蟆不怕泥巴糊眼睛,说的是人文环境和生产生活相匹配,不能过高要求他们,批评他们随地吐痰不讲卫生。到那山唱那里山歌,到农村了,你就得满口脏话,要不你分分钟吃亏,心理不平衡。

言归正传,话说队长正在密谋筹划如何装进自己腰包,聪明的村委洞若观火,马上停止了他乱政资质。动作迟缓了,他已经动用了一万多元拓宽村道。我测量了一下,这点路就是十几米长、一米多宽,就是二、三十平方,而且完全没有必要。扩宽的这一段,位于村中部,前后都是肠梗阻,小车还是不能通行。坐过牢,按说没资格,可他拼命钻营,极力想漂白,村委破例给他机会,显然他没有领会好个中善意。有人说,他身边一帮瞎怂,教唆蛊惑他弄钱,身不由己。谁能度我,唯有自己。这一点,我特别赞赏村委会,春天来了,花都想绽放,那就绽放吧,万紫千红才是春。

队长找我解释,说土地是集体的,任何个人不得买卖,集体才有权转让。队上跟电力公司转让的是土地所有权。村民只有承包经营权,说白了,就是块地嘛,重新划拨更好的,让你满意。再说钱已经花了,只能拨块地给你。

队长是前任的哥哥,他们兄弟五人轮流坐庄,都当过队长,是我村大户。土地承包前的最后一任队长是老大,最小那位是我同学,前任。队长历来是大户担当,拼实力,寒门有过几任,施展不开拳脚,往往被挤兑、架空,工作开展不了,甚至受到人身攻击,不得已退出,人们已经习惯于这种制度安排了。

我对队长说,我们一再申明,不要土地,要钱。按照你的说法,既然生产队是土地所有权转让,我们要的是土地经营补偿款,两者不矛盾。我是向电力公司讨要,没问你要,井水不犯河水。

队长说:“娘呀!你这是吃谁饭砸谁碗!乡亲们供你上大学,你出息了,不想着报答乡亲,却设法向村里伸手要钱。”

我说:“我不是孤儿,我父母供我上的学。我为父母争取合法权益,不是损坏乡亲利益。”

 

 

灌溉费按照四分地三十元的标准收,四分地是人均耕地面积。队长说,不交款不给水,让你的稻田旱着。堂兄丑旦拒交,争执演变为武斗,丑旦儿子二话不说上阵了。管水员招警,我路过时,警察正在问话。

队长抱怨说:“娘呀!这活难搞,政府要给干部撑腰。如果收一家打一家,天天被打好几遍,我日这狗为啥?你们要处理不好,我这队长不当了,不日这狗了。”

中年警察见我走来,亲切地问我啥时候回来。我说:“刚回来,我俩有过交往吗?”他说,认识你,然后继续跟队长说:“这话你不要对我讲,我们是来处理纠纷的。你当队长是村民选出来,你不当了,跟村民说去。今天你还当着,在其位谋其政,日这狗就把狗日好。”

狗是代词,指眼前说的事情,不要按字面理解。骂人总是捎带上性和狗,事情办砸了叫日狗,“今天日狗了!”“你咋日狗哩,弄成这样!”运气不好,乡亲们说“今天日狗得很!”

村上调解主任景德也在场。他永远一副弥勒佛笑容,仿佛刚刚捡了个金元宝,下一刻还有个大元宝等着捡。看见我,马上将笑容改成夸张的惊叹:“娘呀!你啥时候回来的?有空了,咱们好好谝谝。”

谝是方言,就是聊天、侃大山。 有天早七点来敲门,把我堵屋里,说怕迟了,我出门了。他真能谝,一上来就恭维家父。他说:“你父亲真有文化,生前选好块坟地,可人家不转让,我来协调。他对我说,人家不让死,那就活着吧。你看老人家多会说话!”

这话还有层意思,标榜他景德一直给咱家帮忙,情谊深厚,我不能驳他面子。果然后续宣传政策,要我不要跟队上争。我有备而来,当然不肯就范,谈判变成各说各有理。最后,我说,咱们这样争论没结果,不如先易后难,先把邻居侵占土地问题解决了。我们总算找到共同点,他答应找对方了解情况。

隔天路上遇到了,他说,向村委会反映了情况,也跟邻居沟通了,人家说只多拿了五厘地。他问当年是谁做中人,我说中人已作古,但协议在。他说,拿来瞧瞧!我从手机相册翻出来,他只是粗粗看了眼,说有这个好办了,要我复印几份。“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这是一件明显的土地侵占案件,协议执行十年后才发生”,我说,“只要回放一下侵占前的土地权属就行了,没有协议照样能弄清楚,不关协议的事。如果拿不出协议,侵占就有道理啦?”

龙王爷生日,下了半天雨。景德碰到我,说:“正要找你,协调好了,对方应承,还给另一块秧田,二分,跟你家的地相连。”

太突然,强占十年的土地乖乖地还回来,我有点不相信。过去见到的调解,往往是村组干部召集双方当事人面对面商谈,七嘴八舌,乌烟瘴气,很难撮合。我正期待着协调会,没想到无会也可以结案,看来这个景德有两刷子。我电话报告好消息,那头弟弟却说:“这块地是别人的,他无权将这块地送人。”

听了弟弟这番话,我懵了,刚才的好心情跑到爪哇国去了,这个景德搞什么名堂!

新冠疫情,村里老年活动中心锁了门,村长小华是我堂妹夫,卸任开了麻将馆。位置在必经的村口,偶尔也打个招呼,更多的是目不斜视而过,不是同路人。有时瞟一眼,看到村委干部多过麻友,我打招呼说:“村委开会吗?我不打扰了。”

景德在麻将馆门口蹲着,这里乌泱泱一群干部。我把弟弟的话说给他听:“台湾是咱中国领土,你再牛逼,也不能把台湾送给日本或美国。你有这本事,干脆把美国送给中国,归咱中国管,以后就再不闹腾了。”

不等景德说话,干部们你一句我一句,把我一通拆洗。小华满脸不屑地说:“你甭瞎折腾了,种啥地哩!实在手痒了过来打打麻将。”

村支书社儒也是刚刚卸任,现在是什么监事,有人开玩笑说是上可以打君、下可以打臣。他调侃我:“按辈分咱是弟兄,还是老同学,我批评你几句,你是死读书,村里有村里的章程,你净搬些外面的做法,动不动市长热线,这里行不通!我劝你把那些收起来,有啥事到村上说,给你办得平平整整。”

有人接茬:“市长热线算个球!你回来该请大家搓一顿,好烟好酒贡献出来,别舍不得!你挣钱干什么!抠抠索索,没见你给大家发根烟!”

景德说:“发了,你冤枉人家,发的是红双喜。”

一群人笑了:“X,红双喜算个球!你看这里芙蓉后算是一般,哪有人抽十块钱的烟!”

“秋后交接时,各方叫一起见证,把土地权属搞清楚,写一份扎扎实实的协议,你放心!”景德说。

 

 

化粪池选址在房后农田,这块地权属明确,是我的。眼下是绿油油的水稻,秋收过后,水排干了,才能挖化粪池,目前权宜之计直排,粪便当肥料。隔壁的隔壁叫军政的中年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质问:“化粪池溢出会污染下游,你能保证不溢出吗?”

军政的父亲有入朝作战的辉煌经历,却被打成反革命,因为管不住嘴,在墙上用粉笔乱涂鸦,说“鼓足干劲是南瓜,力争上游是麦拉”,“社会主义吃南瓜,共产主义喝麦拉。”麦粒捣碎后熬成稀糊糊续命,方言叫麦拉。

平反后每月领五六百元补贴,病重了还能住进部队疗养院。儿子们陆续娶妻成家,他们两口另起炉灶,建了两间简易房住。我看过,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心里敞亮,优哉游哉。不成想被车撞成瘫痪,司机逃逸,儿子们强行把他们搬走,轮流照顾,还拆除了简易房。我探望多次,看到他们别别扭扭过活,说话不敢大声,儿媳在隔壁指桑骂槐,摔摔打打。我明白处境,善意劝解无效,只有干着急的份儿。一六年我回家,老人在我妈去世后留下的房子前徘徊良久,欲言又止,末了要了我的电话号码。过后我想他们可能是想向我借房子另起炉找,但羞于启齿。一七年冬两口关闭门窗,烧旺煤炭自尽。听到他们双双自杀,我非常难过,悔恨自己木讷,没有主动开口借给房子。

军政兄弟仨,大的跟我是棋友,棋盘上咄咄逼人,我赢不了他。小的高度近视,无法出外打工,跟我算是狗友,一起谈论养狗。妻子跳楼自杀,儿子离家出走。乡亲们评价他们是楞娃,生硬、粗糙,带几份凶狠,一言不合就嚷嚷,讲道理是其次,声势吓人。挥舞着拳头夸张地比划,仿佛要打架,对手叹口气走开,据说没几个人愿意跟他们来往,村里的独行侠。有人说他父亲也是这样,一家四个壮大男人争论,吼得房子乱震。

早几年,军政张罗连排的五户人家浇筑水泥路,每户出三千元。除了我妈留下的一点点破烂房子外,故乡没什么可留恋的,而这点房子恐怕只值三、五千元,我没打算回去住,感觉打不打水泥路与我关系甚微,委婉地拒绝了。房子要倒塌,吃不住弟弟再三央求,不得已加固。退休回来看看,想跟家乡作个永久的告别,却情不自禁修建了大门和卫生间,所有认识我的人和不认识我的人,相干的和不相干的,都以为不理智、缺心眼儿,可我竟然这样盲目地干了。

现在,这个缺心眼儿的货就在眼前,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抱冤。军政找到了缺口,报一箭之仇。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客气地警告你,如果发现你家化粪池溢水,我马上从我家房后塞住水渠,到时候看你往哪里排水!”

我初为人师,他们还是小学生,周末回家常逗他们玩。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力图寻找在我面前玩耍的那个纯真少年的影子。我突然明白了,他们的父母死得其所,相拥着告别尘世乃睿智之举,以后我不再为此而难过了。只是无法理解,最后的夜晚,浓烟滚滚,漫漫的长夜,熏得老泪纵横,老两口如何熬过,需要多大的隐忍、坚毅和勇敢!

农村不是讲理的地方,就算讲理也要论实力,我哪个也占不上。但我是干部,靠说话混饭吃,不能对不起身份和职业。我说:“家家有茅坑,臭烘烘的,污水乱流。化粪池当然比茅坑好,我一个人有多少粪便值得这么大呼小叫吗?何况污水管道正在建设,家家户户的污水很快会排进窨井,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

交代一下,污水管道已经延伸到村里,通知即日浇筑门口道路,收集污水。他以前倡导的事即将变成现实,他外地打工回来,不了解情况,呜哩哇啦,发泄过早了。

跟人谈起这事,村里的聪明人说,你有什么办法,农村就这环境,坏人当道,真理在拳头上,老实人只能忍气吞声,人家想修理你,总能找到理由。你放个屁,邻居说你污染空气,可以成为揍你一顿的正当理由。你正在种地,有人凶巴巴地站你面前,大声呵斥,说这块地你不能再种了,识相点,乖乖地走开。明火执仗容易躲避,阴招防不胜防,夜里给你的庄稼喷毒药,给你牲畜投毒,你找谁说理去!

丑旦的一块地一边是狗叔,另一边是我妈,各家都只有两米宽。狗叔有两儿两女,壮劳力多,老是往两边扩张,丑旦感到极大压力,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责怪对方侵占。双方指指戳戳,骂骂咧咧,演化为武斗。三婶闲居农村看到侄媳妇遭围攻,悄悄告诉丑旦:“你在这里跟人家理论,人家一伙人在打你老婆。”

丑旦一直不喜欢老婆,嫌她丑、笨,欺负她,嘲笑她,日子凑凑合合过,老婆的事原本不放在他心上,这会儿慢腾腾不想行动,唠叨:“打死算逑了,有人抵命。”三婶着急,说:“我从那边过来,人家小龙骑在你老婆身上,你老婆头上已经挨了一砖,鲜血直流。人家正要再砸,我大喊,再砸就出人命了!你想坐牢!小龙才不敢下手。”

村里一伙泼妇结成同盟,核心人物七八个,成员遇事,大喊便是通知,大家齐出动,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七嘴八舌,搅乱是非,作伪证,拉偏架,祸害乡亲,总舵手狗叔老婆就是到处宣传我忘恩负义的那位老邻居。

侵占之争重在证据,找界石,或查对账册,争吵斗殴不解决问题。丑旦两口不通情理,少了地,争论不过,又挨了打,气愤不过,丑旦媳妇要去狗叔家寻死上吊,中途被那一堆泼妇拦住,再挨一顿揍。这边丑旦火窜上来了,冲到狗叔家,揪住狗叔,挣脱泼妇掣肘,给了狗叔一大巴掌。狗叔下半截身子动不了,被动挨打,只能用咒骂报复。他蹲家里指手画脚,用那恶毒阴险的叫骂缓解病痛。

各有伤害,各自去医院疗伤。村委掐准火候出场了,找到分界石头,狗叔家侵占了丑旦,丑旦侵占了我家。我弟弟胆小怕事,丢了地,不敢声张。丑旦老婆受伤重,花费多,狗叔家给找补了点。纠纷唯一受惠者是我家,多年失地找回来啦,且不费一枪一单,坐收渔利!

村委天柱是我小学同学,乡土民情洞若观火,调解游刃有余。闲谝,他不小心道出个中原委。他说,人人憋了一肚火,不长脑子,遇事不思考,觉得受了委屈,不该一辈子给地球瘙痒痒,总是指责别人,解释了不听,还谩骂你,说是偏向谁,最好的办法是袖手旁观。吵、骂、哭、打,脸抓破了,腿折了,骨折了,血流了,闹腾够了,焉儿下来了,泄了气,发泄完了,消停了,哦,这时候等你说话,都愿意听你的,简单几句话,水到渠成。我还要骂他们:“哦,早点干嘛!这些话我一开始就说了,你们不听,非要闹到受伤花钱才舒坦了!教训呀,管住你们的臭嘴,不要动不动就骂人!嘴是来吃饭的,农民不是老师,你说那么多话干什么!管住你们的脏手,手是来干活了,不是打架的!女人管住男人,男人管住女人,别瞎胡闹!”

我说,症结不在这儿,是土地权属。土地承包把耕地切割得太小,土地不连片,东一块西一块,老和尚的百衲衣,补丁摞补丁,不便于耕种和农业机械化,人为增添了无数纠纷。每户一两亩地十几块,有些地块只有几厘,左邻右舍侵占,种着种着不见了,找不到地了。有人嘲笑说,种地不用踩在自家地里,两腿跨在邻居地里。四十年演变,界限越来越模糊,争抢掠夺,矛盾百出,动辄酿成大战,头破血流恶性事件时时发生,土地变成战场,变成血肉搅拌机。如果土地私有,允许买卖,很快就会连片,孳生在土地上的种种矛盾将锐减,农村才能恢复成为乡愁。说到这里,我想奉劝城里人、外国人,尽快到农村观瞻这土地史上最奇葩的这一幕,过期作废,珍惜机会哦。

 

 

我要拜会一位重量级恩师,请他尝尝粤菜,聊表寸心。小县城找粤菜馆不易,穿街走巷,总算找到了,差强人意,菜谱发给妻子。她是广东人,请她帮忙订菜单。安排停当,我打电话给恩师。

恩师叫周新善,八十多岁,工魏碑,教语文,跟家父文人唱和,附庸风雅。幼时,我随家父放牛,有次放牧归来,三中门口碰到,周老师随口问:“吃过饭没有?”这句话类似“你好”。我父亲回答是一句高亢的京剧念白:“我正枵腹而来——”,字正腔圆,语惊四座,老师们笑了。后蒙庭训,树木空心谓之“枵”,枵腹就是饿着肚子。

饥饿的年代,老师们清贫如洗,蹭顿饭好像一场打劫。学校停课闹革命,牛群赶进操场,周老师面条招待我们,疯长的野草招待了牛群,牛粪招待了操场的野草,各得其所。七八年我上高二,学校突然解散。周老师帮我转学,使我学业不中断,考上师范,改写了我的人生轨迹,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上苍慈悲,化做身边人救我。善待周围的人,就是感谢上苍的恩惠!

八点钟,我发动汽车,打开大门。路对面堆放些木头,挡住出路。我哥招了上门女婿,住我隔壁。女婿不在,我叫侄女帮我搬走几根太突出的木头,进退多次才勉强出了门,弄脏了衣服,也弄脏了我的心情,满身臭汗,我不得不重新捯饬一番。

车留在车行修理,我出外多日,归来看到这堆木头,气愤但很无奈。我对春林说,木头挡路,大半放我门前,暗示侵占了我的空间。春林毕竟背负着侄女婿的头衔,不敢公开违拗,明面说搬走,但阳奉阴违,迟迟不动,因为借用他的无线网络,不好强逼。我让弟弟帮忙搬,也是督促,无形中送他免费劳力,这下春林才爽快地答应搬。

春林总是这样,贪占小便宜,处处找便宜,这次捡了扩路砍伐的树木,他背着光头强那把锯替人砍伐,条件是木头归他。他一直捡人家丢弃的地,种了四十多亩,是村里名副其实的种粮大户,也是村里唯一从来没有出外打工的劳力。有人对我说,要不是你侄子种地,村里人得累死,都七老八十,咋种地!

我借着串门翻腾过,全村五十九户,户均两亩地估算,不足百二,春林种了三成多。全村人气最旺的是狗叔家,老两口、两媳妇和四个孩子,两儿子常年打工在外。村南二十二户有十户空房,主人在县城、镇上或国道边做生意、打工,长久不回来住。十户老人守房,孤老头子占半壁江山,这二十户多数不种或少种地。没有文革后出生的男劳力,弟弟六四年出生,最年经力壮,其妻在城里做保姆,儿子上学。

也有人说,村里子女考上大学当然不回来了,没考上的在流水线上卖汗水也不回来了。即使想窝在家里享受田园生活,坐吃山空事小,还被人瞧不起,受不了这份闲气,只好走人。总之,村里年轻人没法生存,整个村庄空心化,死气沉沉。层层选拔人才,剩下些傻瓜、痴呆、残疾、神经病,老弱病残一勺烩,积贫积弱,这种生态状况便宜了春林,偏远的土地全归了他,收和种的季节,他家门庭若市。

我五月中旬回家,早晨五点,天刚蒙蒙亮,就有人把铁皮门拍得哗哗响:“春林,今天给我家犁地,听到没有?”一会儿又有人拍门大喊:“我家拉几车砖,你来卸车!”“河坝玉米倒了,赶紧扶起来!”春林门上有电话号码,这些人总是不记下。

老乡声音粗犷,搅得我睡眠断断续续,先是收油菜、育秧来一通,之后收割小麦、插秧再来一通,持续一个月。他闲时卖工,什么活儿都干。忙时每天请十几个人干活,一日三餐,日工资八十到一百。多是村里或附近农妇,这些人不讲究,端着碗踱到我院里,说些闲话,其中还有我同学。

玉兰同学的老公是我以前的邻居志强,和我一起长大,也是同学,这家伙因口吃而木讷,以前开带锯作坊赚了些钱,在镇上建了楼房,从此阔起来了。我问玉兰给老公吃了啥,养得肥头大耳,脖子快要找不见了。玉兰说,他唯一的兴趣是吃肉,总是唠叨给他弄,你不弄他骂你,有啥办法!他妈的,迟早吃死!我跟志强说不上几句话,他急我更急,倒是玉兰通情达理,邻里融洽,按辈分亲切地叫我叔。我劝说她不要做,说水田太热,焖人,有天看到一位妇女都中暑了,儿女们都挣钱,还这么辛苦干嘛。她说,春林老是叫她,不好意思拒绝。

男人好面子,卖工种地一般不干,尤其是那些有身份的男人。另一位妇女一旁诉苦,说老公情愿打麻将也不给人种地,自己地里的活儿也不愿干。前几天,我遇到她老公毛柱正从麻将馆出来,顺道陪我走了一段路,闲聊问他现在怎么打法。他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说,两百元一锅,卖筹码时扣十元。输完两百元还想打,就是下一锅。

春林收割完,马上卖掉粮食,甚至没弄干净也出手,不囤货,没地方存货呗。这乐了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他们经常运些化肥跟他换。这时候最热闹,院子里十几人吃饭,小贩的叫卖,乱作一团。有天,我也去凑热闹,听他们用浓重的乡音交谈。小贩热烈地吹捧春林,说老板你真厉害,你这一年下来,弄个一二十万元不成问题。春林还没有完全被侃晕,说,一亩地能净赚七八百已经很不错了,四十亩地有两三万知足了。

几个人同时发话,显得很气愤,“不对不对!你说少了,最少也有一千,我们种一辈子地,这点账算不清,不白活了吗?”

这下热闹起来了,春林结结巴巴大声争辩,说化肥呀,农药呀,耕地呀,收割机呀,有时候碰到连阴雨,庄稼烂在地里。收上来了,没太阳,没处晒,也有沤烂的。他突然白了一眼小贩,说:“还经常被这帮瞎怂欺骗,以前精打细算能行,现在不可能过千。”

四十亩地加上卖工,四五万差不多。有次我对春林说,大人说话要避开小孩,你女儿对我悄悄说,二爷,你知道我爸爸有多少钱吗,银行存了八十万!你们怎么让孩子也知道存款?

小孩上四年级,聪明伶俐,放学回来就钻到我家里,不赶不走。她还说,爸爸经常翻墙到你这边拿东西。我说知道,你爸爸经常从二楼向我家院子泼脏水,还把猪粪堆放在我家院子,他用软管接在我家水龙头上,几年偷走我四百多吨水,所以才砌院墙嘛。

跟周老师这顿午饭吃到下午三四点,没有中心思想,海阔天空,自由挥洒,只为尽兴而已。老师问有没有著作惠赠。我说,我的故事编辑不喜欢,比如,我有个故事叫《奶奶的枕头》,说奶奶有个枕头,一枕上去,很快进入梦乡,做的梦像电影,美妙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奶奶把故事讲给孩子听,成了远近闻名的故事大王。这个故事可能精美,编辑喜欢,但我不喜欢,因为虚构这些故事于事无补。没有记录就没有发生,我喜欢写真事,那些活在当下的人为生存而奔忙劳累,被摧毁、被摧残、伤痕累累、精疲力竭,故事可能粗糙、笨拙、乏善可陈,伤害某些人娇嫩的感官,但我敬佩,我喜欢,竭力想挖掘表现出来。

 

 

进入七月,上面拨款浇筑混泥土路,结束数千年跟泥泞小道的纠缠。接着铺污水管道,废水集中处理,告别臭烘烘的茅坑。自来水已贯通,美丽乡村就在眼前,村里沸腾起来了,笼罩的喜悦气氛中。

村道空中俯视像个“日”字,起笔的一竖和中间的横是以前修建,呈丁字型。这次修建了上下两横和右边的竖,前后合拢就是个“日”。主干道三米宽,我们坪上五户是支线,两米五,农用车不愁,汽车得谨慎。砌了院墙,小汽车塞不进去。我收到风声,率先拆了院墙,内缩五十公分,出入无碍。村上说报告早早打上去了,早些年的计划,现在才拨下款,计划赶不上变化,想扩展没钱,暗示自愿出钱可以加宽。东头两兄弟各出一千元,加宽到三米二。我和春林各出七百,加宽五十公分,想再扩展是水沟,没地方了。

西头第一户虎吉说没钱,多次游说无用。我跟他家有隔阂,不愿出头,到最后关头,我还是忍不住游说一番。我拉他到一旁,悄悄说,加宽五十公分现在是七百,不是原来定的九百。他还是摇头,说日子艰难,儿子拍屁股走人,把子女都甩给他们两口。大孙女上大学每年两三万,实在拿不出。他对大家诉苦:“你们都知道,我这儿子忤逆,儿媳妇死了,到处找,打电话,咋都找不到,安葬完了才回来。回来了,看一眼,无动无衷,又走了,直到现在还是不回来。孩子上学十几万,我们老两口都七十多了,就靠种地弄学费。假期到了,我们两口见到孩子高兴,接着是发愁,要等把送走了,才能稍微缓口气。”

这番话刺心,我说:“虎吉老哥,我替你出两百吧。”他抬起浑浊的眼,满口黑牙,一字一板说:“兄弟,谢了,我还是交不起,算了。”我以为他会跟我讨价还价,最终各出一半,想不到拒绝得这么决断。后来有人说,他是处心积虑不让扩展,好让车辆与他家保持距离,别撞了围墙。事实上,他家围墙已经多处被撞,千疮百孔。在乡间,肇事者不会主动认错,更别想赔偿。

乡间铺路也是现代化,搅拌好的混泥土被自卸车翻倒在路基上,振荡器嘟嘟嘟地响,很快铺到我面前。我朝东西两头看了看,发现两头高,我这里最低,意味着雨水会涌到我家门口,甚至倒灌我家院子!马上跟承包者建华讲,他态度蛮横,说没事没事,肯定不会。

我据理力争说,我们这五户新修房子,地基一字平,门前的路也应该是一字平。如果要点坡度,也应该是逐渐向下,绝不可能是两头高中间低,要不信,找水平仪测一下。

建华小时候跟我家近邻,兄弟仨个个浑球,我家没人搭理他。我父亲给我胸前系上一根红布条,告诫我:“红布条代表我的嘱咐,看到他们,立马走开。”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当做笑话传了很久很久。我起码有四十年没跟他说过话,偶尔遇到马上别过脸。我很纳闷,这种瞎怂怎么能承包到政府工程!不是我错了,就是这世道错了。

建华狡辩道:“娘呀!农村修几十米路,打眼一看就行啦,还用得着测量、计算、做方案吗?我的天哪!你把城里那套搬到农村来,不适用!”

气温三十多度,机器轰隆隆,人声嘈杂,我两隔着正在修建的路喊话,谁也不听谁的。末了,我驾车到村委会找支书永华。他在电话里说:“我在外面,不过我知道些情况,路基决定路面,之前要是没有拉平,现在没办法拉平了。我马上通知他们补救,各家门前内高外低,确保自家的水向外流,排到自家门前水渠,不能以邻为壑,排泄到邻居家。”

我回来,工人们正在铲掉一些外侧的水泥,用机器挤压,试图做出内高外低的效果。支书的话很管用,建华口气平和了,说:“老辈,你看行不行?不行的话,在你和春林之间捏个坎坎,保证别人家的水不会流到你门前。”

艳阳高照,我到村里新修的道路上走走,感觉很好。在最西端,我跟杨树华打招呼,我说:“双城叔,听说你抱人家支书的腿,才给你家修路,是不是?”杨树华乳名叫双城,叫乳名亲切。他说:“我是老干部,怎能抱人家腿!”我说:“什么老干部!以前你给四人帮卖命,整天阶级斗争、批林批孔,整四类分子,怨声载道。托天赐福,人家没追究你就好,还什么老干部!”“那是形势所迫,上面叫这样干的,又不是我想这样干。”“开玩笑呢,你这路三米宽,通到你家小房了,村上待你不薄。你一个人住,连电动车都不会开车,要那么宽的马路干甚!”给他点上烟,坐在路边唠几句。居住分散,用的是压水井。压水费力,气喘,他已经压不动了,站在路侧灌溉渠沿上,用黑漆漆的塑料水勺舀稻田里的水,养护新铺设的马路。

修成水泥路,个个笑逐颜开,拍手称快。我家原来在村南荒芜之地,高速路开通,房屋被压在路基下,我和哥哥两户搬迁到路边,占了交通便利,兴奋得连补偿都忘记谈。这次开通水泥路,出入更便捷。午间养护路面,相邻几家人在新马路上谈笑风生,夙愿变成现实,多年隔阂烟消云散。军政说,这么崭新的路,可要珍惜,不能乱停放、乱堆积,干干净净,心里舒畅。他提醒春林,忙季晒晒粮食没什么,但不能挤占得过不了路。

人人乐哈哈未免有些夸张,那些早先住在路边的人家这次反应平平。毛蛋作为粉碎四人帮之后第一任队长,趁集体垮塌之机把房子建在打谷场上,大儿子房子建在国道边,小儿子占据丁字路口的四分之一,交通先机可谓占尽。这次没便宜可占,见了我借机发牢骚,照例是骂当政,骂人心不古,骂分配不均。因为同路走,没法躲开,只好听任他骂个够。我劝慰他说,总比以前好,以后还会更好。他当即不高兴,说人家给你点钱,就替人家说好话,言下之意是走狗。我嫌弃这种做派,总想把对手污名。

顶不开心的是堂兄丑旦,污水工程开挖时,挖开爷爷奶奶的坟,棺木被钩机拖出来。地点在他家门前,他马上站出来阻拦,工程停下,协议不了。丑旦提出,每座坟五千元搬迁,两座坟一万元。丑旦说:“不是贪这点钱,我是感情受不了。”工程队说这是协议外开支,当然该政府出血。我家是长门,理应我出面,丑旦太踊跃,不好驳他面子。我也忙,顾不上,权且让他充大。丑旦是二叔儿子,比我大六七岁。三叔儿子跟我同岁,早几年亡故,三婶健在,住县城。儿媳小我两岁,上高中跟我同学。我推脱让丑旦找三婶商量,三婶派儿媳征询我意见。平素我跟她嘻嘻哈哈,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这次我谨慎地说,不了解农村情况,没法建议,但希望不要动不动提什么钱,看看有没有专业人士,替我们迁坟,免得我们看着骨头、棺材不落忍。

我们有祖坟,三婶意见是迁到祖坟。父辈说过,先祖马忠元嘉庆間城东马家村迁来,开枝散叶两百余年,祖坟以前有碑文,明确说“嘉庆年间迁来”,文革遭破坏,坟墓被荡平,前几年又堆成坟堆。

 

 

农村习俗,调解叫说话。作为当事人之一,我被邀请参加了这场说话。我们这边自然有丑旦和三婶。水务集团派出四五个人,代表是项目负责人。景德代表村委主持,村文书记录。

天热,劣等烟草弄得空气浑浊不堪,景德开场白,边说边脱衣服,露出干瘪的上身。太瘦,肚子收缩成一团黄色烟叶拧成的粗绳子,又像是一条疲惫昏睡的蛇,呼吸时候,这团绳子依次蠕动一番。话停下,绳子随之安静下来,躺着不动。他简要介绍了原委,穿插一箩筐粗俗的笑话。之后是项目方表态致歉,跟主持人发言颇多重复,景德突然打断他,说直奔主题,就谈钱,多少钱双方接受。丑旦说,我们已经让步,八千,不能再少了。水务宣讲了一通政策,只给五千。

我突然发飙,说:“我爷爷奶奶死于六〇年大饥荒,相距八十多天两人被活活饿死!七几年挖坟运动,抛尸于野!现在又被挖出来,三重伤害,情何以堪!你们不关心这些,老是谈钱,五千、八千扯不清,往伤口上撒盐,叫人受不了!”说完,扬长而去。

约摸一小时,三婶媳妇打电话说谈拢了,八千,叫我送送。他们住湾里,我住坡顶,下山路边斜坡上是纵横交错、层层叠叠是死人或活人坟,被茂盛的树木笼罩得严严实实,鸟的怪异叫声使人毛骨悚然,黑灯瞎火,穿越这片阴森森的坟地着实怕人。迷信加重了两位女人的恐惧心理,当我深夜独自走回家,她们说什么也不放我走。我笑着说:“今晚得走,村里人爱嚼舌根,我要是睡你家,明天会有人放鞭炮,祝贺两家合并,瓜田李下,避嫌疑,不让谣言毁坏了一世清白。”

村委会没有强制执行权,遇事只能调解,就是说话,耍耍嘴皮功夫,有时几场话都谈不拢。门前的路刚刚使用四五天,就被人挖断,搁城里报警,破坏分子马上拿下,交通立即恢复。可这儿不行,得说话,就是调解。

起因还是浇筑水泥土路。我们五户属五组,门前一条排水渠隔开了六组。之前界畔就是窄窄的田埂,六组肆意侵占,田埂不断往我们这边挪。五组住坡下,远,盯不住,据说损失一两亩地。为防止继续侵占,我组安排五户在这边建房,基本挡住了侵占的势头。六组后面有几座坟,风水先生建议筑墙挡住邪气,这边就在水渠上盖了水泥板,上面砌了半人高的墙,墙上留下一豁口,供人抄近路。这是以前的事了,这次打水泥路,这边趁机将豁口塞上。

自己的地盘,想咋整就咋整,无可厚非。但六组人强势,有坐镇十几年的前任支书住这里长势,坚持要把豁口洞开。六组前面有更加宽敞的路,早就是水泥路了,你走你的阳关道,为什么不让五组偏安一隅,清净一下?再说,我的地盘让你过是人情,不让你过是本分,凭什么霸王硬上弓!道理讲不通,支书邻居出场了,叫雪姐,跟支书一嫂子在娘家是堂姐妹,也是媒人。雪姐寡居,丈夫先前是大队干部,提拔当了小学老师,被卷进重载汽车底下,拖行十几米。雪姐住县城,不在村里,我压根儿不认识。因为在寿星宴会上异常活跃,我当时以为是支书的姐姐。

雪姐高大健壮,但毕竟将近七十岁了,挖不动,只掘开薄薄一层软土。旁边几个人看热闹,议论纷纷,其中有支书的一个哥哥、两个嫂子,没有人帮忙。她要挖断的正是我每天必经的丁字路口,挖断了,我们五户出入受影响。说是五户,实际上只有三户,其他两户没人住。他们开摩托车,一点儿不受影响,单单给我我造成不便,不能袖手旁观。我走过来,蹲下,极力挤出慈祥的笑容,客客气气,十分低调地劝慰她,我说:“老嫂子,歇会儿,听我说几句,权当闲话听听。你们闹纠纷,唯一受害者是我,一个与你友好的邻居,两国交战,你的炮弹打歪了,击中了友好邻邦。”

看热闹的人笑了,大家劝我早点把车开出去。雪姐露出笑容,她说:“兄弟,权当帮嫂子,你忍耐几天。五组干部、六组干部都来过,劝不动。我不这样做,逼不出村上出面。”我只好挪出去,在邻居院子停下。下午,烈日当空,雪姐还在挖路,挖出一尺深了。我踱到她身边,还是很客气地说:“老嫂子,我劝几次了,这么大热天,咱们这年纪要爱惜身体,别着急上火,弄出点病来。”她很固执,说:“凭什么不让我过路?以前都是从这里过,他们有什么权力堵上?”

我说:“嫂子,您要是不把我当外人,我跟你讲讲这个理儿。这话可能有点不顺耳,您担待点儿。”我在地上划线,拿石子当道具比划,我说:“您看,水渠是我们两组共有,人家在五组自己这边想干啥就干啥,这是人家的正当权益。如果您在您这边砌猪圈,五组也无权阻拦,是不是?我说,壕沟挖这么深了,能拦住车了,给他们个警告,歇了算了。”

我继续劝慰说:“要相信政府,您有权向上反映,队上解决不了,有村、镇、县上,不用费这么一把老力气,也能解决问题。”女人有点动摇,支书有位哥哥叫祥庆,是我房前邻居,平素跟我要好,是我在这里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这时候忽然翻脸作色吼道:“马老师,我对你这话极不赞成,不爱听!你不是这地方的领导,说话也没有人听,你就是嘴贱,瞎操心!你一边歇着吧,别管人家闲事!他妈的,路是人过的,不是他自家的,为什么截断了,不让通过?要是马坪人把路截断,不让你们马湾人经过,你怎么想!”

我是笑傲江湖派,哈哈猛笑一通,然后装作一肚子的笑还没有笑完,乐呵呵地转身说:“祥庆哥,我是以前无意间得罪过您,是不是?要不,您怎么骂我嘴贱!要是得罪过您,我这里赔不是,道歉,隆重道歉,为以前我的错误。”他仍然气愤愤地说:“你没有得罪我,你就是嘴贱,不关你的事,你这里唠叨什么!”

我说:“哥,我跟您讲讲道理,嫂子这么把年纪,大热天,想让她休息,有什么过错?人家堵你的路,你挖断我的路,怎么与我没关系?再者说,挖路违法,两件事一码归一码,要是有人报警,你得乖乖地把路填上,这不是为难嫂子,让嫂子下不了台吗!”

祥庆说:“报警就报警,咱们怕什么!”我识趣地退下,下午景德来过,协调不了,晚上说话也没有结果。第二日,老支书就是我那同学出场了,景德陪着,打我门前经过,我追上去喊道:“过两日不能通车,我报警。”景德回过头,依然是满脸笑容,说:“解决了,解决了,你们回头填上。”

军政对我说:“解决他妈的蛋,硬是让我留下豁口!仗势欺人,他妈的!”

五组一帮男人听了,个个义愤填膺,骂我们五户没用,怂,守土有责,跟他们干,就不让他们过,咋的了!地权在我,凭什么如此横行霸道!也有人主张看热闹,说他们本是一爷之孙,老弟兄仨有十四个儿子、七个女儿,斗来斗去,还是窝里斗,以前不让老二家从门前过,现在挤兑老三家,早已不新鲜啦。

 

 

丑旦通知我,农历六月十二迁葬祖父母。我想象着将要举办的仪式,为此采访了村里健在的老人,了解祖父母的生平事迹,准备了发言稿。迁葬那天,我被邀请到丑旦家参加家宴,通俗谓之曰“吃饭”,见到了久违的亲人,调解主任景德、承包商代表到场,场面可谓热闹。

客厅摆放两张方桌,女人和孩子在另一桌。一贯俭省的丑旦拿出中华牌香烟,让人眼睛一亮,发完一轮烟,不是照常规把烟放在餐桌上任由取用,而是拿走放回隔壁房间。接着捧出一瓶白酒,略微客气一番,众人说不饮,他依旧放回隔壁。丑旦的老婆下厨,几盘菜上来,丑旦发话,感谢村里协调,景德回应说:“应该的、应该的,工程方也慷慨,我经历的多了,实在话一两千、两三千打发了的多得是。”

饭后,外姓人走了,我问丑旦:“啥时候到坟上?”丑旦反问我:“你说呢?”我说:“咱们趁早安葬吧。”“天不亮就埋了,你知不道?”“没人告诉我,怎么埋的?”“就那样埋的!”“怎么埋的?”“照阴阳师安排埋的,你问那么清楚干什么!”

换了村里随便什么人,指定吵起来,进而“薅头发”,就是武斗。我是知识分子,不能跟老百姓一般见识,只能气愤地离开。后来我对春林和弟弟说,这个祖坟没法承认,不清楚埋的什么,无法糊涂到面对一堆不知为何物的土堆顶礼膜拜,以后不必再给祖父母上坟了。我对不起祖宗,没有力争,让他们的后事如此草率,叫人瞧不起。

人家八千块钱给你搭建个舞台,你净摆弄些恶丑的姿态,恶心亲戚和村民。多人在我面前骂他,给祖父母用胶合板匣子代替棺材。有人骂我们不孝,八千块钱,连个白杨木板都舍不得!“你有责任,哪能这样乱来!”

有人提醒我,小心被人扎车胎。我赶紧找小华求救,要他吩咐手下不要为难我。他说:“好说,没事的,放心吧。”前任村长没多少文化,但看重文化人,保留了农民的质朴本色。

堂妹素来待我好,因为我跟她爹走得近,谈话投缘。她爹是村里开天辟地第一位大学生,我是恢复高考后村里第一位大学生,偶尔回家,我常常拜访这位同样读中文的前辈。富农成分,文革中被村里的造反派拉去批斗,还拆除了三间大房,抄家抢走了家里的值钱东西。前几年去世,这次我照例看望婶子。婶子说:“侄娃,你叔死了我才敢说,他是批斗时受了惊吓,窝了一肚子火一直到死,一辈子没有解开这个疙瘩,他从来没有畅快过,心里苦呀!”

这一家人跟村里人不多往来,离群索居,独往独来,政治上也没翻身。为求自保,将女儿嫁给村长,空闲房子借给队长圈牛。我问退休在家的堂弟,要是文革或反右运动重来怎么办。他冷静地回答:“我在西安预备了房子,情况有变,举家藏到大城市,让村里找不到。”阴影顽强地向下一代延伸。

堂弟中专毕业,在电信上工作,给我通了网。汲取教训,我在村里串门、打麻将、打牌、下棋,学家乡话骂人,甚至下地帮人干活,毫无原则地取悦老乡,企图赢得好感。

有种打法叫双扣,两副牌合在一起打,比升级复杂点。以前玩过升级,看了几轮,觉得眼熟,跃跃欲试,缺个角儿,临时替补。白老师耐心教,渐入佳境,上瘾了,下午六七点,早早来到村上游乐活动场,玩到华灯初上。

打牌也打出纠纷。月龄八十多岁了,打牌为乐,也是早早到,乐此不疲。等待的工夫,他说:“日他妈,有钱人应该出钱帮穷人。”没人理他,他转身对我说:“你也是有钱人,捐点钱给生产队,”我马上反驳:“你在骂我!”“没有骂你,我怎么会骂你。”我说:“你前一句骂有钱人,我不反对。接着说我是有钱人,这本身就是在骂我,更何况你把我归入有钱人之列,捎带连我也骂了!”他嘿嘿笑了:“我不是有心的。”

他接着说:“先前村上马清杰那可真叫有钱,扬言买下整条村。后来财产被分光,穷困潦倒,把棺材板破开煮饭,什么下场!”

我不依不饶:“你还在咒我,暗示我会象马清杰那样烧棺材板,成心骂人你是!你们也是四类分子,我爹跟你爹一样挨批斗,现在局面好了,还窝里斗!”

他急眼了,大声说:“他妈的,你领几个破工资,也算是有钱人吗?”

我终于搂不住火,破口大骂:“老东西,又骂我!我一直没还口,忍着你,因为你年长,尊敬你。你没脸没皮,我不给你面子啦,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月龄总是霸着台不让位,上了场不下台,玩到结束还不尽兴,众人只能奉陪。牌技很臭,不记牌,凭经验乱出一通,丢三落四,不是多牌就是少牌,众人哗笑。有天太出格,上手出红桃,他跟黑桃,莫名其妙。有人调侃:“月龄哥,儿媳妇回来了,搅得你心神不宁,是不是?”白老师火冒三丈,问他:“清醒不清醒?不能打,换人。”他只好离开牌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白老师仍不解恨:“糊涂了,下次别人坐他对面,我不跟他合作了。”

说归说,下次还是占位不让人,实在凑不够,忍着他。有人候补,就借故支开他。

怀林、晋文是高手,毛蛋、羊文差强人意,我有的是空闲。打牌消遣,更多的是打嘴仗。天气晴朗的时候,怀林开三轮电动车,带着儿媳妇和孙子爬山游玩,招来讥笑,说他跟儿媳有一腿,老婆看不惯,跟他干仗。“怀林,专心点,别老念想槐树岭销魂一刻。”怀林阴阴地一笑,露出满嘴牙垢。毛蛋被描绘成村里留守女人的公共情人,说他夜夜三陪乐此不疲。“做鬼也风流,你这厮不累死,就是叫老婆、儿子回来弄死!”

话题核心是鸡场臭味,空气污染严重,“天天吸进去这么多污浊鸡粪,肺里熏,长久侵害,不癞才怪!马坪人个个将来肯定癞了,子孙后代都是癞子,娶不到媳妇,整条村死绝、断种!”

人人都在骂,骂干部得了好处,不管群众死活。养鸡场离村几百米,臭气熏天,荼毒百姓,我也感同身受,觉得村民言之有理,此地不可久留。有人在养鸡场打工,说装了排污管道,问题是下班或是夜里偷排。众人怂恿叫我出头,找环保部门投诉。我说:“这是发给你们的考题,不能找外援,替考是作弊。”

退休在家的五支跟我说过,他和几个村民投诉到环保部,上面来人调查取证,大队干部陪着。当天他不在家,找到另外一位参与投诉的村民。干部对这位村民威逼利诱,说这个低保有人反对,困难户也有争议,你要回答得不合适,补贴就取消了,看着办。预防针打过之后,县里的干部进来谈话,问投诉是否真实,有没有臭味,危害有多大。这位村民吓得发抖,哆哆嗦嗦回答,说没有臭味、没有臭味,都是香味,香得很。最后在调查笔录上签字,承认错误,说以后不投诉了,自己拉的屎自己吞回去。

五支原是养路段工人,久居农村,偏安一隅,意识钝化,说辞不能轻易采用。关于那位村民,有人说神经不正常,感觉当面询问过于草率。求证白老师,他直摇头,说现在官员办事不可能这么简单、敷衍。

五支的名字囊括了支左、支右、支工、支农、支边,透着时代特征。他跟家父交好,我念高中曾在他的道班打工赚学费。那天下雨,跟我谝了一下午。中途有几个村民加入,烟蒂丢得满地都是。某人跟儿媳勾搭,某某睡了弟媳妇,某某某明里暗里两三个,男人打工女人偷汉,“什么爱情不爱情,女人守空房两三个月,早已把持不住,你只要按住五分钟,她就乖乖地给你脱裤子。”这些八卦编得活灵活现,由不了你不信。他们议论最多的仍然是啥时解放台湾、啥时打美国,我说:“到中央开会,问一下再回答你。你们种好庄稼得啦,不要老是替上面考虑。”

我回乡探亲,乡亲们不分老弱贤愚,包括有些女人,总问这两个问题,骂台独分裂,骂美国欺人太甚,扬言先打台湾,后踏平日本,然后扫荡美国。

土话说,自己光棍,老替别人说媒。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块地,一分八厘地。从春延宕到夏,从夏到秋,土地还在人家手里。其实也不是地,我不是农民不种地,要地干什么!不蒸馒头争口气,就是眼下媒体上常说的尊严、体面,是回乡之后受人尊敬的体面生活!三代人受人欺负,不能到第四代、第五代、子子孙孙还受人欺负!秋收之后,那块地没到手,将启动法律程序,连同铁塔补偿款一并追讨,决不食言!(馬歌,全文2.34万字,定稿于2021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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