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曰:“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輈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
古老的大地悠悠横亘着一条冥然的裂巇。或许太阳每天从中升起又回落其中,伴随着世间所有自然、所有脱缰的想象。先民注视着一轮红日煌煌而升,缥缈无可至却融融享其晖。在日复又一日的景仰里,楚之先民以浪漫惊奇的眼光,将太阳幻化为神,云雨星月为神,生育死亡为神,宇宙皆为神域。楚民祖先后嗣与日月风雪相处的日子便成了神话。既为神,乃作歌颂之,谱曲乐之兮,致诗而传芳。
屈原拖拽自己已疲惫不堪的身躯、和那一颗沉重的心,在荆楚这片没有他容身之地的千里平原上游荡着。川泽绵延,屈原向天长呼:可谓穷矣!在正中天悬着的太阳亦遥遥地用炙热的目光审视这位失魂落魄的政治家: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又不知走了多久,间或又穿行了几片森林,在屈原的眼前总是不变的丘陵相嵺,好像今天一直是今天,而明天也还是今天。在漫无目的的流放中,屈原是真真切切地在流浪——浣江边上的兰芷说她们见过屈原舀起一捧江水大口啜饮,江水让他洗净迷途的惶惶;湘江边上的宿莽说她们见过屈原匍匐在地拾起落地的野浆果,食不果腹、甘之如饴。靛蓝色的和绛红色的,小的和更小的浆果让他顺便也把这些日子来的苦闷咽进了脾胃。太阳这颗最大的最鲜艳的浆果也被远处的江水咽进悬河大口了。
还好黑夜不是孤独的——有时候屈原觉得黑夜甚至比火辣辣的白昼更讨人爱。黑夜不是孤单的,它总带着有如地上草芥般遍布的明星而来。屈原觉得这些可爱闪烁的光点一定是在天上人的眼睛,他们黝黑的巨大身躯背后一定跳动着一颗活跃的心脏,和自己一样会为了一切所见所感而颤动的心脏。所以当没人能够理解他,没人能够倾听他的时候,屈原早就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朋友,相信他们一定在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忧悒懊恼。躺在他们广阔的胸脯之下,屈原感受着:一阵微风是他们的呼息,耳边草木的窸窣是他们轻声的耳语。风吹草动之内,大地感受着屈原的脉搏,星星聆听着屈原的酣声。
太阳能够重生,它一定修了几千世的福分,不然妊娠的山川也不会一遍遍将它从隆起的腹部里娩出。又是一天,屈原又开始了在这片大地上的流徙。浣湘流不尽,屈原漫游的日子也没有个头。
还好大地是善良的——她总能其貌不扬的土壤中育出繁花似锦香草盈盈。一个人的心也就拳头大,装进了香花芳草就没有余地留给人际的是是非非。在森林中能够偶或遇到觅食的鹿或精怪的狐狸,但今天屈原赶巧遇到了一位樵采的农夫。农夫见屈原衣冠不整,破败不堪,而却花枝招展,不免心生嗤鼻之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盛矣,汝心之愚!”。屈原不以为意。长时间以来衣衫被风尘褪去的已看不清的纹样,在香草蕙茝的装饰下重新焕发着生机。
“我是楚国人,这是我家乡的纹样。你看它们好像展翅的凤鸟飞腾兮!”
“楚国人难道都是像你这样的痴稚?这不就是几棵杂草。哈哈,真是愚矣!”
农夫抱上散落的柴木,头也不回地走了。屈原低头看着别在腰间的几棵——它们实在是杂草,野蛮肆意,枝条旁逸斜出。但这几棵怎能不让屈原看见肆意生长永世长存的三头凤,这是家乡的神话。
——是啊,只看得见草木的人你如何教他看见生命的奇绝美丽?
落日就要西斜,重新回到大地的子宫里去了。屈原望着低矮的太阳,它把自己的影子拉得那么长,好像他成为了上古的巨人一样,追着太阳绵绵不息。在这橙黄色天的那一边,屈原的那位朋友就要探出浓黑的头来了。
他赤着脚走在松软温暖的草地上,低头观察起落日的余晖和自己的影子,又抬起头望望那边渐暗的一角天空:天地未曾分离的时候世界是什么形态?昏暗浑浊的天地是谁生出了太阳?据说有八根柱子支起了天空,而这通天之木到底在何方?天上的星星,我的朋友,白天的时候你在哪里,晚上的时候你会不会因为找不到我而心慌......
就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屈原竟走到一处楚国的旧祠堂旁。虽然破败不堪,但他依旧感受到了这沧桑之下的呼唤。他踏进门,架梁四周之柱有些已被风雨坍圮,飞檐的一角也早已塌落。碎在这地上崎岖不平。借着斜晖屈原依稀辨得还残立着的墙上画的是故乡神话中开天辟地生化众灵的神。他顺着墙壁抚摸着山川神灵的肌理,起伏,粗糙。是墙壁因岁月而粗糙还是自己流浪在风尘中而变得胼胝?他走进了祠堂的中庭,这的顶也破碎在长满杂草的地板上。屈原走到正中间,此刻他抬头,以他目光所及,巨大的天幕被分成了两块:在这一边是光彩溢目的橙黄粉红,一束束犹如绫罗绸缎经风吹翩翩飘动;在那一边是深邃杳然的宝蓝青黑,缀以点点似珍珠般的明星闪烁。
闭上眼,风从残垣断壁间四面八方窜进来,在屈原身上交汇。风吹衣兮衣飘摇,人也随风飘摇到天上。屈原举头仰望的天空直直地伸出轻盈的双臂,将他从祠堂中升起。在荧荧明星的注视下褪下风尘仆仆,焕上流霞为他编织的新装。云中真的有君托住屈原,纷纷领着他超脱出脚下青玄的好似一片砖。离苍苍重霄越近他越感受到星河流转日落月升的永恒;离萋萋大地越远他越认识到川流不息森森郁郁的勃发。天这座祠堂是从不封顶的,因此从不破碎;大地本来就是覆盖着野草的,因此从来繁茂。
睁开眼,屈原落到祠堂。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屈原,他不再是那个郁郁寡欢的政治家。他跪倒在地上,亲吻着大地。大地生出繁衍在它身上的歌谣,屈原吟唱出流淌在他血液中的辞赋,直直伸进青云:
遂古之初兮,谁而传道之?
上下未形兮,何由而考之?
冥昭瞢暗兮,谁能而极之?
冯翼惟象兮,何以而识之?
明明暗暗兮,惟时而何为?
........
屈原是诗,是歌,是不甘于所见无人能懂的愚人。但风声为他之诗歌而起,草木循他之词律而舞,天地因他之究询而转,后人借他之天问而问天......纵情写诗的人懂屈原,引吭歌唱的人懂屈原——上下求索开拓探索的愚人,懂屈原。楚辞骚赋其语将尽焉,但屈原的文字魂归宇宙兮,神游时空兮,将在它们被掷进历史的星空以后的每一刻,与有感之人欣遇。而那些无动于衷的人,终期于尽。
是啊!只限于目之所见的人,你教他如何感受生命,教他如何想象宇宙?